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王爷走进来,就看到两人默默对望、嘴角噙笑的情景,“闵泽!”

月华闵泽回过神,忙放开她的手,“怎么,有事吗?”

康平王爷作了揖:“等会儿宴会就要开始了,献礼的官员已经排好了队。你坐这里还是到厢房里去?恐怕刘公公会找你的。”

月华闵泽摆摆手,“你别管我,我先在这里看戏,闷了自己就回房。刘得利不会太过分的。”

康平王爷望了一眼苏小茉,微笑着对月华闵泽说:“彭御史几个听见请了飘香楼的美人来,都嚷嚷要见一面。茉莉姑娘登台跳的媚狐舞,大概传出美名了。”

月华闵泽面色一沉,并不答话。

见他久久不理,康平王爷有些摸不着头脑,尴尬起来。纤尘缩在角落里,骨碌碌转着眼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苏小茉也有些不解,让一个卖身女子上台献舞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甚至应该说,取悦客人是本份。她本就带了舞衣来,有准备今晚献艺的。银子要是陪陪客人睡觉就能赚到,秋四娘也不用花大力气培养每位女儿的素质了。

她看两人僵着,只好主动打破沉默:“王爷抬举了。茉莉去准备一下,换了衣服就可以上台。”

她正要起身,不料月华闵泽按住她的肩旁,带着点赌气和恼怒,对康平王爷说:“皇兄,小茉不是来卖的。”

刮痧

她正要起身,不料月华闵泽按住她的肩旁,带着点赌气和恼怒,对康平王爷说:“皇兄,小茉不是来卖的。”

康平王爷脸色大变,憋得耳根通红,他这番话竟是说苏小茉是皇帝的女人,对皇帝的女人大不敬,即是对皇帝大不敬。

“臣罪该…”

月华闵泽毫不客气地打断:“好了。皇兄,庆宴要开始了,你得快去换衣裳准备呢。”康平王爷只好点点头退出去。

一旁的苏小茉轻轻抬起眼皮看他,眼里闪动着道不明的波光。

外面的表演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位青衣,舞着长袖子哀哀切切地唱:

“恨一个千古帝王,含怨迎接新花轿,愤懑将这恩来报。

叹一个无根浮萍,误入风尘陷囹圄,无奈把那娇颜笑…”

软绵绵的唱腔在荷花清香中幽幽散向四方,那无尽的幽怨缠绵也轻轻地飘入人心。

月华闵泽喝一口茶水,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朝她笑,“怎么了?”

苏小茉不动声色地收回眼光,“苦丁茶性寒,公子现在正感冒呢,少喝为好。让茉莉给您另泡一杯吧。”

“好。”月华闵泽把杯放下,果真不再碰那茶。

下人送了滚烫的开水来,纤尘带了一个包袱,掏出几个小纸包交给苏小茉。还没看清她的动作,苏小茉已经手脚利索地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月华闵泽打开盖子,一股清甜扑鼻而来,不由笑起来,“桂圆红枣茶,很不错。”

喝一口下去,清淡的甜,微微的香,舒爽润喉,尝过无数好茶的月华闵泽也不禁赞道:“好俊的一手功夫。”

苏小茉回答:“茉莉以前是伺候莲芳姐姐的。”

“啊?”

苏小茉见少年竟不明白,笑着叹道:“君不闻,飘香楼莲芳姑娘的一笑易见,杯茶难求。”

月华闵泽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皇兄跟我描述过,几年前有位莲芳姑娘,人称冰雪美人,千金难买一笑,一手绝顶的茶道功夫,只为有心赏识的知己泡茶。喝过她茶的人,都称人间一绝。”

苏小茉浅笑点头,“茉莉不过学得莲芳姐姐的一二成而已。”

正说着话,突然船头一阵哄乱,只见康平王爷头戴紫金冠,身穿白玉袍,腰系金绦,尊贵完美地出现在东道席上。

众官员按照官阶,一个个送上贺礼,道上贺言。正热闹纷繁,忽地一声长报打断了顺序:“圣旨到——”

康平王爷听了,忙命抬上早备好的木案香炉,焚香净手。下人们忙而不乱,有秩序地抬桌铺毯。百官整齐地跪在甲板两边,静静等待。连戏班都停了演出,缩进角落里。

这样大的阵势苏小茉是第一次看到,她有些紧张地离开椅子,也要跪下地板。月华闵泽一把拉起她,低声说:“别人看不到咱们,不用跪。”

苏小茉眼眸含着不安,“那可是皇上的圣旨…”

月华闵泽一笑,“小茉,你需要习惯。圣旨有时候不是什么东西…”,

说罢,依然稳稳坐在椅子里。他说得又低又快,苏小茉几乎听不到,也不明白,满怀一心忐忑。

外面的人跪了一地,鸦雀无声,等了大约一刻钟,才看见十来艘载满礼品的小船来到画舫下。一列威武的锦衣侍卫护送圣旨登上船,排场极大。

然后一位面容肃静的太监从漆金盘子中捧起圣旨,“康平王爷接旨——”

康平王爷领先上前,掀起袍摆跪下,“康平王月华恺涵,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跟着山呼。太监宣读一长串赏赐,一箱箱的礼品抬进来。好不容易领完旨意,康平王爷谢恩起身。

远远地,看到王爷和那个太监交谈了几句,王爷的笑容有些尴尬,而太监则似笑非笑,似乎瞥了一眼包厢这边。

月华闵泽立即把茶杯端起来挡住脸,“小茉,那个,外面不好玩,我们还是到厢房去吧。”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苏小茉,猫腰走出包厢。所有人等都聚在船头恭迎圣旨,竟然没人注意有人鬼鬼祟祟溜下二楼。

月华闵泽带着苏小茉和纤尘摸到画舫一楼的房间,砰地关上门,拍拍心口长吁一口气,“刘得利那个讨厌鬼,阴魂不散!”

可是苏小茉听不见他说什么。她怔怔盯着月华闵泽。

刚才那一幕…眉清目秀的男孩…拽着她的手,悄悄地躲过人群…那弯弯的眼角,狡黠得意的眼神…

电光火石间,脑海闪过破碎的片断,却连不起来。

“小茉,你怎么了?”月华闵泽发现她的奇怪,以为她怀疑起他的身份,连忙解释,“太后是我的皇伯母,她一定命令刚才那个刘太监来找我,不准我参加这些乱七八糟的宴会啦。皇伯母就爱管我…咳咳,咳咳!”

刚才跑得太急,月华闵泽剧烈地咳嗽起来。

心绪纷乱的苏小茉没有听见他的话,倒是那一阵咳嗽把她震回神,连忙扶了他坐到床上,轻轻地拍他后背,“闵泽公子,您声音都变了,感冒好几天了吧?”

“咳咳,就是,太医院那些老夫子开的药一点用都没有…咳咳。”

“看样子是入风了。老人们都说,入了风不刮痧,风滞肺腑,会留下病根的。”

月华闵泽使劲擤鼻涕,鼻头擦得红通通的,可怜兮兮地说:“太后也说要给我刮痧,但是会很痛,我不敢。”

站在一边的纤尘突然咧开嘴笑呵呵地说:“公子,不疼的。我刮过,第二天病就全好了。”

苏小茉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公子,我给您刮,试试看,好不好?”

月华闵泽想了想,答应了。反正一个姑娘家不会有很大力气。他躺在床上,扒掉上衣露出后背,用烫烫的毛巾擦一遍后,白皙的皮肤泛起淡淡的红。

然后他发现他想错了。

苏小茉用一把桃木梳子的背面蘸了香油,从脖子顺着脊椎往下一溜。

“哎哟!”月华闵泽大叫一声。

“别动!”苏小茉摁住他,“不用力,刮不出风来,就白痛一场了。”

飘香楼每位姑娘从小伺候人,抬洗澡水,洗床单被罩,样样干过,手劲怎么可能不大。苏小茉一下一下刮得月华闵泽哇哇大叫,很快背上出现道道瘀痕和一粒粒血点。

“忍一忍,很快就好。背上的血点浮上来,就是刮出风了。”

纤尘蹲在床边,瞅着他呵呵直乐,因为换牙的缘故,声音有些漏风,“呵呵,公子…嘿嘿…”

月华闵泽龇牙咧嘴地一瞪眼,“笑什么笑!丫头片子,门牙都掉了,难看死了!”

纤尘捂住嘴巴笑得直不起腰,两根细细的羊角辫翘呀翘的,“嘿嘿,公子,我也是茉莉姐姐给刮的…呵呵…”

苏小茉擦一把汗,淡淡看了一眼纤尘,“纤尘,我怎么教你的。不要乱说话。”

纤尘顿时不笑了,怯怯地站到一边。

苏小茉把月华闵泽扶起来。他苦笑道:“被你俩骗惨了。”

她拍拍他后背,“公子嗓子眼儿顺气了吗?”

月华闵吸吸鼻子,发现鼻子不塞了,“哎呀,好像有点管用!”

旁边纤尘吐着小舌头,眨眨眼睛道:“公子,咱们姑娘刮痧,保证您明儿就好了。”

苏小茉翻身下床,把衣衫递给他,“闵泽公子,请赶紧穿上衣裳。”

月华闵泽接过衣衫,顺手把她拉入怀里,“你脖子上戴的什么?”

苏小茉来不及阻止,月华闵泽已探手入怀,把一根红线拉出,上面系着一块圆环状的血玉。月华闵泽眼睛一亮,盯着苏小茉,“小茉,这是哪里来的?”

苏小茉震了一下,把玉攥回手中,“啊…这是,小时候别人送的。”

月华闵泽微微地笑,两弯眼眸中透出温润的笑意,轻轻地说:“小茉很宝贝它啊,好像女孩子对心上人一样。看来…送你的人是男的,还说过将来要娶你?”

苏小茉紧紧捏着血玉,脸色苍白地沉默。其一,跟客人谈论其他男人是行业大忌,卖身女子在客人面前戴着其他男人送的东西更是忌中大忌。其二…月华闵泽猜对了。

半晌她低着头说:“像茉莉这样的身份,哪里敢妄想嫁人。公子是在取笑茉莉吗?”

月华闵泽马上收起笑,“你误会了。小茉,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过几天我就向鸨母要你的卖身契,赎你出去。”

苏小茉吃惊地抬起头,“公子,您…在开玩笑吧?”

月华闵泽摇摇头,握住她的手道:“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家,婚姻是不得自己作主的。母亲出于家族利益,替我寻了门当户对的正妻,不久后就要进门了。为了补偿,母亲答应随我喜欢的女子娶作侧室。小茉,你可愿意?”

月华闵泽以为此话一出,苏小茉没有不答应的理。可是等了半天,苏小茉不吭声,他不由有些焦急,“小茉,你不愿意吗?还是不愿意做侧室?”

苏小茉说:“闵泽公子是皇家贵胄,就算是侧室,亦必要大家闺秀。茉莉乃风尘贱婢,做梦也不敢想进公子家的门。”

月华闵泽执拗地问:“小茉,母亲既然已经答应了我,就不论这些了。我只问你愿意跟我不?”

苏小茉发现自己拿这个天真的少年一点办法没有。他同自己不过才见了两面,有过那么一次温存,了解全无,哪里谈得上喜欢。为了跟家里赌气要娶一个□回去吗?

她一直垂着头,低低地回答,“茉莉身不由己,但凭秋妈妈和公子作主。”

话说到这里,月华闵泽不能再追问。但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有些郁闷。

“嘭!嘭!嘭!”外面传来巨响。

纤尘推开窗,夜空上一朵朵绚丽的焰火散落,显得荷花盛开愈发娇艳。船舱上面的宴会歌舞喧闹仿佛离得很远很远。

在这个溢满荷香的夜晚,苏小茉突然想起,下个月,年轻的皇帝要大婚了,作为首都的燕平城,一定比今晚的画舫还要热闹。

纪莲芳幸遇良人

累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到飘香楼,苏小茉沾床就睡死过去。

不知道过多久,她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喊,“茉莉姐,茉莉姐!”

苏小茉一下子惊醒,“怎么了?”

一个小丫头站在她床头,抓住她胳膊焦急地说:“纤尘被玉岑姐姐拉去地牢了!你快去啊!”

苏小茉一听不好,急急忙忙地套了件外衫就冲下楼。

昨晚上康平王府的请帖竟然没有秦玉岑的名字,使得她对苏小茉的怨恨升到了顶点。今天早上一起来,恰好遇到纤尘在后院洗衣服,当即怒火中烧,随手找了茬儿,让龟奴把她拖到地牢,施棒针之刑。

所谓“棒针”,就是一根粗粗的木棒上插了密密麻麻的绣花针,一棒打在人□上,叫人痛不欲生,但流血量很少,伤愈后也不会留下疤痕,是老鸨专门想出来惩罚姑娘的。纤尘哪里吃过这等苦头,满地打滚直哭得昏迷过去。苏小茉赶到的时候,纤尘已经昏死过去。

苏小茉心急火燎地把纤尘抱回房间,花钱请大夫来看,折腾好一番。幸好康平王爷给的赏钱挺多的,她才请得起大夫。

说起来飘香楼的每位大爷都给很多银子,但绝大多数落入鸨母的口袋中。姑娘们拿到的只有一点点,平常想自己买个什么贴己玩意儿或者看病请大夫,都非常拮据。

送走大夫,苏小茉回到房间。纤尘从被子里钻出来,眼皮肿肿的,“茉莉姐,我没事,你别担心。”

苏小茉摸摸她的头,“小蹄子,你到底怎么惹上那爆炭的?”

纤尘扁嘴,“秦骚姐儿!我顶了两句嘴,她就发飙了!”

苏小茉弹她一指甲,“就你这麻雀,嘴巴从来闲不住!我还不知道。”

话这么说,苏小茉却明白秦玉岑其实是针对她的。第二天,她溜上街买了一小瓶没有味道的煤油。

傍晚,鸨母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姐妹们跑到门外,看见鸨母愤怒地指挥龟奴把秦玉岑拖往地牢,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地,客人渐渐多起来。姑娘们忙着接客,也就把秦玉岑丢到脑后。

苏小茉因为被包下不用接客,闲在房间里照顾纤尘。突然有丫头跑来说莲芳姑娘找她,她便去了。

与楼下大堂的灯火辉煌相比,莲芳房里安静得可怕。苏小茉走进房,看见一身粉纱的她坐在梳妆台前,瀑布般一头青丝垂到腰后。

“莲芳姐!”苏小茉轻轻喊了一声。

纪莲芳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其实她并不老,只比苏小茉大八岁。苏小茉曾见证过她风华最盛的时刻。那时候,多少王公皇孙一掷千金,只求冰雪美人回眸一笑。可是在喜新厌旧的风月之地,二十三岁已经是旧人,房间冷清得能听见针掉地的响动。

纪莲芳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苏小茉老老实实走过去坐下。

纪莲芳的声音不柔,但像泉水一样清冽,“刚才我恍惚听见玉岑挨打了,是你为了纤尘做的吧?”

苏小茉不吭声。

“你做了什么了?”

苏小茉脑袋一偏,“玉岑姐把秋妈妈最珍爱的花瓶,就是那个值二十几万两雪花银,前朝皇后御用过的,摔破啦!”

纪莲芳把眉头轻轻一皱,“小心妈妈发现你捣鬼,你就死了!”

苏小茉笑起来,“莲芳姐,我什么都没做!妈妈亲眼看到她摔破的!”

说完她附在纪莲芳耳边说了几句。复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苏小茉把眼泪擦掉,低声说:“其实我真的不明白。难道妈妈没教过?姐妹们为客人吃醋,是最笨的!康平王爷哪里会对烟花女子上心,玉岑为什么对一个男人如此用心呢?她明明知道,王爷不可能赎她回王府的。那个门槛,是我们能跨的么!”

纪莲芳幽幽叹一口气,拉住她的指尖,“你小时候,我总怕你瘦小受欺负。后来发现你总能变着法子教训那些欺负你的人。这会你连红牌姑娘都整了。”

苏小茉勉强笑了笑。

纪莲芳继续说:“这样,我走了之后,不用担心你了。”

苏小茉如遭雷劈一般,失声道:“怎么回事?我没听错罢,你要走?走到哪里?”

纪莲芳微微一笑,“茉莉,替我高兴吧。有人要为我赎身,这会子已经去跟鸨母交涉了。”

现在很少客人找莲芳,没听说最近有人迷恋她啊?苏小茉糊涂了。

“哪里冒出个人来,突然要赎你?”

“那个人,也是昨天才找上门的。”纪莲芳轻轻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本是南边的人。”

苏小茉怔怔地看着她。

纪莲芳眸子里透出淡淡的温柔,“我从小在一个大户人家做童养媳。他们待我很好,我同少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准备十五岁就完婚的。可是长到十二岁,边疆起了战乱,先皇亲自挥征南下。老爷把少爷送上山学道,而我在战乱中失散,被人贩子拐到燕平,卖进这火坑里来。”

纪莲芳平素冷淡,很少说话。今天突然说起身世,让苏小茉失措地感到,莲芳姐真的要走了!她一直以为,莲芳姐同自己一样是家里太穷被父母卖掉的。

“我一直以为,这一生就这么算了。可是昨天竟有人找我,说要赎我…我差点认不出他来…”

苏小茉问:“就是你的少爷?”

“…嗯。战乱平息后,他回家发现人都死光了,旧宅成一片废墟。他从邻人那里打听到一丁点消息,只有我还活着。一路乞讨探问,沿途北上,寻了这么十年…昨天,他终于找到我了。”说到这里,纪莲芳两眼淌下泪来,“少爷小时候众星捧月养着,锦衣玉食,可是我昨天见到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