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山腰,苏小茉眼见禁军包围个密实,知道肯定进不去,便悄悄赶马,钻入旁边的林子,不一会儿消失在树丛中。

苏小茉循着记忆,一直往后山走去。快十年了,她也不肯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错。那年飘香楼正值鼎盛,老鸨捐了许多钱给龙华寺,做一场法事。说到底,卖身女子认为自己罪孽深重,不拮据的都会给佛寺一点香油钱,以求平静。

她还小,鸨母领着大姑娘在前堂做法事,她就到处乱跑。于是看到了龙华寺背靠一面非常阔的湖泊。一个小和尚告诉她,别看这个湖面广阔无垠的样子,其实并不深,最多没到腰。

她骑着马在林间穿梭,披荆斩棘,艰难到走着。果然不多时来到了水边,远远望去,庄严的龙华寺在对岸耸立。因为背靠水势,并没有派兵把守。

苏小茉把马拴在树干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把心一横,走入水中,要涉水淌过去。

苏小茉个子矮小,湖水压到她胸前,令的她呼吸困难。而且湖底远没有表面上的平静,而是三步一暗流,五步一礁石。她跌跌撞撞、但坚定不移地朝着那座寺庙走去。

走到澄澈的湖中心,她的心忽然明镜似的,跟头顶上悬的日头一样透亮透亮。

伊图卡已经进入龙华寺了,她来不及通知宇深。今日一战,不是辅政大臣篡位失败,就是文康皇帝血溅龙华寺!她一个女人,即使进到龙华寺也不能帮助宇深杀死佞徒。但是如果宇深死了,她要陪着他一起。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要永远追随宇深。

龙华寺(下)

在水中行走阻力很大,相当困难,苏小茉手脚并用,在即将脱力之际,到达了龙华寺墙根。

湖水轻轻地荡漾,拍打着墙壁。苏小茉捉住了一根铁杆,喘息了一会儿,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抓的是梯子最底下的一截,这梯子固定在墙上,一直通往屋顶。看来是平常僧人为了晒佛经安置的。

她抓稳了,撑住身体往上一跃,三步并作两步向上爬。她整一落汤鸡,湿淋淋地带起哗啦啦的水声,好不容易爬到屋顶,只觉头昏眼花,心头剧烈地跳动,膝盖发软。

她趴在屋顶上,一眼望见寺庙外密密麻麻如蝼蚁一样多的士兵在酣战,看场面应该极其激烈,但距离太远,传到苏小茉耳中只剩隐约的声响。

她紧张地匍匐前行,怕被人发现。记忆中龙华寺东边的大佛堂是贵族做法事的专用区,她便向那边爬过去。

到了前庭,苏小茉差点就忍不住叫出声来。

前庭里一地的断臂残肢,血肉模糊的尸体横斜乱倒,血流成河,一个活人都没有。

苏小茉捂住嘴巴,脑袋一片空白,宇深,宇深会不会已经被害了?

她快速爬到大佛堂顶上,颤抖地掀开一片瓦,俯下身体往里看去。

入耳是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看来人员都集中在里面。定睛一看,文康皇帝的青年军和伊图卡的部署战在一处,青年军明显占上风。

苏小茉刚要喘口气,立即又绷紧了。她看到月华闵泽与伊图卡激战。伊图卡不愧为常年带兵的大将,虽然年老,依然身手不凡,大开大阖处有稳中求胜的傲气。月华闵泽年方二十,血气方刚,自有一股犟劲,身形灵活又百折不挠。

寺庙外,刘季北带领的禁军大获全胜,一路小跑进来,径直冲进大佛堂,大喊:“皇上,外面的局势被咱们控制了!”

青年军俱是一喜,更加神勇。而伊图卡部属听见大势已去,变得疲软,很快被愈战愈勇的青年军打倒。

伊图卡不但没有乱了阵脚,反而出手更加犀利,凭着多年经验,错身做了个假动作。文康皇帝不知深浅,欺身进攻,一下子被伊图卡翻倒在地,手如鹰爪,抓上他的肩膀,咔嚓一声将文康皇帝的肩骨卸下来。

文康皇帝痛得大叫一声。

众人想要赶上去帮助他,已经迟了。

伊图卡抽出一把锋利匕首,抵在文康皇帝脖子上,激动地大喊:“今日老夫不成仁,也不会让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成义!”

“哈哈哈!”文康皇帝毫无惧色,豪气万丈,“朕早已派康平王带领两千精兵,进攻辅政大臣宅邸。伊图卡,你早些投降,朕保你一家不死!”

众人一听,稍微放下心。

伊图卡阴森森地笑起来,“竖子果然天真,竟以此威胁!老夫举事之前,早将嫡亲安全转移,哪能等尔狂妄小辈去活捉!”

刘季北等人心中一紧。屋顶上的苏小茉屏住呼吸,浑身微颤。

伊图卡傲视群雄,忽的提起一只脚,狠狠踩上文康皇帝的小腿,内力一吐,文康皇帝的小腿骨清脆地一声,断裂了。

文康皇帝又惨叫一声,满头冷汗,眼睛血红,“老奸贼,你究竟要做什么!”

“老夫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伊图卡举起寒光凛凛的匕首。

刘季北着急地喊:“不要!伊图卡,不要伤害皇上!我们让你走便是!”

伊图卡哪里管他,锋利的刀尖朝着文康皇帝的大腿刺去,一刀接一刀。

刘季北等人心急如焚,又怕伊图卡错手杀了皇帝,睁裂一双眼睛无可奈何。

忽然,伊图卡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脑门上,顿住了,伸手一摸,是一些泥巴。本能地抬头向屋顶看。

说时迟那时快,一快足足有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天而降,砸在了恰好抬头的伊图卡眼睛上,当场血流如注。

青年军都懵了,连文康皇帝也没有反应过来。刘季北眼疾手快,趁大家发愣之际,闪身上前,一把扯出文康皇帝。

“谁在屋顶!”伊图卡伤了眼睛,剧痛难忍,狂怒地四处挥舞,绵绵掌力拍飞佛龛,直飞上屋顶,击碎一大片瓦,哗啦啦的巨响中,屋顶坍塌,许多碎瓦雪片一般落下。

青年军趁乱一哄而上,将伊图卡摁倒在地,五花大绑,塞破布进嘴巴。

“啊——”一名女子尖叫,跟着瓦片一起跌落下来。

众人傻眼,看着从天而降的女子,一身泥水瓦砾,裙子脏得看不清原来颜色,脸也黑得看不清。

“呸…”苏小茉吐出一嘴的灰尘,用手去揉眼睛。

“小茉?”身后的人仍是一眼认出了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小茉转身,看见文康皇帝浑身是血坐在地板上,不能置信地盯着自己。

泪水霎时布满眼眶,苏小茉扑进他怀里。

文康皇帝用一条手臂紧紧搂住又黑又脏的苏小茉,仿佛在梦里,“小茉,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苏小茉抖了抖,短促地呜咽一下,牙齿咬住他的肩膀不让自己哭出来,含糊地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两人紧紧相拥,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恍如隔世。

文康皇帝稍微推开她一点点,两人长久地凝视对方,百感交集。

过了好久好久,文康皇帝想起周围还有很多人,苏小茉想起他满身是伤。两人不好意思地分开一点。

刘季北见他俩人缓和过来,便拖着伊图卡,激动地说:“皇上,让臣把老贼千刀万剐!”

青年军高声附和。刘季北举刀要杀。

文康皇帝阻止了他,让人将伊图卡押解到天牢,以待审判。

刘季北愤愤不平,“皇上,这是为何?”

文康皇帝道:“伊图卡毕竟为三朝老臣,功劳很大,虽然罪该万死,仍需谨慎行事——嘶——”

话说到一半,文康皇帝痛呼起来。苏小茉慌乱,自己没有医术不敢乱动他伤口,只扶着他没有受伤的手臂,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舒服一点。

刘季北连忙道:“臣立即派人请太医过来。”

文康皇帝允了。

刘季北走到寺庙外,忽然见到山下一大队人马,原来是康平王爷回皇宫报信,皇太后赶来了。

他命令禁军让路,自己打马下山,迎接皇太后,同时传报,恭喜举事成功。

皇太后和皇后都来了,坐在轿里,随行带了太医,于是急急往上赶。

一大群太监宫女跟随太后皇后来到大佛堂。太后见到重伤的文康皇帝,当场湿润了眼圈,缓缓点头道:“皇上,你是好样的!哀家能活着看到伊图卡倒台,真是太不容易了。”

太医进行紧急救治,察看伤口后禀告:“皇上小腿粉碎性骨折,不宜车马颠簸,看来需要在龙华寺就地修养一个月。”

皇太后道:“这有什么!吩咐主持方丈清扫出几间房,就叨扰一个月罢。”

话说太后、御医将文康皇帝包围成一圈,苏小茉只得站在一旁,一身褴褛破烂,半担心半尴尬。眼神转了一圈,忽然与一凤钗黄袍的端庄美人目光相遇,心中一凛,知道这就是皇后了。

既然目光碰上,不得装作看不见,但人多口杂,乱哄哄的一片,不方便行大礼,苏小茉简单屈了膝,“民女苏小茉,参加皇后娘娘。”

皇后起先亦疑惑怎么会有个形容狼狈的大姑娘在这里,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明白了,当下黯然几分。待开口要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要上火车回学校了,一天一夜的旅程,可能更新有些延迟,请不必惊慌。

等我到学校休息好后,一定会更新滴。。。。。。

吃醋

皇后见了苏小茉,并没有想象中的风尘味很浓,虽然形容狼狈,仍能看出容貌出众。想到皇上一心系在她身上,自己虽育有皇太子,终是体弱多病且不能长久站稳,不禁黯然。

期间主持方丈腾出了僧房,御医立即将文康皇帝转移到干净的东厢房,并召集了宫中其他太医进行会诊。

肩胛骨很容易接好,但被刺得血肉模糊的大腿和小腿骨折非常难办,一个不小心化脓腐烂,便要整个截去肢体。天朝的皇帝是个残废,岂不让周边各国笑话。是以太后千叮万嘱,太医们铆足劲头,一定把皇帝医治好。太医和太后一起商量了治疗方案,开始准备给文康皇帝接骨,清除不相关人员。

太后自然不便在房内,也退了出去守在外面。接骨是非常疼痛的,连太后上了年纪经历过风浪的人,听了文康皇帝在里面一声一声的痛嚎,心也不禁抓得难受,坐立不安。

她吩咐道:“小李子,进去跟太医说说,给皇上用点麻醉药吧。”

小李子回答:“回太后娘娘,小的问过太医了,是皇上自己不肯用麻醉,怕伤脑子。”

太后叹了一声,准备到别的僧院等,叮嘱皇后在这里好生看着,转身要走。忽然见到房外一个脏兮兮的姑娘趴在窗台上,眼泪汪汪、揪心揪肺的神色,瞅着有些眼熟。

太后问:“窗下那个是谁?哀家怎么觉得在哪里看过?”

皇后说:“母后,那位是苏小茉,苏姑娘。”

“是她?”太后轻轻皱眉,“她怎么来的?”

皇后说:“臣妾亦不大清楚。似乎在我们来之前,苏姑娘就跟皇上一起了。”

太后想了想,“传刘季北。”

内侍官传令下去。刘季北晋见。他把大佛堂中激战情形、苏小茉从房顶跌落下来砸伤伊图卡一一讲给太后听。

太后听了,默默不语。

半晌,还是皇后开口,轻轻唤:“母后?”

太后说:“那就让她在那里呆着。”说完掌仪官伺候起驾,到别院去了。

皇后无计,亲自走到苏小茉跟前,问:“苏姑娘,太医估计还要忙活一阵子,你先到本宫的房里沐浴更衣,可好?”

苏小茉摇摇头,抬头看看这个一身荣华富贵的国母,冷淡地答:“谢皇后娘娘恩典,民女想守在这里。”

皇后点点头,吩咐下人搬一张凳子给她,自己到厢房坐了。

过了漫漫一个时辰,正心焦之际,太医总算出来了。皇后亲自迎上去询问。

老太医摇头晃脑地说:“接骨很顺利,接下来主要看皇上的福分了。如果挨过这十天不发烧,基本上能痊愈,如果不慎高热了…”

太医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了。皇后知道这种事不能怪太医学术不精,在当朝,伤口感染几近绝症,无药能治。

太医又说:“现下皇上喝了药,睡了,不到晚上不会醒的。娘娘请先歇息,有进展臣会禀告。”

皇后点点头,让太医下去,让苏小茉站到前面,对她说:“太医的话苏姑娘也听到了。放心了罢?请随本宫到厢房里梳洗,然后本宫有话跟你说。”

既然皇后把话都说成这样,苏小茉不得不从,随她进了厢房。皇后说:“在宫外诸事不便,内侍官带的东西也不够,请姑娘将就些吧。”

到了厢房的隔间里,两位宫娥打了一盆热水,伺候她梳洗。隔间外还有几个宫娥,各手捧新衣、铜镜、脂粉、润膏、钗环等,待她使用。

如果这就是皇后说的将就,苏小茉想平民家就不用活了。连毛巾都不用自己拧,她浑身不习惯,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木偶一样给宫娥摆布,这可真是将就了。

好不容易折腾完,苏小茉穿戴一新,被宫女引到外间,一眼望见皇后坐在榻上,手捧一盅茶,手臂纤白如凝脂,小指上的镶宝石黄铜指套华美非常,神色端庄凝重。

见礼,赐坐,相看。

皇后摩挲着茶盅,沉吟着说:“苏姑娘,你的事本宫之前听过一些。你两次救皇上性命,本宫在此言谢。”

苏小茉忽然心里很烦燥,闭着嘴不说话。

“本宫见到皇上与姑娘情深意重,心中颇为感动,也想着为你做些事。”

苏小茉疑惑,抿紧唇。

皇后慢慢地说:“如今逆贼初定,皇太后高兴,你又对皇族有救命之恩,本宫去求求她,让你进宫,封个品级。想来她不会反对。”

难道我和皇上在一起,只因为这些吗?苏小茉好笑地想,但还是安静地说:“谢娘娘恩典。”

然后两人呆呆地,无话可说。

皇后是面对她,心里多有愁怨,千万种情绪积在胸中,却是不能说的秘密。她向来隐忍惯了,纵有诸多不顺,也要笑脸迎人。而苏小茉心内本是孤高清傲的,但因了出身又极端自卑,对着高贵无比的皇后,自不肯说话。

冷场了一会儿,皇后便让她退了去歇息。

到了半夜,东厢房那边喧哗起来,文康皇帝醒了,要找苏小茉。

皇后命不必惊动太后,宣了太医来瞧,说暂时无甚大碍,才唤了苏小茉进去。皇后自己在外面打点,快拂晓了方才安生些。

话说苏小茉被唤到皇帝床前伺候,房内一灯如豆,昏暗中看着文康皇帝的脸竟格外憔悴,胡子拉碴,眼眶凹陷。

苏小茉心疼,俯下身去摩挲他脸颊,“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文康皇帝脸挨着她手心,目光一刻不离她身上,“受伤大腿辣辣的,没伤的腿发麻。”

随侍的太医院学生说伤口辣疼是正常的。

苏小茉便脱了鞋袜,坐到床尾,给文康皇帝按摩那条好腿,舒缓麻痹的难受感。

那太医院学生面有难色,“姑娘,这…请小心些,别碰到陛下另一条腿。”

文康皇帝道:“无妨。”

苏小茉抬起头朝他笑笑。但太医院学生在一旁心惊胆战看着她,她也不大舒服。后见她动作娴熟、力度得当,皇帝也没有不满神色,那学生方才稍放了心。

苏小茉对文康皇帝笑说:“当皇帝真不容易,时时刻刻活在别人眼皮底下。”

太医院学生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文康皇帝对他挥手,“去。”

太医院学生唯唯诺诺退下。

文康皇帝拍拍床板,“来,陪我说说话。”

苏小茉依言挨着他躺下。文康皇帝握住她的手,平静了一下,说:“你被布政使抓去后,纪清风求告无门,到康平王府找了皇兄。皇兄给朕说了,正好有计划要攻伊图卡宅邸,就派皇兄去,他认识你。”

“嗯。他们一定担心死了。”苏小茉想到这,不禁忧心起来。

文康皇帝拍拍她手背,“你平时最是聪颖,怎么这会呆了?他们见了同你一起被抓去的姑娘回家, 一定知道你也脱了险。”

“啊,是了。”

文康皇帝又问:“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好。莲芳姐和纪大哥是情愿亏自己,也不会慢待我的。我们还收养了几个女孩子,生活得挺安宁恬静的。附近有私塾还请纪大哥做先生呢,说他学问好。”她说。眼瞳在夜色中熠熠发光。

“那就好。我想说句话,你不要生气。”

“说吧。”

“你先亲我一下。”

苏小茉哭笑不得,支起身子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了碰,“这下可好了?”

文康皇帝捉住她的手,顿了顿,才说:“你离纪清风远一点儿。”

“他是我姐夫。”

“姐夫怎么了?我听说你房间外很多茉莉花,是他为了讨好你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