我淡淡地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相信,只是一颗心,已许他,难许卿。

  “其实,不能给你幸福,看着你幸福,我也知足了。”

  18

  有几种感觉是很相似的。比如,小时候考得不理想,又心怀侥幸等待公布分数的时候;比如面试的主考官告诉你,回去等消息吧;比如男朋友对你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给你一丝希望,却透着无声的绝望。不说分手,却说先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不在等待中苍老,就在等待中死亡。我只能说好。

  他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里,只说出去走走散散心。我为他收拾好旅行包,在巷口沉默地送别,他把冰凉的吻印在我的额头,消失在人流中。那天有很好的阳光,是个暖春,初春的阳光,燥热烈艳,像一把大刀,把我的影子削得很薄很薄,直到化成一点,消失不见。

  他不在的日子,我常常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童年的我牵着妈妈的衣襟,眼巴巴地要买一串糖葫芦吃,她不给买,我便坐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放声大哭,从梦中哭醒,泪水把枕巾湿了一大片;梦到我依然是纯稚的女童,趴睡在爸爸的背上,他在我耳边呢喃,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有一天夜里,竟然梦到了云姨,梦里依旧是春里的别墅里,我们放学归来,推开门,她做好了饭菜,扭头微笑,来,来,洗手吃饭!洗手吃饭!电话铃忽然响起,她擦擦手,跑去沙发边接电话。一切依然那样真实如昨……

  原来是我的电话在半夜响起,我迷迷糊糊接起电话时,听到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声音:“苏茆茆,妈妈去世了,我想,你应该回来一趟。”

  云姨,去世了?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看通话记录,是的,刚刚,洛秋来过电话,告诉我,云姨去世了。

  她一生命运多舛,初嫁遇人不淑,再嫁苏岩,度过了生命中最安顺平和的一段时光,苏岩罹难,她轻信前夫的悔悟,再次将命运交到恶人手中任其摆布,如同一段五彩织锦,被生生龃龉成一片灰扑扑的黑心棉,心里生了愁怨,身体长了病灶。她早在几年前,就患了乳腺癌,却不被重视,不愿为女儿添累,于是错过最佳治疗时机。

  云姨留有遗言,她对不起苏岩,无颜葬在他身边。那时刚刚兴起树葬,墓园的树葬区,一棵桂花树,是洛秋为云姨寻下的最后归处。这一次,我们都没有哭。是不是经历过太多死亡,最后就会让人变得麻木,还是冷暖人生给了我们一颗禅心,将一切都看通透?下山的路上,彼此一直沉默,是洛秋先开口。“很恨我吧?”

  “什么?”“所有,一切。”我凄然地笑笑没有回答。她又说:“都忘了吧!”“什么?”“所有,一切。”

  我再次笑笑。因为不知道除了笑,还能回答什么。树影分割的一块光斑如舞台的追影灯一般投在她的脸上,微蓝血管、细小茸毛清晰可见,有一茬细密汗珠浮在鼻尖,她依然漂亮,恍惚间,仍恍若十年前清新琳琅的少女。而我看到的只是漂亮的肉身,看不到苍老腐朽的内核。她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一下子泄露天机,那叹息仿佛在告诉我,她是愁损的,她是忧伤的,她是折堕的。

  回到市区,洛秋说饿了,不如先找个地方吃饭,我俩就随便进了一家小吃店。是一家很干净的小店,玻璃阻隔的操作间全透明,供客人参观食物制作的每个环节。包包子的师傅戴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左手托皮,右手入馅,拇指前推,食指收紧,微胖的手灵巧地转动,一个褶皱细密,形状美好的包子就成型了。他抬起头来,戴着口罩的脸部只留着一双眼睛,四目相对时,我认出那双眼睛,是安良。

  太过深重的情感,最终都沉默无言,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那个圆脸蛋的小玉姑娘,过来招呼我们坐,认出了我,也心照不宣地笑:“吃点什么?我们这儿的虾肉包和蟹黄包很不错。”我点头。

  包子是安良亲自端上桌的,他摘下了口罩,脸上堆着一如往常的腼腆笑意,说:“多吃点。”

  洛秋喟然叹口气,忽然说:“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你。”“羡慕我?”

  “你拥有那么多的爱。”我又凄然地笑笑。多可笑。她不会知道,我也曾像她羡慕我这样,羡慕过她。

  我们吃完饭在小店门口和安良告别,坐上车走出很远,从倒车镜里仍看到他站在原处岿然不动。

  这天夜里,我们回到洛秋和云姨的家,是的,是她们的家。那套两室的房子,一切与几年前没有不同,只是客厅的墙上多了一张云姨的遗照,遗照下的条案,是临时设下的灵堂,摆着供奉的果品糕点,香炉里的香已燃尽,我又恭敬地上了一炷新香。

  我要走的时候,洛秋拉住了我。她在这时,眼圈红了:“妈妈走了,这里,冷得像墓穴,留下来陪我吧!”

  那一刻,我们是真正的同病相怜天涯沦落的孤儿。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像真正的姐妹那样躺在一张床上。不知是洛秋蓄意的安排,还是因为心底的寒冷驱使,让我们躺在了一张床上。会像心怀青春期的小秘密的亲密姐妹,星夜私语吗?我们依旧疏离,各自盖一床被子,占据床的一端,形如“北”字。她背对着我,忽然说:“茆茆,你能原谅我吗?”“什么?”

  “所有,一切。”

  往事纷繁,从何说起。一轮凉净的月亮挂在窗外防盗网的第二格中,慢慢移向第三格,第四格,第五格,直到看不见。洛秋讲了几个故事,谁的故事,我在醒来时都已不记得,只记得讲到后来,我们都哭了。

  19

  八岁之前,她生在那个时常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贫寒家中,生父好赌,脾气暴虐,常常在输钱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妻子言语稍有怨怼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她躲在门后,哭泣也不敢发出声音。有一天,父亲忽然心情奇好,带她去镇上赶集带她去吃糖葫芦,她好开心,贪婪地舔着糖葫芦上鲜红的糖稀,幻想此后的生活能从此都像这糖稀一样,甜腻软糯红火。可是,一转眼,父亲就不见了踪影,她惊惶地大声叫爸爸时,被一双大手捂住口鼻,掳上一辆乌黑锃亮的轿车。后来她才知道,是父亲欠下赌债,将她卖了。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身在何处的异乡。被人贩子恐吓毒打,正在燃烧的烟头恶狠狠地按灭在胸背娇嫩的肌肤上,几天后发炎溃脓,她无力反抗无法逃脱,只有妥协,她惊惶地睁大眼睛,等待投降命运的深渊。她和一群年龄不一的孩子被人贩子控制,流散在街头,有人被殴打致残,大腿上的疮口惨不忍睹,在街头讨饭要钱,她因为漂亮可爱,被安排卖花。每天手捧着一大束打蔫的玫瑰,看到一对恋爱中的男女,就跟上去,叫姐姐,叫哥哥,缠着人买花,卖不完不能休息,不能回到那个狗窝一样的住处,不许吃饭。没有书读,没有零花钱,没有新衣服,没有明天,什么都没有。

  说话间,她忽然一把扯掉自己的上衣,手指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我的心忽然一紧,目光落在那些伤疤上,她的泪水滴在那些疤痕上,大大小小,深红浅红,宛如桃花。后来,她又被转卖,被挟在拥挤不堪的火车上,聪慧的孩子假装顺从,寻找逃脱的机会。她假称上厕所,在车厢上逼仄的卫生间里,看守她的人贩就在外面,她不能呼救,情急之中,用角落的废弃烟盒和燃过的火柴写上“救我”,然后将字条扔向站台上的男孩。外表纯善的男孩,眉目炯炯,左颊上有一颗褐色的痣,她觉得,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会帮她打一个报警的电话吧!可是,他明明看到了她,那张字条落在他的脚下,却被他视若无睹地用脚踩住,然后,别过脸去。她失去唯一一次被救的机会,从此继续陷入颠沛流离。

  两年时间,警方破获了一起贩卖人口案件,她被解救出来,黑瘦孱弱的样子,几乎让云姨不敢相认。彼时,云姨已经和洛秋的父亲离婚,那个恶毒的男人也因卖掉孩子和打架斗殴等诸多罪行而锒铛入狱,那些拐卖虐待过她的人贩也都落网认罪。云姨和丈夫离婚后,在外一边辛苦打工,一边寻找女儿,其间认识了苏岩。洛秋找回来那年,他俩结了婚。据说,苏岩向云姨求婚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很爱孩子。”她就喜极而泣地答应了他。

  洛秋一边说,一边流泪:“茆茆,我真的很感激你的爸爸,我感谢苏岩,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让我叫他爸爸,待我如亲生女儿。我对你不那么友好,也是害怕你抢走他的爱,害怕我失去这一切。我感激待我好的人,可我也恨那些冷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