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俩侍卫见小美人楚楚可怜,又苦苦哀求,早就松动了,加上有银子收,于是便应承。找了半天,只得一个白头发老妇闲在屋里,就叫她去请大夫。苏小茉怕老妇年迈口齿不清,说不清情况,快手快脚写了张纸条叫她交给大夫。

眼见老妇人颤颤巍巍的脚步慢腾腾挪走,苏小茉心急火燎地跑回屋子。

纤尘半跪坐在床头,一手拿毛巾摁着莲芳额头,一手给苏小茉打手势。

血止不住。

纪莲芳毫无意识地躺着,大量的失血使得脸白得像一张纸,指甲也变得灰暗。苏小茉踱来踱去,突然一拍脑袋,“我忘了,恰好屋里有老君眉。”

她立即翻箱倒柜找出茶叶,到厨房死皮赖脸要一壶热水。李大叔跟她交好,见她焦急,二话不说将本给王妃屋子的一壶沸水给了她。

苏小茉来不及道谢,飞奔回屋,什么章法功夫都顾不上,胡乱把茶叶泡了,滤去汁水,把湿润的茶叶敷在莲芳额头上,又用毛巾绕着脑袋紧紧勒一圈。不到一会儿,淅淅沥沥的血势竟止住了。

昏睡中的莲芳感到疼,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哼哼一声。

纤尘和苏小茉一人一边握住她的手,担忧地看着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夫快到了,莲芳姐再忍忍。”苏小茉心疼地说。

纤尘忽然挨近了一点,黑黑的眼睛忽闪着,苏小茉正想叫她别怕,她抬手碰了碰她的脖子。苏小茉“嘶”地吸气,感觉一阵热辣辣的疼痛,这才觉察到脖子被莲芳抓伤了。

对着镜子一照,竟是五道深深的血痕,从下和延伸到锁骨深处,血凝固成深黑色。

苏小茉把镜子扣下来。

夕阳斜照,天色愈暗。苏小茉紧捏着拳头,感觉到指甲刺伤了手心流出血。握拳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仿佛这样,才能压下脖子伤口的痛。

才能压下心地涌起的那一丝情绪,不负自己做的“不怪你”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上个星期考了6门,实在抽不出空来写。呵呵。

啊!刘季北是不是很像一个人捏。。。。

大家不用想了,就是那个人。。。赫舍里·索额图!

嘿嘿。

年奉梓

大夫终于来了。那是一个眉毛向上斜飞、眼角也随之上扬的高挑瘦长的男子,一进屋就极其狂妄的语气问道:“病人是哪个?”仿佛一刻钟也等不得。

虽然王府里的下人一般都很嚣张,但大夫也嚣张成这样,苏小茉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有求于人,能忍就忍。她行了大礼,“大夫,病人在床上,请随我来。”

“在下年奉梓,请称呼我年先生。”那男子居然很傲慢又很认真地说,丝毫不顾对方是谁,哪怕是一位娇滴滴的女孩儿。

苏小茉再次行礼,“年先生,请随小女子来,病人在床上等待已久了。”

床帘早放下来,苏小茉拿着红线,一头牵着莲芳手腕,一头要递给大夫。

“我不用那个玩意儿。”年奉梓一翻白眼。

苏小茉又大吃一惊,年奉梓一屁股坐在床边凳子上,直接伸手撩开床帘,掀开被子,拿出纪莲芳的手腕,扯掉红丝线,把起脉来,丝毫不避嫌。不过他倒一眼也没有瞅莲芳的脸就是了。

苏小茉感到一口恶气猛地提到喉咙。她先前还想王府太医老给贵妇看病,规矩多,才放下床帏的,谁知是用不上。就算她们不是侯门千金不值得避让,也要温柔地对待病人吧。

年奉梓终于瞟一眼莲芳的额头,“谁给她敷了茶叶?”

要忍住!苏小茉徐徐吐出气,平稳地回答:“是我。”

“谁教你的?”

“我以前看过《茶经》,上面有介绍到老君眉能止血。”

“老君眉是能止血,紧急情况下能用。不过它的一些成分会渗入伤口,容易留疤,不是上上之选。这种深伤口用龙血竭是再好不过的了。”口中说着,年奉梓掏出一个布包,抽出银针,朝几大要穴准确地刺入。

苏小茉觉得这位大夫真有气死人的本领,王府里真是什么奇人怪士都供养呢。

“谢过年先生指导。不过我不学医理,不知道龙血竭是什么,再说我这屋子什么药也没有。”

苏小茉又看看他,三十岁上下过于年青的模样——太医不都是老朽么,脾气又烂,不由得怀疑起来,“年先生真的是在王府伺候的太医吗?”

话一问出口,她立即后悔了,这不是找架吵么。谁知年奉梓只是很不屑地说:“我为什么要跟那群老糊涂混在一起?”

他手中动作飞快,不一会儿莲芳头上就扎了十几根针,口中逸出一声呻吟,便睁开眼睛醒了。

她一醒,年奉梓就收回所有银针,再不看她一眼,“准备笔墨,开药方吧。”

苏小茉急了,“您不再看看,就开药方了?”

年奉梓奇怪看着她,“还要看什么?刚才不是把脉完了?”

可是,可是,他还没说病况,注意事项什么的,这也算大夫吗?

“可是她看上去还没有清醒呀?”莲芳只是睁开眼睛而已,眼睛里面一片灰蒙,一点神采都没有。

年奉梓不耐烦地说:“她疯掉了,这你都没看出来?她是用心过度,我也没有办法,开点药,去去痰压压神就完事了。想要治好,除非她用心的那个东西回来。何况,你不学医理,我说了你也不懂。”

苏小茉硬生生噎了半天,感到与他真是无话好说。吩咐纤尘准备好纸墨,快快让他写药方走人算了。

谁知道年奉梓坐着不动,说:“刚才写纸条的那个人呢?叫他来,我念他写。”

“为什么?不都是大夫亲自开药方吗?”苏小茉彻底毛了。

年奉梓理直气壮地说:“我最近种植一株珍稀草药用来研究,碰不得炭石。墨水中含有这种成分,我自然不能写字了。”

苏小茉“呼”地坐到桌前,“你说吧,我写。”

年奉梓终于正眼看她一下,口气很是怀疑,“你?好吧,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广藿香二两、紫苏叶三钱、白芷一两、白术(炒)、陈皮、半夏(制)、桔梗各五钱…”

苏小茉刷刷写完,递给他看,“您瞧瞧,没漏吧?”

年奉梓从字迹上认出这是刚才写纸条的人,大加赞赏:“女子写得此字,真不错。”

苏小茉真不知道这个是什么人。

送走年奉梓,苏小茉央求李大叔替她出去抓药,熬了喂莲芳服下。

苦苦支撑了两日,纪莲芳一点起色都没有,整日呆呆傻傻坐着,像个木偶一般。

炉子咕噜噜冒着热气,苏小茉用毛巾包着罐柄,倒出汤药。然后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纪莲芳。

“那个年先生,到底是真本事还是假本事,怎么你还不清醒呢?”絮絮叨叨跟毫无知觉的纪莲芳说着话,用手帕擦去她嘴角淌下的药汁。

纪莲芳毫无反应。

搅动黑糊糊的药汁,已经熬过第三回的药汁。

已身无分文。

她在王府没有正式分例,只在康平王妃房里伺候着分一些钱,打点上下什么早不够用了。

苏小茉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困窘,无助,绝望,不自由。

喂完药,纪莲芳躺下。苏小茉收拾好,端起碗勺走出去,却定在了门边。

外面阳光很好,月华闵泽正站在阳光下朝她微笑。他的脸色有一点憔悴,但腰挺得像青竹一样笔直,任秋风飒爽也动摇不了半分的挺立,以致看起来很有威严。风将他的发丝撩在面上,又使他平淡的五官秀致了许多。

“知道小茉和纪夫人一定等得很急,却没有办法,实在抽不开身。”月华闵泽望着她说。很愧疚的语气,令她觉得心中那一点怨气实在太不应该,也很心酸。

她也由此痛恨自己,竟如此心软。月华闵泽竟没有别的要说吗?

“人我给带来了。”月华闵泽又说。

然后纪清风被人扶着进来。纪清风推开扶他的人,自己拍了拍袍摆,“芳儿在哪里?”

苏小茉望着衣着狼狈但举止依然从容淡定的纪清风,感觉眼中泪花就要喷薄而出。他还活着,活着,真好。

她一直觉得纪清风身上有种的特别的东西,是以在蓉城小茶馆第一眼看见他,便认出他是刺客。也在突然间明白康平王妃放她出城的用意。她也说不出纪清风到底特别在哪里。

但同时,她有些惊异,月华闵泽竟然他这么无束缚地走着,也没有侍卫守在一边。

纪清风一瘸一拐进了房里。月华闵泽携了她的手,淡淡地说:“我把他的武功废了。不然,不可能放他出来。”

苏小茉点点头。她能说什么呢。感谢你没有把他杀掉?

“谢谢,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她真的说出来。苏小茉明白自古到今,哪一个皇帝对付敌人不是心狠手辣的。月华闵泽已是宽仁至极,或许不是看在她小时候救命之恩的份上,哪用费那么大力气周折,万箭穿心就完了。

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月华闵泽忽然拿出一卷画轴,“最近胡乱涂抹了一幅仕女图,你来看看。”竟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他把画轴地给苏小茉,注意观察着她的表情。她的眉目那么清晰,安静的模样是他所喜爱的。她常常穿葱绿的衣裙,上面缀着一两朵自己绣的素白茉莉花。偶尔会抿嘴轻轻一笑,颊边有两个米粒般大小的酒窝…

苏小茉打开画圈,入眼一间华丽的闺房,东头的床沿坐着一身喜服的新娘子,蒙着盖头看不见脸,喜服上绣了五彩金凤,旁边烛台上红烛高燃,蜡泪四流。

西头窗户边也靠坐一位少女,眉目细致中哀色浓厚,望着窗外,似乎欲说还休。

左边题词:“惆怅悲西窗,叹不生世豪。那知皇家女,恨朱墙太高。”

没有落款。在飘香楼时就日日对着文康皇帝手笔的苏小茉,哪能认不出他的字迹。他的丹青水墨,倒是第一次看到。觉得雕琢的痕迹未免刻意了些。

她抬起头看他,笑容里面天真带着点张皇,“深儿哥哥,你竟敢画皇后娘娘,不要命了。”——除了皇后,谁成亲敢穿绣金凤的喜衣。

春雨

她抬起头看他,笑容里面天真带着点张皇,“深儿哥哥,你竟敢画皇后娘娘,不要命了。”——除了皇后,谁成亲敢穿绣金凤的喜衣。

月华闵泽说:“别管那个,你喜欢吗?”

“深儿哥哥画了来安慰我的,我能不喜欢么。”

月华闵泽见她明白自己的心思,心情大好,“送给你的,你好好收着。”

苏小茉瞪大了眼睛,“送给我吗?”这可是文康皇帝的真迹!虽然丹青不够书法出色,但拿出去,一幅也能买好几千两银子呢。

月华闵泽点点头,帮她把画卷收起拉。忽然瞥见她领口处的皮肤有些异样,伸出把衣领拉低了一些,露出几道结痂的抓痕。他皱眉道:“怎么伤成这样?”

苏小茉说:“莲芳姐听见纪大哥死了,非常伤心,一时痰迷心窍,失了心智发狂。我抱住她的时候被抓伤的,不碍事,快好了。”

月华闵泽轻叹一声,“也是因了我做事还不够细密的缘故。”

说完,不听苏小茉阻止,出去宣了太医。月华闵泽对那白胡子的老御医说:“给我看仔细点儿,宫里回春液、雪莲玉露、润脂膏什么的都给开一瓶好了。”

老御医摸着胡子,颤巍巍地说:“姑娘只是皮外伤,用不着那些东西,前些阵子手指伤了涂的雪莲玉露还剩吧?挖一点涂上就很好了。”

月华闵泽又说:“还有没有,没有我打发人送一瓶来。”

苏小茉赶紧说:“还剩了大半瓶呢,够了。倒是…深儿哥哥,能不能让太医也去瞧瞧莲芳姐,她吃了别的大夫开的药,到现在也没清醒。”

月华闵泽没有不允的道理。一帮子人跟去瞧了。纪清风脸色淡淡的,见有太医来,便让开座儿。

老御医翻开莲芳的眼皮看了看,把了脉,直呼:“大幸!大幸!这位夫人的失心疯很凶险,敢问姑娘先前请了哪位神医,将夫人救醒过来的?”

神医?苏小茉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御医,“请了王府里的年先生。”

“果然是他!”老御医摸了摸胡子,“此人脾气不好,行为怪异,太医院多次请他都不肯入宫。但医术着实高明。不知姑娘怎么打动他前来的阿!”

纪清风在一旁担忧地问:“请问太医,为什么内人仍然毫无知觉?”

太医道:“这失心疯的昏迷,是很难唤醒的,就算唤醒了,也十有八九会吐血而亡。年先生一手针灸之术,已能起死回生啊。至于神智不清,慢慢调养,一个月后就好了。”

纪清风和苏小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纪清风要带莲芳回蓉城。苏小茉继续留在王府里。她想把纤尘托付给他们带走,但纤尘抱着她的腰大哭,死都拽不开,只好作罢。

过了两天,月华闵泽来看苏小茉,知道这件事,只提了句,“原来的地方不大可靠,待我央皇兄另寻个地方吧。”

苏小茉说:“纪大哥托我转告一句话,他心里自有数。”

月华闵泽愣了愣,忽然笑道:“我倒忘了他是什么人。幸好他没叫你多转告两句,否则我要后悔放他走了。”

又捏住苏小茉的手,道:“我知道你也想跟着去。只是我太自私,总想把你留在近一点的地方。”

苏小茉笑起来,“深儿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想跟着去?”

“你把纤尘给他们带走,说明你觉得王府不是个好地方。我也明白住这里,让你受委屈了。”

苏小茉偎依在他身上,“别多想了。我很好,比在飘香楼的时候好百倍去。”

“你还怪我吗?”他忽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苏小茉抬起头,眼眶有些红,轻轻地摇头:“不怪了。”

纪清风的事,他格外开恩,已是极限。

月华闵泽深深地看她,那里面有自己的倒影。听说,那人心里有自己,眼睛才会有自己的倒影。看来是不错。

他头一低,便覆盖上她红润的唇。温热在手在她耳背摩挲。

交缠,沉沦。

苏小茉感觉皮肤微微的战栗,似乎有毒的花儿蔓爬而过。

饮鸩止渴,说的就是她这个样子——她贪恋月华闵泽的温暖,但清楚地知道,他的温暖不会只给自己,也不可能一直下去,甚至会有一天,温暖化作寒冬,将自己冰冻致死。

却不能控制地淹没在自己的妄想里头。

文康八年的冬天一晃而过。很快到了三、四月份,春雨淅淅沥沥个不停,树叶花瓣上总是沾着雨露,青翠欲滴。

苏小茉从过年一直到现在都不得闲。她一手的好手艺传出美名,深得王妃喜爱,连外四路的媳妇丫头都央她作个针线,绣朵花儿,或给新作的衣裳加道花边。经过她的手,总能变得别致又脱俗。只要她和纤尘能过得舒坦点,苏小茉也无所谓计较这些。

这天,细雨飘飞,乌云仍散不开,天阴沉沉的。她当值完,刚回到房子,就看到纤尘在廊檐下坐着吃枣糕。

“纤尘,你哪来的枣糕?”

纤尘吃得满嘴是渣子,伸手指了指房内。这是门帘一掀,李婶走了出来,“大妹子,我等你好半天了。”

“李大娘,怎么有空到这边来了?”苏小茉赶紧给她让座。

李婶先是四周瞅了瞅,见没人才回头呵呵地说:“先前咱们伺候的那个院,多了两个奶娘,我也就得闲一下,过来看看你。”

完了她又压低声音说,“你没在那边伺候了,大人叨了两回你泡的好茶那。”

苏小茉勉强翘起嘴角,算作回应。

“这些天你在娘娘那里,可还好?”

苏小茉点头,“很好。能有啥事?”

李婶说:“这你可不知道了。燕平这里下小雨,江南那边都已经连续暴雨一个月了,扬子江发大水,好几段河堤被冲垮了,淹了八九座大城镇。很多人逃难进京,这两天外头乱着那。”

“这么严重?”苏小茉蹙起眉头,怪不得近来月华闵泽不太得闲来王府逛,神色也忧虑重重的。

李婶以为她不信,言之灼灼:“我家那个天天出门采办,亲眼见的。前几天皇帝下旨命官府开仓赈灾,每天三次分粥给难民们。那队伍排得老长哟!”

正说着话,有个小丫头来叫苏小茉。苏小茉忙跟了去,原来是一个管事媳妇找她,说外面来了个人,要见见苏小茉。

苏小茉心中奇怪,跑到西角门那里,一个小厮引她出门,左拐右拐,来到府外。

细雨淋淋漓漓,青石板上的石苔又润又滑。苏小茉提着裙子,在榕树笼罩而成的巨大荫影下走出去。

外面一人撑着油纸竹伞,背手而立,长长的黑发披在磊落青衫上。阴沉的天色模糊了他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