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第六十七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下)

闻人默领着几个心腹侍卫进来,一袭绯红色长衫,腰悬纯钧剑,精神奕奕,越发衬得意气风发。燕苏命人好生看茶,说:“听说昨夜闻人老庄主将庄主之位传了给你,真是可喜可贺。”拍了拍手,冯陈抱着一个狭长的木匣子进来,笑说:“闻人少爷,这是我家公子送您的贺礼。”打开来,揭开上面盖着的红绸,是一块三尺来长的金匾,上书“天下第一庄”五个大字,燕苏亲笔,左下方盖了皇帝的玺印。朝廷钦赐的“天下第一庄”,可谓是天大的荣耀,百年难遇。

喜的闻人默笑逐颜开,料不到燕苏竟然如此大方,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让人好生拿着,回去便挂起来。从今以后,武林中各门各派谁敢与“闻人山庄“争锋?龙侯史魏又算得了什么,还不得臣服在闻人山庄脚下!

燕苏笑说:“闻人庄主客气了,以后朝廷要用得着闻人山庄的地方多着呢,这‘天下第一庄’嘛,实至名归。”顿了顿又说:“闻人庄主这边请,本宫有几句话要说。”闻人默此刻喜不自禁,松了警惕,侍卫也不带,跟在燕苏身后进了内室。燕苏笑嘻嘻看着他:“闻人庄主,我送了你一块钦赐的‘天下第一庄’的金匾,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应该有所表示,对不对?”

白双喜黑从忧二人把门一关,一前一后堵住闻人默的退路。闻人默这才发觉不对劲,惊讶过后暗自戒备,右手握在剑柄上,冷声问:“你想干什么?”燕苏挑眉说:“不想干什么,不过是想请闻人庄主喝杯特制的好茶。”说着褚卫端来一个茶盘,上面除了清茶之外,白绢上赫然放着一粒赤红色药丸,拇指大小,滴溜溜在托盘上打转。

闻人默脸色突变,提着剑便站了起来。燕苏冷冰冰看着他,慢腾腾说:“闻人庄主别急,先听本宫把话说完。这‘噬心丹’并非毒药,相反,反而有增强内力、益气延年的功效,只不过要麻烦闻人庄主每半年亲自上京领一次解药罢了。闻人庄主昨天不是还口口声声说本宫要是有什么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么?此刻正是你报效朝廷的好时候。”说完眸中凶光一闪而过,慑人的气势海浪一般劈头盖脸压了过来。闻人默知道燕苏不放心他,想借用药物控制自己,沉声道:“若是没有解药呢?”

燕苏懒洋洋道:“若是没有解药,被药物封住的尸虫便会爬出来,一点一点将人的五脏六腑吞噬干净。”闻人默听的脸白如纸,心生寒意,眼睛觑着窗口,想找机会逃跑。燕苏将手里的茶碗往地上一掷,阴森森说:“闻人默,本宫帮你取得‘天下第一剑’的名头,又送你‘天下第一庄’的金匾,甚至帮你除了碍手碍脚的史老爷子,怎么,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愿意?你就这么报答本宫的?”

闻人默恨声道:“你不过是利用我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燕苏忽然笑了,讽刺道:“怎么,你利用完我了,就想一脚踹开?闻人默,你说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神情一狠,冲黑白二虫打了个手势,“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只要你乖乖听话,本宫一高兴,自然会给你解药。本宫可不像闻人三少爷,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什么龌龊事都做得出来。”

黑白二虫一脸不耐烦,舔着舌头,气势汹汹朝闻人默扑去,像是饿狼遇见美味的羔羊。闻人默忽然抽剑回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仰着脸说:“五年,我给你办五年的事,五年后你给我解药。”他也知道燕苏野心极大,不但对皇位志在必得,而且想控制武林这一股势力为朝廷所用,因此才会极力拉拢自己。此刻若是不答应他,只怕要被白双喜黑从忧二人活生生肢解。黑白二虫臭名昭著,手段极其凶残,江湖中人对他们二人谈之色变。

俩人目光相接,面无表情对视良久。燕苏打破沉默,淡淡说:“你心中在想,本宫一定不肯,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你,对不对?”闻人默像是被他说中心事,沉默不语。他原本想燕苏至少也得让他做牛做马十几二十年才肯罢休。燕苏喝了口茶说:“闻人庄主,到时候你会发现,跟着本宫办事,其实不坏。比起你一个人苦苦独撑大局,有本宫帮你撑腰出头,实在是要好得多。”

闻人默心中一惊,仔细一想,自己若是有朝廷撑腰,谁还敢说个不字?闻人山庄从此不仅是武林圣地,亲笔御赐的金匾,更是全天下老百姓眼中的“天下第一庄”,何乐而不为?当下拿过“噬心丹”。

燕苏露出志在必得的一笑,“闻人庄主小心,千万别咬破了外面封着的药层,就着茶水咽下吧。”闻人默暗暗叹了口气,咬咬牙服下,单膝跪在地上,有气无力说:“见过太子殿下。”不敢再跟他平起平坐,像往常一样以江湖人士自称。燕苏忙站起来,扶他起来,说:“闻人庄主不必客气,本宫正好有一事交给你去办。昨晚,楚惜风和东方弃夜闯摘星楼,挟持云儿坐船走了。这会儿恐怕还在潮音坞附近,闻人庄主派人各处查探,若有消息,即刻来报。”交待完云儿的事,一边吩咐开门一边说:“时候不早了,本宫该走了,闻人庄主不必相送。”闻人默灰白着一张脸回去了。

燕苏换了外出的衣服,又命人牵来宛天,领着冯陈褚卫、蒋沈韩杨、黑白二虫等数百人浩浩荡荡离开。闻人默只派了几个心腹手下送行,没有露面,另外又派了数十艘渔船在洞庭湖一带寻找楚惜风等人的踪迹。

楚惜风、东方弃、云儿三人当晚出了摘星楼,楚惜风不急着下山,而是拐到闻人家的祠堂,从一人来高的木柜里拎出奄奄一息的龙在天。云儿吃惊地说:“你怎么把他藏在这儿?”这屋子白天她跟燕苏还待过呢,也没注意角落里还有这么一个衣柜。楚惜风得意地笑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走了,我便把他藏到这儿,谁也想不到,万无一失。”

东方弃低声问:“你想怎么样?”中气不足,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他肩上折断的箭头已经拔了出来,好在没有毒,上了止血的药,好了不少,只是想完全恢复,恐怕还得等些日子。楚惜风一脸轻松说:“此人也算是一代枭雄,可惜命生的不好,杀了他反倒可惜了。”一手龙在天,一手云儿,后面跟着受了伤的东方弃,一溜烟出了出云峰,七万八转穿过翠竹林,湖边果然停了一艘快船,又有一大包的东西,都是些清水、干粮、衣物之类,居然还有话梅、糕点,显然是为云儿准备的。他明知暗处隐藏了不知多少的眼线,却不在意,燕苏这人行事果断狠辣,宁死不全,却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有云儿在手,他还怕什么?

一行人趁着天还没亮出了潮音坞。楚惜风对周围一带湖泊岛屿似乎很熟悉,横穿过一片一眼望不到边、杂草丛生的水域。天明时分,太阳出来了,远远地有一座孤岛,满眼翠绿,耳中净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船一靠岸,无数鸟儿从树丛里飞了出来,迎着初升的朝阳,翩然起舞,有喜鹊,有画眉,还有头上有一圈白毛的“白头翁”,密密麻麻,像是来到一个鸟的天堂。

楚惜风划了一夜的船,把船桨一扔,喘着气说:“上去歇会儿。”又回头说:“等会儿轮流划。”云儿缩着头说:“我不会。”楚惜风眼露凶光,拗了拗指关节,发出咔嚓咔嚓可怕的声音。云儿忙涎着脸说:“会会会,当然会,我就是不会也得学会,不是么。”东方弃拿了水和食物上岸,招呼云儿:“先吃点东西。”

龙在天惨白着脸说:“楚惜风,你答应拿到回魂草便放了我,什么时候连‘杀人不留行,千里楚惜风’也说话不算话了?”楚惜风眯着眼靠在一棵树下吃烙饼,懒洋洋说:“我答应放你,可没说什么时候放。”龙在天气得大声咳嗽,“你卑鄙…咳咳…你到底…想怎样?”楚惜风不耐烦说:“放心,我还舍不得杀你。到了九华山,我自然会放你走,急什么。就你伤成这样,还想走?人还没出闻人山庄,早被闻人默那小子抓回去煎皮拆骨!”

云儿插嘴:“那我呢?”楚惜风看了她一眼,冷冷说:“至于你么,就要看某人的表现了。”瞟了眼一边的东方弃。东方弃露出苦笑:“楚兄,在下有伤在身,恐怕有心亦无力。”楚惜风哼道:“就你这点皮外伤,恐怕船还没到天外天,早就好了。”忽然脸色一正,低声道:“东方,做兄弟的这次虽然不厚道,可是实在没办法。救阿怜一事,还请你务必帮忙,不看兄弟的面子,也得看你可怜的…嫂子的面子。我楚惜风…算是求你了!”这样求人,对一向孤傲离群的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东方弃身上纯阳童子功精纯深厚,又常常替云儿运气压制体内的寒气,用内力疗伤救人经验丰富,楚惜风因此不惜放低身段求他。

第 133 章

第六十八章为他人作嫁衣裳

东方弃当下沉吟不语,他不是不肯救秦怜月,而是想到回魂草本是用来治云儿体内寒气的,楚惜风不但骗了他,还使尽手段硬抢过来,不免有些动摇。敷衍说:“这回魂草是件稀罕物,从未有人用过,我只怕救不来…”确实也不知从何下手,连赛华佗也只听说过,从未见过。楚惜风忙说:“这个你不用管,到时候听我吩咐便是。你只说救是不救?”东方弃没有一口答应,有些为难说:“要救也得想个万全的法子,从长计议。”

云儿满不在乎说:“东方侠义心肠,自然是救的,这还用说。只是你也没必要拿我们当人质对待吧?”东方弃瞟了她一眼,心想她倒是毫不在乎体内深入骨髓的寒气,这般大方就应承下来。

楚惜风神情一松,笑道:“我怕你们心里有怨气,不肯帮忙,自然就紧张起来。现在说开了,难得你们不计较,反而以德报怨,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嘿嘿,显得我小气得紧。”云儿撇了撇嘴道:“我是看在秦姐姐面上才不跟你一般计较。”她是真心盼望秦怜月能醒过来。楚惜风连声说是,打躬作揖道:“当然,当然,云女侠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小生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说的云儿噗嗤一声笑出来。

东方弃本想半路找机会带云儿离开的,这楚惜风脾气发作起来,喜怒无常,一时好一时坏,叫人拿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很像是走火入魔了。这会儿听的他和云儿如此说,暗暗叹了口气,但愿这回魂草能将秦怜月救醒,至于云儿的病…他再想法子吧,终究是救人要紧。

自此,楚惜风对东方弃、云儿态度明显殷勤起来,尤其是云儿,甚至称得上是讨好。比如云儿发脾气说干粮吃腻了,嘴里都淡出鸟来,可是水天茫茫,渺无人烟,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吃的去?他们在船上已经漂了两天两夜,其实根本就没走远,成天绕着潮音坞打转,故布疑阵,好从从容容地离开。楚惜风想了想说:“行,那咱们上岸吧,抄小道回天外天,晚上随便找间客栈歇息。”都两天了,燕苏的人应该放松警惕了吧。

几人弃船登岸,正是春末初夏时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岸边柳树的芽新长出来,颜色鲜嫩可爱。楚惜风和东方弃登潮音坞之前,将狮子骢和旋风寄养在一户养马的人家里,此时特意折回去取。马只有两匹,而人却有四个,云儿看着一脸灰败的龙在天,不屑地说:“楚惜风,他害死史老爷子,又用暗器杀了史潇潇,你还留着他的性命干什么?”

连东方弃都说:“楚兄,此人作恶多端,你杀了他吧。”他曾发下重誓要替史家报仇雪恨,死不足惜。楚惜风非但不听,还买了一匹马给重伤的龙在天代步,拍着他的肩膀说:“姓龙的,看在你年纪大了、胡子都白了的份上,留你一条狗命,还不快滚!”龙在天本以为落在楚惜风和东方弃的手上,必死无疑,只盼少受些折磨,给他一个痛快,哪知道楚惜风竟然肯放他走,一开始还不相信,警惕地看了看三人,没有动。

楚惜风一脸不耐烦说:“怎么,你活的不耐烦了,想留下来给我的马儿当饲料?”说着吹了声口哨,狮子骢闪电般跑了过来,纵身便往龙在天扑去。龙在天骇的脸白唇青,翻了个滚躲开,灰头土脸爬起来,骑上马慌不择路跑了。

云儿看着龙在天远去的身影,气得直跺脚,跑上前要追。楚惜风一把拽住她。云儿回头怒道:“楚惜风,你为什么放他走?难道你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吗?”

居然阻止她替天行道!

楚惜风挑了挑眉说:“你知道什么,杀了他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闻人默这小子了。龙在天这一去,必定聚集游龙山庄残余的势力跟闻人默对抗,此人气数已尽,料他也翻不出多大的风浪,可是却可以令闻人默那小子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咱们轻轻松松站一边看热闹,有什么不好?”

云儿听他这么一解释,拍着额头大声说:“哦,我知道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不对?”楚惜风笑着点头,教她道:“你要是恨一个人,千万别让他死,死是最愚蠢的办法,你没听佛家说过么,人一死是要登西方极乐世界的,太便宜他了。你得让他活着,然后把属于他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抢过来,看着他一无所有,尝尽痛不欲生的滋味,这才解恨,是不是?”云儿听的遍体生寒,静静看着他,好半晌说:“楚惜风,你真是坏到骨子里了。”

东方弃站在后面吸了口冷气,心想他要是不答应救秦怜月,楚惜风是不是当真会杀了云儿,好让自己也尝尽痛不欲生的滋味?

俩人都庆幸自己不是楚惜风的仇家。

楚惜风耸了耸肩反驳:“这怎么叫坏呢,我又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我放了龙在天,结果还不是便宜了你。”云儿奇道:“胡说八道,什么叫便宜了我?我跟这姓龙的可没什么关系啊。”撇清还来不及呢。楚惜风笑说:“你想啊,龙在天和闻人默要是打起来了,这从中得利的还不得是东方弃啊,这跟便宜了你有什么区别?”说着瞟了眼一旁的东方弃。

云儿张大嘴巴想清楚其中的转折,一本正经说:“东方,闻人默和龙在天要是两败俱伤,你就可以领着史家的人站出来收拾残局,一统江湖啦。”她到时候也可以跟在后面沾沾光,赚点拦路钱什么的。

东方弃没好气说:“想得倒美,第一个便宜的就是燕苏,他连武林论剑大赛都要参一脚,更何况闻人默和龙在天打起来了,还不得趁机混水摸鱼,把偌大的一个武林搅得七零八啊?再说了,江湖中世家子弟人才辈出,侯玉就不错,侯家正宗嫡出的继承人,再怎么轮也轮不到我来率领群雄,号令江湖。”

楚惜风和云儿对看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他们倒没有想到燕苏这一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费尽心机白忙活一场,反倒为他人作嫁衣裳!

云儿和东方弃合乘旋风,楚惜风独自骑着狮子骢,三人便上路了,当晚找了一户农家住下来。云儿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闹着要进城住客栈。楚惜风考虑到几人有可能被通缉了,专门拣乡下偏僻的地方投宿,不过为了讨云儿的欢心,易容进城买了许多吃食回来。

农家生活清苦,为了赚云儿三人几个住宿钱,一家四口宁愿挤后院的柴房,让出两间屋子给他们住。又拿出逢年过节才吃的腊肉干鱼,从地里摘了新鲜的菜蔬,炒了几个农家菜,虽然作料只有盐和茴香,胜在材料原汁原味,风味独特,一顿晚饭吃下来,倒也十分美味。

吃饱了,云儿闻到自己身上油腻腻的味道,实在受不了。农家没有洗澡用的浴桶,她便找了个大木盆洗头。打湿头发,将皂角汁挤在头上,一点一点揉搓,东方弃站在一边给她舀水。洗了大半个时辰才洗好,东方弃也不嫌烦,云儿嫌人家的东西不干净,便拿自己干净的衣服给她擦头发。

楚惜风见了取笑道:“哎哟,你们还没成亲呢,这连头都洗上了。”云儿散了头发坐在树下晾干,东方弃正端了木盆要倒水,听了这话,小脸气得通红,一把抢过木盆,一头朝楚惜风身上泼去。楚惜风嘻嘻一笑,身形一晃溜了开去,连衣角都没沾湿。云儿不服,冲上去要找他算账。楚惜风逗她,故意在院里子兜圈,偏偏不让她抓到。云儿气急,骂道:“我让你胡说八道,迟早不得好死。”不防脚下一滑,踩到刚才倒水的湿地,滑了开去,砰地一声跌在地上。

楚惜风见状大笑,“哈哈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待看见云儿脸色煞白,流着眼泪半晌爬不起来时,慌了神,“喂,你还活着吧?”云儿冲他怒吼:“不死都去了半条命了!”

东方弃连忙从屋里跑出来,掀起裤腿一看,脚踝处肿的跟馒头似的,一片青紫,忙说:“没事,没事,不过是扭到了。”云儿挥舞着拳头大叫:“什么没事,我都快疼死了,楚惜风,都是你干的好事!”楚惜风见她疼的满脸是泪,心有愧疚,便说:“那你想怎么办?”

云儿擦了擦眼泪,抽泣说:“怎么办,我脚肿成这样,怎么骑马?狮子骢让我给坐。”楚惜风叫起来:“那我呢?”云儿瞟了他一眼,哼道:“你?你当然是在前面牵着了。”

楚惜风气得大叫:“东方弃,你来评评理,她自己摔倒了,管我什么事!不但要抢我的马,居然还要我堂堂金翎剑楚惜风给她当马童!”

东方弃一脸为难,小声说:“楚兄,连孔老夫子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就委屈点…”

楚惜风骂了声“见色忘友”,气哄哄走了。

第 134 章

第六十八章为他人作嫁衣裳(下)

第二日一大早,云儿便起来了,在东方弃的扶持下一瘸一拐爬上了狮子骢的马背,任由楚惜风在下面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楚惜风怎么肯当马童?一个翻身抢了东方弃的旋风走了。东方弃牵着缰绳在后面慢慢走,笑说:“楚惜风是气糊涂了,连咱们也不管了。”也不怕他们跑了。云儿吐舌道:“等会儿他就会回来,咱们就这么一路慢慢晃悠,看不急死他。”

不到十天,一行三人便来到九华山山脚下,只见前方大路上一队官兵设了关卡,一个个盘查来往的路人,一一问清楚姓名来历,查的很严,队伍排了有半里长。云儿伸长脖子往前看,好奇地说:“怎么连路上也有官兵,难道是逃了江洋大盗?”楚惜风脸色一凛,打探了一下四周的情况,此时若是往回走,更加引人怀疑,不如混水摸鱼混过去,实在不行,大不了打过去。

几人风尘仆仆,故意往脸上身上抹了灰尘泥巴等物,打散头发,弄的浑身脏兮兮的,倒也不易辨认原来面目。一个队长模样的官兵走过来上下打量楚惜风和云儿,冷冷问:“你们什么人,要去哪儿?”楚惜风从腰袋里掏出一锭银子,点头哈腰陪笑道:“小的叫贾存福,字时飞,家住乐平镇孔桥村,今年三十有三,家中有一妻一子,原本也是书香世家,可惜家道中落…”

那人也不接银子,挥手打断,“行了,行了,又不是说亲,十八代祖宗都跑出来了!”指着云儿和东方弃问:“他们什么人?”楚惜风忙答:“这是我妹妹和妹夫。”云儿抢着说:“我们正要去前面的富阳镇探亲。”以前云儿从九华山偷溜走的时候,路过富阳镇,正巧碰上来寻史潇潇的侯玉,所以知道。那人见他们地名熟悉,不像是外地人,稍稍松了警惕,刚好查到有人私运官盐,引起一番轰动,对方无暇理会他们,挥了下手,示意放行。

东方弃牵着旋风正要离开,其中一个官兵在那队长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队长脸色惊疑不定,指着东方弃说:“公子先请留步。”楚惜风心中暗叫糟糕,他怕狮子骢太过招眼,一到九华山附近便让它自行离去,留下旋风给云儿代步,却忘了旋风原本是宫中的马,腹下烙上了朝廷的印记,只怕要坏事。果不其然,那人眼睛盯着旋风,又仔细打量看似不怎么起眼的东方弃,问:“敢问公子高姓大名?”语气客气许多。

东方弃拱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姓魏。”他也察觉到不对劲,只好硬着头皮冒充魏司空了。那人肃然起敬,说:“可是京城魏家的魏世子?”素闻魏世子一向和太子殿下交好,那么以宫中的骏马代步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东方弃心念电转,魏司空名头如此响亮,只怕不少人认得他,摇头说:“不是,司空是在下的堂兄。”那人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客客气气请三人上路,行李也没翻。

云儿一行三人走了还没半盏茶功夫,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咚咚咚”的马蹄声,大约有数十人之多,阳光下看去,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楚惜风叹道:“终究是穿帮了,快走。”几人弃官道改走山间小路。后面一队骑兵紧追不舍,箭头雨点一般不断落在几人头上,东方弃和楚惜风断后,让云儿先走。几人且战且行,对方因为顾忌云儿的安危,没有使出更狠辣的招数,只是紧紧跟着,楚惜风和东方弃因此得以脱险。

山路又滑又窄,遍地荆棘,十分难行。云儿扯了扯被树枝挂破的衣裳,喘着粗气问:“怎么会被人识破?”楚惜风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魏司空乃魏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人尽皆知,你冒充什么不好,非得冒充他堂兄,他哪来的堂兄,表兄弟说不定还有几个。”东方弃唯有苦笑。

晚上随便找了个山洞过夜,天一亮太阳出来辨清楚方向后,楚惜风领着二人在深山老林间穿行,走过壁立千仞的羊肠小径,穿过暗无天日的山洞,又行过两根铁链锁住的浮桥,再飞下一道看似深不可测的悬崖峭壁,终于来到“世俗之外,红尘之巅”的天外天。

东方弃第一次来,眼前万紫千红、与世无争的景象令他惊叹不已,笑说:“楚兄,只怕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地方。”楚惜风得意地说:“那当然,这可是我穷尽数十年的心力才找到的一处山谷,可遇而不可求。”

云儿附在东方弃耳边低声说:“这些一眼望不到头的鲜花跟潮音坞的翠竹林一样,是个迷魂阵。”东方弃看着周围高低错落有致的花草树木,轻轻应了一声,暗中打起精神,沿路悄悄做了记号。

穿过繁花林,眼前便是波平如镜的新月湖 ,一点都不比享誉武林的碧玉湖差。金色的阳光下,远远望去,静如处子,婉约如一弯娇羞的上弦月。楚惜风领着二人来到湖边的一座凉亭。此凉亭呈八角形,除了中间的石桌石凳,其他部分都是木制的,红色的油漆斑驳脱落,看起来有些破旧。云儿心想,这里又没有外人来,半路上搭这么一座亭子做什么。

楚惜风不说话,暗自运气,先是将四个石凳一一移开,再双手搭在桌沿,硬生生将千余斤的石桌搬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若非他武功高强,别说一张石桌,普通人便是一个石凳,只怕也移不开。云儿走近洞口,感觉一股阴寒的气息迎面扑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退了开来,心中越发好奇,问:“下面是什么地方?”楚惜风不答,晃亮火折子,带头走了下去。

云儿东张西望跟在后面,只见脚底下是一条长长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空气混浊难闻,发出泥土和铁锈的味道。东方弃心想,凉亭是在湖边,下面只怕是湖底了,地底这般阴暗潮湿,云儿畏寒,怎么禁得住,一手握住她,浑厚悠长的真气细流一般输进她体内。云儿嘴唇开始发青,得了他的内力,身子才又暖过来,呵着气跺了跺脚,沉闷压抑的声音在黑暗的地底来回撞击,咚咚咚…咚咚咚…听的人心口发慌。

走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楚惜风不知从哪儿找出半截蜡烛,周围顿时亮了不少,前面似乎是一个石头做的房间,石门呈半圆形。楚惜风运力推开。云儿人还未走近,只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寒气,冒着白气一阵一阵飘出来。里面简直就是一座冰窖,堆满了透明的冰块,当中有一张冰床,上面铺了七八层厚厚的被褥,被褥上睡着一个女子,眼睛紧闭,脸色苍白。周围一圈铺满了早已干枯的鲜花。

这些年来,楚惜风要是不在天外天,便将昏睡不醒的妻子暂时移居这里。

东方弃“咦”了一声,楚惜风用的方法跟当初云溪子为了救云儿一命用的方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楚惜风先替妻子运气打通体内筋脉,这才抱着妻子出了冰窖,担心妻子久居冰窖,一时不适应外面的阳光,用一方手帕盖着,方将她的脸转向自己胸口。

几人来到云儿以前到过的木屋,楚惜风将妻子放在床上,忙到外面采了一捧鲜花放在床头,握着妻子的手喃喃说:“阿怜,我拿到回魂草啦,你很快就会醒过来了。我这次出了一趟远门,留你一个人在家,你不会怪我吧…”絮絮叨叨,说着这一路上的见闻,将脸放在妻子冰冷的手心摩挲,眼睛里满是笑意。

东方弃和云儿见了默默退出来。云儿叹气道:“东方,我以前昏睡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师公的救命之恩,偏偏他连看一眼自己活蹦乱跳的机会都没有了!东方弃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说:“说句实在话,要不是云溪子他老人家一开始用错了方法,说不定你早就醒了,所以,你别这么内疚,你也多吃了不少苦…”云儿没料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转折,瞪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愧疚自责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俩人正说着话,楚惜风慌慌张张跑出来,一脸郑重地说:“云儿,我问你,你要实话实说,我样子是不是变化很大?”云儿没好气说:“对!”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这叫什么问题!楚惜风顿时脸如死灰,搓着手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万一阿怜醒来不认识我了怎么办?”阿怜这些年来容貌一如往昔般娇艳秀美,而他早已历经人间沧桑,正如一首词里所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东方弃不但理解他这种惶急担忧的心情,还安慰他道:“楚兄,你没见我们借宿农家时人家姑娘家一路送你到路口,人家给你做干粮的葱油饼比我和云儿多了一半么?”云儿怔了一怔,方明白过来楚惜风的痴情和忧虑,忙说:“楚大哥,若不是你有了秦姐姐,你要我嫁给你我也是愿意的。”

楚惜风眼睛亮晶晶的,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脸上有几分羞涩,连声问:“是吗,是吗?”从珍珠封住的木箱里拿出“回魂草”,满心欢喜说:“今天正好是月圆之夜,回魂草开得正盛的时候,等到半夜里面的花蕾转成红色,就可以喂阿怜服下。东方,到时候你助阿怜运气消化回魂草,我则打通阿怜的奇筋八脉,到时候一定可以将阿怜救醒。”

云儿忙问:“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楚惜风因为妻子即将醒来,一脸欢喜,举手投足像个孩子一样,拍手说:“你赶紧把阿怜的衣服洗一洗,她明天醒来要穿的。”云儿垮着脸说:“我还是去做晚饭吧。”

第 135 章

第六十九章情深不寿

东方弃蹲在湖边清洗山鸡和鱼的内脏,云儿笑嘻嘻跑来,老远就喊:“东方,东方,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怀里捧了一大捧野生的蘑菇,一股脑儿扔在草地上,双手因为脏了,便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汗水。东方弃见她身上衣服沾满了草屑和泥土,白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找个东西装着,等下可别又不洗衣服啊。”见她不甚在意做了个鬼脸,忍不住笑起来,掏出手绢示意她擦手,“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嫌脏,像什么话。”

云儿嘟嘟哝哝说:“东方,你真是越来越啰嗦。”双手在身上用力一揩,吐着舌头说:“我生火去啦,咱们晚上可得好好打一打牙祭,山鸡炖蘑菇——”嗅着鼻子咽了咽口水,点着头用力说:“香!”东方弃看着她身上明显的两个手印,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宁愿她永远长不大,成日里只知道闯祸捣乱,惹是生非,而不是因为另一个男人黯然心伤。

晚饭只有云儿吃的最香,连喝了两大碗鸡汤。楚惜风明显心不在焉,没什么胃口。东方弃喜欢喝酒,却并不重口腹之欲,陪楚惜风在火堆旁低声说话。云儿打了个饱嗝说:“楚大哥,你别担心,你瞧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跟个白玉盘似的,你没听人说过么,月满人团圆,秦姐姐一定会醒过来的,我打包票。你想啊,我一睡睡了那么多年,现在不照样活蹦乱跳活的好好的么。”

楚惜风听她这么一说,心头顿时一轻,心想云儿当年伤得那么重,昏睡了整整八年,不也醒过来了么,阿怜也一定会没事的。云儿抿嘴笑说:“到时候你和秦姐姐生一大堆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可别忘了请我和东方喝满月酒哈,我们是不送礼的。”说的楚惜风眼睛里满是笑意,回屋拿了一壶酒和两个翠玉杯出来,笑说:“东方兄弟,咱俩喝一杯。”云儿忙说:“你们晚上还要替秦姐姐运功疗伤呢,喝酒不好吧?”东方弃明白楚惜风心中的忐忑紧张,微笑说:“没事,随便喝两杯,不多喝。”提起酒壶将杯子倒满,俩人各干了一杯。

云儿打着饱嗝说:“你们慢慢喝吧,我吃多了,随便走走。”东方弃叮嘱她别走远了。夜色宁静,湖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连风都是软的。云儿见月色清明,回屋端了个木盆,准备将换下的衣服拿去洗。转念一想,又折回秦怜月住的屋子,在木箱里挑挑拣拣半天,选了一套湖水蓝长衫,展开来对床上昏迷不醒的秦怜月说:“秦姐姐,我选的这套衣服你喜不喜欢?”大概太久没穿了,沾上了木箱子的味道,是得洗一洗方能穿。

她蹲在石头上搓衣服,嘴里随意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小曲,“小妹妹唱歌郎弹琴,举案齐眉真啊真欢心…”唱到这儿,心头蓦地一痛,看着月光下的新月湖,那一泓碧蓝的湖水仿佛全化成了燕苏的一眉一眼,一颦一笑,不由得喃喃说:“你说你等我,可是我…我又该怎么办…”她跟着东方过现在这样平淡安宁的日子,不是很好么?

就在她发怔的时候,一颗蓝色的流星倏地一下从头顶划过,她忙闭上眼睛,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低声说:“皇天厚土在上,信女云儿在此许愿:第一个愿望,希望秦姐姐很快就能醒过来。第二个愿望,希望东方打败那个该死的闻人默,还有老不死的龙在天,替史家还有云儿狠狠出这一口恶气。第三个愿望…”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声音变得低缓,犹豫良久,终究是说了出来:“希望燕苏他…他…福寿安康…”

她忽然变得烦躁,捡了粒石子儿用力朝湖面扔去,自嘲道:“要是人们许的愿望都能实现,老天爷恐怕都忙不过来了。”绞干衣服,在两颗垂柳之间拉了根绳子,把衣服一一晾好。回到篝火旁,月上中天,楚惜风和东方弃已经进屋替秦怜月疗伤去了,地上的酒壶早已空了,旁边躺着一只酒杯的碎片,另外一只端端正正放在火堆边,红色火光下发出淡蓝色的幽光。她捡起其中一片碎片,白瓷上面沾了几滴鲜血,分外醒目,应该是楚惜风的。此刻他是怎样的心情呢?杯子大概是他用力捏碎的,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手划破了。

她双手抱腿在篝火旁坐下,看着夜风里跳动的火苗发呆,困意渐渐袭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阿怜!”一定是秦姐姐醒了,精神一振,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泥土站起来,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显得有些黯淡,低低挂在天边,应该快要天亮了。正要跑过去看时,东方弃低着头走了过来,眼睛看着地面,一步一步走的似乎有些吃力。

云儿忙迎上去,仰起脸小心翼翼问:“…东方,你没事吧?”她原本是想问“秦姐姐怎么了?”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东方弃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云儿心头的不安一扫而空,他真元耗损巨大,一定累坏了,忙拉着他在火堆旁坐下,“歇会儿。”从吊着的铁锅里舀了碗鸡汤,笑嘻嘻说:“还是热的,我特意给你留的,快喝。”

东方弃恍惚了一下才接在手里,却没有喝,连唇都没沾,只是紧紧抱着那只碗,仿佛极力压抑什么似的。刚才黑暗里没看清,就着火光,云儿这才发现他嘴唇裂了开来,额头上全是虚汗,脸色苍白如纸,然而握住双腕的十指骨节一根一根突了出来,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连忙靠着他坐下,轻声问:“东方,到底怎么了,你这样,我有点害怕…”双手抱着他的胳膊。

东方弃一字一句艰难地说:“秦姑娘她…”

云儿本来充满欢喜期待的心突然重重摔到地上,呆呆地说:“不可能啊,你看我都活过来了,秦姐姐她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命吧。”东方弃的声音低沉暗哑,脸上神情很难过。

云儿一惊,忙问:“那楚大哥…他…”

东方弃缓缓说道:“楚兄熬了回魂草的汁给秦姑娘服下,我在后面替秦姑娘运气打通全身筋脉。楚兄拿出一套金针,对秦姑娘一百零八处大穴施针,暂时封住穴道。慢慢地,秦姑娘呼吸重了,心跳似乎也快了,我们很高兴,继续运气。楚兄将剩余的汁液喂秦姑娘服下,过了有大半个时辰,秦姑娘眼睛睁开了,楚兄欢喜地差点跳起来。就在此时,秦姑娘心跳突然一停,连睁开的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就这么走了。无论我们怎么用力,半点反应都没有,身子越来越冷…”

云儿眼中滚下泪来,呜咽道:“那楚大哥他…”

“他说他要一个人静一静。”

云儿默默点头,想了许久说:“楚大哥一定难过死了,刚才还那么欢喜…”越是希望,越是绝望。

东方弃叹气说:“咱们别去打扰他,让他静静地坐一坐。”忽然转头问:“云儿,如果我也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云儿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发誓般说:“如果要死的话,也一定是我死在你的前面。”摸着他疲惫的眉心轻声问:“累不累?”东方弃垂下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云儿掰过他的头放在自己肩头,“忙了这么一夜,你一定累坏了,放心睡吧,我守着你。”不能每次都是东方守着她,偶尔她也应该守着他。

东方弃仿佛真的累了,均匀的呼吸声在耳旁响起,靠着她的肩沉沉睡去。

云儿望着远处的夜空祈祷:“太阳快点升起来吧。”

第二天一大早,云儿敲着门轻声说:“楚大哥,我熬了粥,你要不要吃点?”等了半天里面不回答,云儿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小声安慰:“楚大哥,你别灰心,回魂草没用,咱么还有‘大力金刚丸’、‘回天菩萨散’呢,天下的偏方奇药多的是,慢慢找就是了,你千万莫伤心坏了自己的身子。大不了,咱们把赛华佗请来这儿,他医术可好了,什么病都能治好…”

絮絮叨叨在门外说了半天,也不见里面有动静,她急了,用力拍门:“楚大哥,楚大哥,你快开开门啊。”东方弃扯了扯她,示意她离开。秦怜月不像先前,虽然昏迷不醒,尚有一丝气息,这次是心脉已停,一点活着的迹象都无,只怕太上老君来了都没用了,她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更惹楚惜风伤心难过?

云儿正埋怨东方弃也不劝劝楚惜风,楚惜风哗的一下打开门,胡子已经刮过,穿了一身绛红色的长衫,系着一条金色的腰带,头发用一根玉簪子别着,手里抱着妻子,缓步走了出来。云儿忙问:“楚大哥,你要去哪儿?”心里觉得怪怪的,他这番穿着打扮,倒像是新郎的样子,加上手里抱着已经死了的秦怜月,情形更加古怪。

楚惜风神情倒很正常,用平常的语调说:“阿怜走了,我得好好葬了她才是。多谢你们的关心,我想和阿怜单独再呆一会儿,你们别跟过来,好不好?”

云儿见他一切正常,忙点了点头:“嗯,我和东方在这儿等你。”

俩人正在屋里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天外天,低声说话,神情萧索。云儿无意中抬头往外一看,只见对面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惊得跳了起来,“东方,东方,你快来看!”

远处的繁花林早已成了一片火海,红的比天上的朝霞还要惊心动魄,那就是楚惜风说要埋葬秦怜月的地方。

第 136 章

第六十九章情深不寿(下)

东方弃大步抢了出来,看着远方跳动的火焰就着风势熊熊燃烧起来,像一条火舌,张着巨大的血盆大口,将十里繁花绿草一口吞噬下去。天干物燥,火借风势,烧的漫山遍野都是,此刻便是想救也来不及了。云儿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口里说:“怎么办,怎么办,楚大哥还在里面呢!”抓起床上叠好的一件衣服,用水打湿,一气冲了过去,放声大喊:“楚大哥,你快出来!”

东方弃一把扯住她,轻声叹了口气,缓缓摇着头说:“没用的,楚兄他…哎,这样也好,活着更是磨难。”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着火?他刚才表现的那么平静,他还以为他想开了,没想到竟是死意已决,才会无悲无喜,一脸漠然。云儿奔近了,瞧见楚惜风和妻子并排躺在地上星星点点的碎花丛里,左手紧紧拽着妻子的右手,对已经烧到身上的大火仿佛没有知觉似的,一脸安详,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风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怜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云儿本来要大吼大叫的,骂他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殉情也不是这么个殉法啊。可是她见了此番情景,突然鼻头一酸,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喃喃道:“楚大哥,一路走好。”和自己心爱的人葬身于万花丛中的火海,求仁得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感动于他们的痴情,说不定会让他们做一对神仙眷属,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乐生活,倒也值得。

慢慢地,火势越来越大,热气像翻滚的波浪,一波一波涌来,灼的人面目生痛,连呼吸也困难起来。东方弃拉着云儿往回跑,“不好,这火恐怕停不下来了。”漫山遍野的大火如果一直这么烧下去,只怕连新月湖的湖水也要烧开了。云儿望着已成一片火海的天外天,急道:“怎么办,咱们怎么办?”说话间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浓烟熏得她差点睁不开眼睛。

火势蔓延的很快,已经烧到木屋这边来了。楚惜风除了殉情,根本就是存心毁了天外天,哪还管她和东方的死活。不然怎么殉情不好,为什么偏偏放这么一把大火?云儿怀疑他想拉自己和东方陪葬,反正临死有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东方弃冲进屋里,把装着狐裘披风和各种药丸的包袱让云儿拿着,三下五除二拆下床板,镇定地说:“唯今之计,咱们只能去‘怜月亭’下的冰窖避一避了。”只有那里可以逃过一劫。云儿大骂自己糊涂,那个冰窖建在新月湖的湖底,凭它是红孩儿的三味真火也烧不到那里去,随即蹙眉,大火封住了所有的退路,他们这会儿进退不得,怎么去?东方弃庆幸床板不是实心的木头,而是竹子制成的床架,抽出惊鸿剑锯断四条床腿。

云儿反应过来,用湿衣服捂住鼻子奔进杂物间找了根长竹竿出来。俩人搬着竹床推进水里,东方弃叮嘱她蹲好,竹竿轻轻一点,简易的竹筏哧的一声滑进了新月湖。大火已经烧到岸边了,浓烟像龙卷风一般一股一股升腾而起,像是个魔魇的入口。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漫天红色的火光,令人心惊胆颤。

竹筏滑出了好几丈远,空气不像刚才那样灼热逼人了,云儿的心才定下来,叹道:“可惜这么一个红尘净土,世外桃源,一把火就毁得一干二净。”东方弃回头看了眼身后,除了熊熊的大火和已经变得焦黑的土地,什么都看不见,沉吟着说:“楚兄虽然人称‘杀人不留行’,其实是至情至性的一个人。”云儿和他三番两次为楚惜风所害,却觉得他情有可原,始终生不出仇恨之心,甚至产生惺惺相惜之感。江湖上的人对他的评价虽然褒贬不一,但是大家都觉得把他和龙在天、闻人默之流相提并论,实在是侮辱了他,大概这也是他的独特魅力所在吧。

船行了大概有一顿饭的功夫,岸边的“怜月亭”遥遥在望,可惜火势已经蔓延过来了,脱了红漆的木柱噼里啪啦烧了起来,下面全都烧成了焦黑色,随时有倾塌的可能。东方弃和云儿跳进水里,浑身湿淋淋的。云儿没有上岸,大半个身子依然在水里,极力屏住呼吸,饶是如此,飘动的发梢依然“滋滋滋”烧了起来,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整个天外天仿佛要烧成红色的岩浆了。

东方弃一头冲进浓烟里,运力移开石凳,才一眨眼的工夫,身上的袍角已经烧了起来。他也不管,大喝一声,使了个千斤坠,双手举起石桌,往边上一扔,然后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钻出水面的他身上的火苗虽然灭了,可是满脸乌黑,混乱中发簪掉了,头发散下来,已经烧了一大半,很是狼狈。云儿确定他没事后,牢牢拽着他的手说:“咱们快点,再等会儿湖里的水恐怕都要烧干啦,你我可就成了两条‘干尸’了。”

俩人闭气,穿过火海浓烟,一头钻进了黑洞里。刚开始还感觉到灼热的气浪滚了进来,待走了一丈来深,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地底潮湿,阴暗,冰冷,混浊的空气里有生锈的泥土味,动物死去的尸体臭,还有其他难闻的味道,全部涌进了鼻子里,有点恶心。

东方弃点亮火折子,在前面领路,空着的左手牢牢牵着云儿的右手。云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除了两人清清浅浅的呼吸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云儿忽然停住脚步,柔声喊住他:“东方。”东方弃回头,昏暗的火光下露出他的脸来,五官端正却不失英俊,眉目英挺,明明似桃瓣的双眼却像一泓海水,白月光一般倾泻在心头,让人安心、平和,再大的难题仿佛也有了依靠。东方弃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她回答,便问:“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云儿摇头,走近他,蹭着他的胳膊说:“东方,东方,我是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你。”用力强调“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患难,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感情,只能重复地说“那么”,他甚至比燕苏还让她依赖。她顿了顿,接下来声音低沉了许多:“可是,我心里却老是想着他…”和东方在一起是那么的自然舒服,可是为什么她总是不满足?快乐,但是不够。她要的那种快乐,仿佛潜藏在心底的最深处最深处,又或者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尽头,无论她怎么要都要不到。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无望的渴求?

东方弃想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你爱他,所以心里总是想着他。”就像他时时刻刻都想着云儿一样。顿了顿又说:“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你看楚惜风,说走了就走了,一想到就让人难过…其实,好死不如赖活着,秦姑娘也未必想要他这样…”比起活着,其他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隔了好一会儿他问:“你是不是想去找他?”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了。

云儿缓缓摇头:“我还没有想好。”东方弃哦了一声,“走吧。”俩人相互扶持,磕磕绊绊来到地底最深处的石室。

石室里面堆满了冰块,寒气逼人,云儿怕冷,便没有进去,穿上狐裘大衣,找了个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东方弃熄了火折子,背靠着背在她身边坐下。俩人有一声没一声说着话。云儿问:“你猜这火什么时候能停?”东方弃摇头:“不知道,大概至少也得烧个三天三夜。”云儿惊呼:“不会吧,那咱俩岂不是没有烧死,也要饿死了?”东方弃叹了口气,“没办法,饿死总比烧死好看。”说着笑起来。

云儿才知道他是胡说的,掐了他一把,赌气不理他,没过一会儿忍不住寂寞无聊又说:“东方,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长大后想当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东方弃缓缓道来:“我小时候是在京城外的同安寺长大的,每天早上寺里的师傅们都会起来练武,一则强身健体,二则有了武功也好保障寺里的安全。慧明师兄最厉害,因为每次都是他教大家武功,棍棒耍得虎虎生风,大家都很崇拜他。我那时候就想,我要成为慧明师兄这样的人,那多威风啊。”

云儿抿嘴笑道:“原来你想当教头啊。我知道魏司空家里有个‘长威镖局’,不如你去投靠他吧,你武功这么高,当个教头肯定没问题啦。”东方弃笑道:“那是小时候的想法,现在自然不这么想了,史家的事儿还没解决呢,我吃饱了没事干去招惹魏家做什么。”

俩人聊着一些闲话,云儿累了,靠着东方弃睡了,身体渐渐滑下来。东方弃便将她抱在怀里,靠着墙壁合上了眼睛,竟然也放心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弃估量着外面的火应该已经烧完了。俩人钻出冰窖,举目一看,一片焦土,寸草不留,不由得唏嘘丛生。地上湿润润的,原来下了一场大雨,怪不得火这么快就灭了呢。

俩人找到楚惜风和秦怜月的骸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将他们合葬在了“怜月亭”附近。生不同时,死而同穴,也算了了他们的心愿了吧?云儿看着眼前一垅新坟,环顾四周,叹气说:“东方,以后要是我死了,你也把我葬在天外天吧。这里与世隔绝,没有人来打扰,不失为一个安身的好地方。这些烧焦了的花草树木,现在虽然难看,可是等来年春风一吹,又会长出来了。”

东方弃抬头看了她一眼,骂道:“满嘴胡说八道。”知道她心里伤感,拍着她的肩说:“咱们也该走了。”

俩人沿来时的路出了天外天。他得去一趟洛阳史家。

第 137 章

第七十章他乡遇故知

云儿摸着狮子骢的脑袋叹气:“你那狠心的主人扔下你不管了,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想到自己身下坐的是威风凛凛的狮子骢,腰间缠的是名震天下的蝶恋剑,肩上披的是举世罕见的狐裘披风,不由得左顾右盼,神气得紧。

东方弃骑的亦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旋风。俩人一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大概是燕苏的人松了警惕,路上没有再遇见官兵。东方弃心里不由得有些纳闷,依燕苏的性子,应该是不找到他们誓不罢休才对。

这天俩人来到一座小山的山脚下,东方弃指着前面说:“从这里转上官道,便进入了洛阳的地界。”云儿“哦”了一声,笑说:“我知道洛阳的牡丹顶有名,这时候开得到处都是。”东方弃忽然问:“洛阳城外有个香山寺,你知道吗?”云儿歪着头想了想,说:“这名字挺熟的,应该在哪儿听过。”又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东方弃心想十来年前的事了,董家小姐和姓萧的那个采花贼,她大概是不记得了,摇头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云儿笑说:“香山寺我不大清楚,却知道洛阳有个龙门镇,那里有座观音像,大的跟座山似的,光是人家的脚踝就比我还高呢。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看。”东方弃知道她说的是大国寺的千手观音铜像,点头说:“好啊,咱们先去史家,回头再去看观音像。”

俩人在城外碰上史佩纶一行人押着史老爷子和史潇潇的遗体正要进城,双方皆是一番惊喜。史佩纶一脸激动,牢牢握着东方弃的手说:“公子,您可算来了,我们派人到处找您。”东方弃愧疚地说:“真是对不住,路上耽搁了,累得大家担心。”史佩纶忙说:“公子,您以后当着大家的面,说话可不能这么客气,您是史家的掌门,别说找您,便是为您肝脑涂地,那也是应当的。”

说的东方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先进城再说,史老前辈和史姑娘的遗体得尽快入土为安才是。”

史家不愧为江湖四大家族之一,光是府邸便占了半条街。正门前两座一人来高的石狮子,黑色的匾额上写着“史府”二字。平日里紧闭的大门大大敞开,史家上下数百余人齐齐跪在门内的广场前,一则跪拜史老爷子和史姑娘的遗体,二则拜见新任的掌门。云儿跟在东方弃身后进来,探头探脑张望,一脸好奇。

东方弃见了此等阵仗,吓坏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让大家起来。史佩纶一一为他引见,指着一个五十来岁、满脸鬓角的老者说:“这是三爷,府内大小事宜一向都是由三爷打理。”史三爷刚起身,又要跪下见礼,东方弃忙扶起他,冲他深深鞠了一躬,微笑道:“三爷的年纪只怕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您这样客气,可真是折杀晚辈了,晚辈委实受不起。”

众人本来对东方弃均持怀疑态度,见他这般谦让,本来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定了下来,心想,老爷子既然相中他当史家的女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大小姐临终托孤,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将史家托付给他,肯定有过人之处,大伙儿应该鼎力支持他才是。

史老爷子和史潇潇下葬那天,史家所有人都赶来拜祭。忙完后,东方弃抽空见过史家分布各处的八个堂口的堂主,笑说:“诸位快马加鞭从各处赶来,一定累了。天色晚了,若是不介意,不妨留下来吃顿便饭如何?”几个堂口的堂主互相看了一眼,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他有什么新的想法。虽然对新任掌门的行事不太了解,但是观他言行举止,应该是个脾性温和的人,大概不难相处,便答应下来。

苍玉堂的堂主史庆三出来后,第一个忍不住,大声说:“大伙儿都说说,新掌门留咱们吃晚饭,什么意思?”白虎堂的周策是个心思慎密的人,低声笑说:“吃饭呗,还能有什么意思。”史庆三是个直性子,不满地说:“周老二,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儿,你说句实话,这个新任的掌门,你瞧他手底下到底怎么样?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儿,可别是个绣花草包,中看不中用,咱们史家,可就让人笑话大了。”众人不语,摇摇头散了。周策拍着史庆三的肩膀笑眯眯说:“老三,不如就由你…”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做了个比试的动作。

大伙儿心里都想测测东方弃的虚实,苦于没有借口,再说以下犯上,可是重罪一条。听说他和楚惜风俩人,把整个武林论剑大会搅得七零八落,连天下英雄公认的“天下第一剑”闻人默都在他手底下吃过暗亏,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有史庆三这个愣头青出面,他们乐得躲在一边喝酒看热闹。

其实东方弃留大家吃晚饭,什么意思都没有,不过想借机和大家多认识认识,因此云儿没有参加。到了晚上,八个堂主,加上东方弃和史佩纶,还有史三爷以及史家几个老前辈,十几个大男人人围成一桌喝酒吃饭。东方弃席间说了一些武林论剑大会的盛况,周策故意试探地问:“掌门,闻人默真如传言中所说剑法天下第一?”东方弃笑了一下,避而不答,客气地说:“闻人三少爷的剑法确实有独到之处,不愧是闻人客的子孙后代。”

周策寻思他这话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说闻人默虽然厉害,但是还不及他老祖宗闻人客,因此名不副实?没有再问,笑着饮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