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茉打心眼为她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起来,羡慕得紧,又涩又酸,“莲芳姐,那个人…竟寻了十年,可见对你一片痴心。如果有人这么对我,我一定跟了去。”

纪莲芳点点头,“任凭我残花败柳的一副身子,追随他余生罢。就算穷困潦倒,也比这富丽堂皇的魔窟好百倍。”

话音刚落,楼梯上一阵咚咚声,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芳儿,卖身契烧了,马车也雇好了,我们这就离开!”

纪莲芳和苏小茉忙站起来。

“咦?这是…”那个人猛地发现苏小茉。

纪莲芳说:“清风,这是跟我最好的茉莉。茉莉,他是纪大哥,就是要赎我的人。”

苏小茉福了福,“纪大哥,有礼了。”

纪清风穿着半旧的灰色长袍,十足穷困潦倒的书生样子。他看清苏小茉的脸,不由愣了愣,忙作揖回应,“原来是苏姑娘。内子承姑娘多年照顾,清风感激不尽。只是…清风没有多的钱也把苏姑娘赎出去…”他的脸红了。

苏小茉听他迂腐的说话,有些想笑。倒是莲芳毫不在意,问道:“鸨母要你多少钱?”

“三千两。”

苏小茉倒吸一口气。秋四娘太黑了。莲芳早就几乎不接客,三千两实在是漫天要价。

纪莲芳也有些被吓到的样子,“你哪里来那么多钱?”

“我把六龙玉佩当掉了。”

“什么?!”纪莲芳大吃一惊,脸色有些发白。

“嗯…那个,没什么…”纪清风瞥一眼苏小茉,似乎不愿多说,“芳儿,你收拾好了吗?我们快些走吧,我再也不要你多受苦一刻了。”

纪莲芳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拉他的袖子,“有人在呢。”

苏小茉笑起来,“莲芳姐,我帮你收拾行李吧。”

莲芳的行李很少,那些闪亮的金银钗簪,艳丽的丝帛裙袄,高级的胭脂水粉,鸨母要收回去的。找了一圈,她能带走的不过三四件家常衣服和内衣,自己做的两双鞋子,和一些小物什。

一群姐妹听说莲芳要走,跟着送出来。

苏小茉紧紧拉住莲芳的手,又是高兴又是悲伤,一时无法成言。莲芳和她名为姐妹,却情同母女。她四岁被卖进青楼,就开始伺候莲芳。莲芳面上很冷漠,教她技艺时,稍不认真就狠狠打骂,不假辞色,但其实她心思细腻,对茉莉很袒护,自己虽对她严格苛刻,但从不让别人欺负她。

“莲芳,你是有福的,能跳出这火坑。往后再不能喝你泡的好茶了。”宝珠姑娘抹着眼泪说。其他姑娘跟着附和。

“茉莉的茶艺早赶上了我,想要喝茶,找她去。”莲芳指指苏小茉。宝珠愣在那里,她说这句话只是表达一下不舍之情,没想到莲芳似乎没领会。

苏小茉把行李包袱放上马车,回头低声嘱咐:“莲芳姐,无论到了哪里,安顿下来后一定给我捎信。”

纪莲芳覆上她的手,“你放心。”

纪莲芳平素冷淡,跟其他人无话,简单道别后就登上马车。

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只有苏小茉仍呆在原地,愣愣看着天边。

苏小茉想起几年前,那么多高官巨贾想为莲芳赎身,她都不肯。

原来,她一直在等。

今天,她终于等到了。

史记:崇仁十九年,年仅三十五岁的崇仁皇帝平定南疆动乱之后,因宵衣旰食,朝乾夕惕,身体衰竭而英年早逝,政局动荡。崇仁皇帝没有留下子嗣,孝贤皇后鄂尔干氏苦心孤诣,选中崇仁皇帝的小侄子——其皇弟景王八岁大的儿子,将他从藩王领地接回燕平,辅佐其登基大宝,文康纪元就此开始。

文康皇帝

史记:崇仁十九年,年仅三十五岁的崇仁皇帝平定南疆动乱之后,因宵衣旰食,朝乾夕惕,身体衰竭而英年早逝,政局动荡。崇仁皇帝没有留下子嗣,孝贤皇后鄂尔干氏苦心孤诣,选中崇仁皇帝的小侄子——其皇弟景王八岁大的儿子,将他从藩王领地接回燕平,辅佐其登基大宝,文康纪元就此开始。

皇宫。

慈宁宫内。

皇太后端坐在屋子中央,一脸严肃地听着面前的文康皇帝说话。康平王站在一边陪侍。

“请太后同意儿臣的请求,恩准苏小茉进宫。不要封号,做个采女就好。”

“皇上,”皇太后过了很久才说,“大婚在即,皇后尚未进宫,此举欲置皇后何地耶?”

文康皇帝低头不语。

“如今佞臣当道,皇权旁落,汝不思夺政归贤,重振大业,竟有心思去逛花街柳巷,意倾风尘女子…皇后乃哀家为皇上、为月华皇族、为朝廷千挑万选才定下来的。和亲拉拢鄂尔干部族,对牵制伊图卡极为有利,尔千万不可大意。”

文康皇帝涨红了脸。

皇太后瞧了瞧他的脸色,叹口气说道:“皇上,哀家是说过随你所喜女子纳入宫。然那仅指大家闺秀,卑贱之人,怎可玷污皇家血脉!”

文康皇帝一言不发。皇太后见他虽安静,没有反驳,但面色颇有不满,便问:“皇上为何不出声?想必有理由,但说无妨。”

文康皇帝忍住脾气,“太后,苏小茉对儿臣有救命之恩。”

“此话怎讲?”

他慢慢地说,“八年前,太后派大内侍卫到景城接儿臣来京,却遭到谋逆之徒反对,阻止太后扶儿臣登基。车队在京郊遭刺客,混乱中儿臣与侍卫队失散。”

“确有其事。”太后点点头,忆起往事,无限感慨。当时,她发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才得以保住月华皇族的宝座,多么艰难。

文康皇帝动容说:“儿臣躲避追杀,流浪街头,年幼懵懂不知何如。走投无路,几将饿死,便是苏小茉收留了朕。她将自己仅有果腹的馒头给了儿臣,自己挨饿。又因鸨母发现她私留外人,受尽拳打脚踢。古训云,滴水之恩尚不敢忘,何况救命大恩!”

“唔——”皇太后沉吟,“此女救了天子,也是三生修来福气。为她择一良婿,或赐田几亩,钱粮若干,保其一生衣食无忧,也就好了。”

文康皇帝捏紧了拳头。康平王急忙悄悄拉住他的袖子。

文康皇帝咬着嘴唇,咽下肚子里那股气,低下头去行礼,“谢太后指点,儿臣先行告退。”

康平王随着皇帝行礼告退。突然听到太后喝住:“恺涵!”

康平王忙退回来,“皇伯母有何吩咐?”

太后看着他说,“哀家让你做侍读,你就该好好引导皇上,不要成天往外跑,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这一大帽子扣下来,惊得康平王爷冷汗顿出,“皇侄过失,皇伯母教训得是。昨天太傅说皇上最近功课进步很大,皇伯母不必太过忧心,皇上将来必成大器的。”

皇太后疲惫地挥挥手,“好了,哀家只是给你提个醒。都下去吧。”

文康皇帝和康平王爷大步走出慈宁宫。文康皇帝挥退后面的宫女,“你们都回去,不用跟着了。”

康平王爷松了好大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皇伯母真是太严肃了,每次见她都要绷紧神经…对了,皇上,你也太鲁莽了,一点准备都没有,突然就提起苏姑娘,皇伯母这么遵守礼教的人能答应吗!小王可差点吓坏了。”

文康皇帝闷闷看他一眼,举步往花园走去。康平王爷跟上去,边走边说:“皇上,怎么了?”

文康皇帝长叹一口气,“外有伊图卡专权擅政,内有皇太后干预诸事,这个皇帝,做来有何用?举事行动,得快点进行了。”

康平王爷立即瞧了瞧四周,确定无人在附近后,压低声音埋怨道:“闵泽,隔墙有耳,你注意些!”

说完把他拉到视野开阔的湖边,在那里说话比较隐蔽,能时时刻刻观察周围有没有人靠近。

文康皇帝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清风徐徐吹散了暑气,长叹一声,“太后照顾朕起居,无微不至,关爱体贴,然终究不是亲生,隔了一层。说白了,也为她鄂尔干一族谋利。”

康平王爷叹道:“作为太后,她已经做到最好了。闵泽,你要争气。将来如你大权在握,要多少个茉莉姑娘没有?就是立皇后废皇后的大事,也由你一句话决定。”

文康皇帝良久不语,静静看着远处,似乎在思索什么。忽然他轻轻地问:“皇兄,明明你年岁比朕大,为什么当初父王却送朕进宫呢?”

康平王知道这小子又开始埋怨老爹景王爷,安抚道:“你忘了,我虽大三岁,却是庶出。你是正经的嫡长子,又从小聪慧,当然拥立你了。”

说着,拍拍他的圆脸蛋,微笑着说:“好了,快回去吧。否则刘得利又要四处找人啦!我可不要当炮灰!”

“皇兄,不要摸我的脸,我成人了!大婚之后就要亲政的!”文康皇帝抗议。

康平王好笑地看着眼前半大的少年,感慨道:“就是趁你还没亲政呢…以后…怕没有机会了。”

语气中竟很有些寂寥。文康皇帝为时尚幼,不明他所指。

皇帝大婚的日子果然很快就到了。整个燕平城张灯结彩,处处挂着红绸。

飘香楼的姐妹都跑出去看送嫁的队伍,叽叽喳喳地挤在路边。整个燕平城万人空巷,一排又一排的侍卫护送马车走过。马车都装饰着五彩的丝绦和芬芳的鲜花,花瓣洒满了一地。

“嘻嘻,你说皇后压箱底的春宫图,花样有没有咱们楼里的多?”

“羞不你!那些春宫就你翻的最勤奋了!现在又惦记着皇后娘娘的,难不成想上万岁爷的床么?”

姐妹们哄笑起来。

苏小茉牵着纤尘,也挤在人群中观看,不过她们人瘦个小,老挤不到前面,只得踮起脚尖。

那些载着嫁妆的马车,一直从城门排到皇宫都没完没了,好长好长,嫁妆真丰富啊!

有门第的世家女儿就是风光体面。苏小茉怔怔看着那没有尽头的队伍。

傍晚时分,凑热闹了一天的姑娘回去了。由于皇帝大婚,官员们都休假三天,飘香楼的生意肯定爆满。

秋四娘一摇三摆地来到苏小茉的房间里,“我说茉莉啊,一个月到期了,王爷也没打发来人说要继续包你。今晚上你就准备接客,承着皇后娘娘的大喜,咱来个开门红!你好好准备一下。”说完又走了。

苏小茉深呼吸一口气,坐到梳妆台前,吩咐纤尘:“到柜子里拿一床毯子,今晚你到下面找间房睡,自己照顾好自己。你身上的伤没痊愈那!”

纤尘拿起梳子给她梳髻,噘起嘴说:“那位公子不是要给姐姐赎身吗?为什么鸨母还叫姐姐下厅堂去接客?”

苏小茉颤了颤睫毛,手中不停地往脸上扑粉,“纤尘,你瞎说什么,人家什么时候要赎我出去?”

纤尘睁大眼睛,“在画舫里,公子说的啊!”

苏小茉对着镜子,用力抿口红,“纤尘,我教过你。客人用甜言蜜语哄你时,你要甜甜地回答,但是心里一定不要相信。”

纤尘扁起嘴巴,“你也没有甜甜回答啊。”

苏小茉训道:“手脚快点,别废话了。”

纤尘把梳子一撂,不服气地说:“大人就是这样,说不过就转移话题。”

苏小茉急了,往手心打她一下子,“学会顶嘴了!”

纤尘哇的哭起来。苏小茉泄了气,“死丫头,我还没哭呢,你倒替我哭了。”

说完转过去,身子有些颤抖。纤尘慌了,拉她的手道:“茉莉姐,你别生气,是我不好!”

苏小茉低头,从脖子里拿出那块血玉,轻轻摩挲着,“唉,纤尘,其实我也曾跟你一样天真过呢。”

说完,她把血玉摘下来,搁到匣子里去。

酉时末,楼里果然宾客满座。苏小茉和其他姑娘陪在东边的酒席上,太仆寺卿大人和几个同僚在喝酒联诗——飘香楼的姑娘们都能歌善赋。飘香楼位于天子脚下,客人们都是高官贵人,文人墨客。为了最大取悦客人,鸨母把她们□得才艺双全。

苏小茉陪着一位光禄寺少卿,一杯又一杯地劝酒。酒过三巡,人人都有些醉醺醺的。借着酒意,各自拉起相好的姑娘走向房间。那位光禄寺少卿是第一次来烟花之地,犹豫半天,选择了看起来娇小可亲的苏小茉。

苏小茉的手被握住,她抬起眼睛微微地笑,“多谢少卿大人垂青。”

少卿愣了愣,苏小茉弯弯眼眸里的微笑有着清澈的神采,这是飘香楼里其他美人儿没有的。

“砰!”飘香楼的大门突然轰然倒地,一群官兵如狼似虎闯进来。

众人被巨响吓了一大跳,往门口看去。

为首一个雄气赳赳的大将军提气大喝:“统统给我抓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过!”

祸从天降

众人被巨响吓了一大跳,往门口看去。

为首一个雄气赳赳的大将军提气大喝:“统统给我抓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过!”

秋四娘大吃一惊,快步赶过去,“周将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今儿怎么这样大阵仗?”

将军伸手一挡,把她推到在地,“动作快点!半个时辰内必须完事!”

秋四娘在地上嚷嚷起来:“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这是伊图卡大人的产业,谁敢如此放肆!”

官兵们谁都没有理她,迅速冲上去,将来不及反应的人们绑起来,并到各个房间里彻底搜寻漏网之鱼。

那将军从怀中掏出黄澄澄的圣旨,对秋四娘冷笑一声:“看清楚了,这可是当今万岁爷亲笔的圣旨!伊图卡这个奸贼,快走到头了!”

这么一说,秋四娘反倒冷静下来,“哼,原来是乳臭未干的皇帝!竟要公开跟伊图卡大人作对。周将军现在这么狂妄,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定呢!”

那将军勃然大怒,一脚踹得秋四娘口吐鲜血,“你好大胆子!竟口吐狂言,谋大逆乃死罪!我等誓死维护月华皇族,至死不渝,哪能容尔以下犯上!”

“咚——咚——咚”皇宫内的大钟响彻燕平城,告诉人们,持续三天三夜的皇帝婚宴开始了。

飘香楼内鸡飞狗跳,一片狼藉,但是哭嚎声被皇帝婚礼的礼炮和焰火声完全淹没了。不到半个时辰,飘香楼上下被彻底抄空,神不知鬼不觉。

史记:文康八年八月八日,文康皇帝密令辅国大将军围抄伊图卡的暗桩飘香楼。文康皇帝与摄政大臣伊图卡的夺权斗争,自此拉开帷幕。

飘香楼一干人等,从鸨母到□到龟奴,在深夜中被秘密押到大理寺地牢,秋四娘被另行关到重犯牢狱。

姑娘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瑟瑟发抖挤在一起。堪堪挨过一个白天,纤尘发起高烧来。

苏小茉抱着她,只能给她喂水。纤尘烧得难受,一直在抽抽嗒嗒。

秦玉岑心烦地骂道:“哭什么哭,烦死了,丧气鬼!”

苏小茉回嘴,“还不是你害的,你让龟奴打她,伤没好透,昨晚受惊缩汗,不烧起来才怪呢!”

秦玉岑一下子火了,狠狠地掐纤尘的手臂,“我还打不得了!什么时候我管丫头要你管!”

“啪——”一记狠狠的耳光。

秦玉岑捂住脸颊,不能置信地看着苏小茉,“你竟然敢打我!”

苏小茉冷冷地说:“纤尘是伺候我的丫头,要管也是我管。谁许你动她了?”

“贱人!”恼羞成怒的秦玉岑扑过去跟她厮打起来。这时各自相好的姑娘都赶上来各帮各的。牢房里一团混乱,纠缠厮打。

狱卒被一群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引来,头痛地把她们分到两个牢房。女人的尖叫声真令人抓狂。

又熬了一夜,纤尘烧得嘴皮开裂,陷入半昏迷,迷迷糊糊地嘟囔:“茉莉姐,渴…我要喝水…”

茉莉抱着她坐在一沓稻草上,发愁地说:“水都让你喝光啦。我和宝珠她们也要渴死了。”

宝珠探探她的额头,“哟,好象更烫了。茉莉,快给她掐掐虎口和脖子后面。”

苏小茉搬起纤尘的手,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从她手掌跳上小腿,“咦,那是什么?”

宝珠探头过去一看,被烫到一样猛蹦起来,大声尖叫:“我的妈呀,蟑螂!”

“啊?!”这一群娇生惯养的女孩纷纷捂住鼻子,惊恐地躲到一边。苏小茉心急火燎,使出吃奶的劲把纤尘拖到另一个角落,怕怕地看着刚才坐的那沓稻草。

她在稻草上坐了半个晚上,天知道下面藏了多少只蟑螂。苏小茉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吐。

青颖受不了地尖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秋妈妈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把我们拉到这个鬼地方来?”

姑娘们愁眉苦脸地相看,谁也答不上来。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来了官员提审犯人。一个个姑娘被叫到名字,跟着狱卒出去。轮到苏小茉,她把纤尘托付给宝珠,起身走出去。

来到一处厅堂,中央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一名官员懒洋洋地坐在太师椅上,两旁站着威武的官兵。

“民女苏小茉,拜见大人。”苏小茉叩头拜见,发现嗓子干得都嘶哑了。

那官员翻看着手中的档案簿,口中念念有词,“苏小茉…嗯,十五岁,上个月刚登台…唉呀…只接过康平王爷…”

他从案上找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扔下去给苏小茉,“好了,苏小茉,你识字吧?按照上面念一遍,让师爷做好笔录,你就可以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