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多雨,天总阴沉着,雨又偏偏不大,细密地,时落时停地地润湿着大地。

雨天不便出门,我又不爱出门,得闲便坐在廊下做针线。

说来惭愧,我的针线和我的人一样,马马乎乎处于过得去的边缘,乍看不错,仔细一观,细节很有问题。

我向安朝表示过,也请他别让我现世,可他不听,执意让我亲手做他的贴身衣物,还说贤惠的女人都这样,我推托说明我没把整颗心给他。丫的,我人都是他的了,还折腾这些无聊玩意干嘛。

这件事告诉我,原来男人也有虚荣心。

可女人虚荣缘于炫耀,他能向谁炫耀?没事扒开外衣,把贴身内衣给人看:你们看,我女人做的!

即使不被人说成弱智,也是幼稚。

男人的心思真是比女人还难以揣摩啊。

正想着,身后一阵轻微而跳跃的脚步声,这当然是孩子才能发出的,我将做了一半的针线收进小箩筐,回头,果然是辰儿,他转过回廊,与我对视一眼,迅速从我身旁走过。

如果我是他母亲,他自然无须这样,如果是名正言顺的后母,忌惮还来不及,也不会视若无睹,可我连正经名分也无,加之我从未对他板着脸,他一向连看都懒得看我。

乳母在后头追着:“小爷慢点走,地滑,小心跌着。”看到我,连忙问候,一边唤辰儿:“怎么人也不叫,没规矩你爹不喜欢你。”

“小孩儿,随他罢。”我收拾着要走。

乳母似乎很是歉然,事实上她只要看到我都是这种神情,怕我介意,也怕我向安朝告状。辰儿毕竟是她奶大的,她理应护着他。

“您是慈善人,从未为难下人,辰儿小,不懂事,我们却看得分明,他亲娘不在跟前,您多费心。”

“哪里的话。”这乳母算尽职尽责,也不糊涂,我乐意和她多说几句。

她踌躇一下,道:“有件事,早上辰儿的先生走了,爷问起来,您看在孩子年幼,好歹帮着说两句。”

“怎么走了?”

“这位小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不喜欢的人一概不理,先生对他自然要求严格,他又是个不专心的,坐在那里也不顽皮,也不说话,不知道想什么心思,一个上午往往一点进展也无,长此以往,先生难免苛刻,他倒好,人家说什么全当没听见,看大活人和看死物一样,今早又跟先生倔上了,任人家在那气得什么样,完全无动于衷,先生一怒之下便收拾行李回乡,声称无论如何也教不起小爷。”

“这也过分了些,这孩子怎不考虑后果,他爹脾气一上来,哪管是不是亲儿子,照样要罚,上回跪了半日,我劝爷还把我数落一顿,说我管教不严,妇人之仁。不是我说不说好话的问题,关键在他,明知捅娄子还照做不误,多少回帮得过来?”

“他以前不是这样,见到的都说他懂事,您看在孩子没娘的份上…”

我连忙制止,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这一说便没完了,其实我也不会不护着他,多少次都不成问题,一看见他,我就有种歉意,说不清楚为何,总之辛酸无数。

晚上安朝没回来,让人带话,说是御书房连夜议事,正合我意,大概也正合闯祸的小安辰的意。

唯一令小安辰不快的是奶娘要走,她丈夫病了,她得回去张罗,傍晚便请假回家。

我对撅着嘴的辰儿道:“晚上你就睡我这里吧,你爹也不回来,我们做个伴。”

“不要。”

“男子汉?”我笑道:“好罢,不勉强你。”

夜里,有别于白天,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一声接一声,像有人拿天幕作鼓,不断捶击,熟睡中的人能被它吓得骤然惊醒,余悸不止,我从床上坐起,一时也有点儿心跳加速。

记得小时侯十分惧怕这种天气,一到下雨便会捂住耳朵,把头扎进被褥里,不喊,因为怕丢脸,越是孩子越怕丢脸。

孩子…嗯?辰儿!

这样的雷电交加,他一定吓坏了,一定也不喊人,那要有多惊惶不安?

我披衣下床,越想越不放心,来到隔壁,却见床上空着,咦,人呢?原地转一圈,只见门后有只半露出来的小胳膊,松一口气:“辰儿,来,过来。”

辰儿的头从门后伸出来,见是我,迟疑了一下,到底抗拒不了眼前一个大活人的诱惑,从门后出来,眼巴巴地看着我。

一定是吓得跑下床,又不好意思叫人,左右为难,发现来了人,躲在门后,这别扭的可怜孩子,我一把抱起他,用身体焐热怀里的冰冷,摇晃几下:“好了,别怕。”

怀里的小人挣了两下,便不动了,小手扶住我的肩头,像坠崖者抓住树根石块,我的肩甚至有些发痛。

“过去了,没有声音了,好了好了…”我低头看向辰儿,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遇上一双乌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我,我微笑:“困了吗,睡吧,去我的房间睡,嗯?”

他看我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我抱他回去,展开被褥将他放了进去,一面拍着他:“睡吧,睡吧。”

“你不走吗?”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人。

我心头一热:“我就在这儿陪你,不走,不走。”

他又看了我许久,不放心与陌生感混合的目光,仿佛两种情绪在搏斗,搏斗得累了,眼皮眨的次数多了,渐渐闭上,睡熟。

母爱泛滥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让人想哭,充满幸福的感伤。

我这种年纪的女人,真该要个孩子,条件达不到,心境却到了,对所有弱小生命不由自主溢出母爱,要是有个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

可是安朝不能给我,他甚至连个名分也不能给,恍惚中我记起紫绡的话,总要有一个的,名份与情份,我选的是名份,可事与愿违,到头来,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有。

缺憾是人生的主题吧?

第 16 章

初夏,春寒料峭的尾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夏天的气息伴随着蠢蠢欲动的燥热,悄无声息地包围着人,这个美丽而浮动的季节,却是个不安全的季节。

至少对病情加重的太子妃来说。

安朝让我有空去照看照看,其实我不想去,毕竟我们不熟而且没多大用处,劝她的人海了去了,可她的病情完全没有好转,说到底只是个孩子,她自己也知道只是个孩子,她说过,她知道,可身子已不由心境控制,太子妃当时叹着气说,寿数尽了,老天不让活,有什么办法。

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脸色蜡黄,自言自语:“才活了没多久,这就要死了,真不甘心…你在这儿做什么?走吧,我不想你看我,看我怎么死的吗?”

归根结底,我们不是没有敌意,安朝在我房中安寝时,独守空房的她,未必没有恨意。她没为难过我,我也着实感激,甚至于她突然坐起来,指着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想听我说我有多嫉妒吗?”我没有多言,也就讪讪地离开了。

现在的安朝,对谁都失去信任,他怕人害他,也怕人害太子妃,他只许我去看望,可他从不想我是否愿意去。

路过花园,见辰儿在和小厮们玩耍,离得近,他也看见了我,我便朝他笑了笑,小家伙顿时把头扭了过去,装做未见,继续游戏。

自从那晚我哄他入睡,他只要见了我,便第一时间移开目光,仿佛一个人对待他失败的历史,否认,无视,掩盖,最后痛恨。

辰儿不喜欢我这个替代了他母亲的人,同时厌恶这个在他至高无上的父亲周围频频出现的女人,他不敢抗议,但他能鄙视,并且在摸清我不会告状的事实后。

过早成熟的孩子总是令人心生畏惧,你潜意识当他是孩子,可他有颗成年人的心,你知道草木皆兵很可笑,但他确实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盯住你。

也许草木皆兵真的很可笑,最近我受安朝影响太深,他出门带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而且雇了武林高手暗中保护,只差没在每顿饭前银针试毒。出入太子府的官员也多了几倍,通常都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由轿子抬来,快天亮时又无声无息地被抬走,跟皇帝幸妃似的。

所以安朝过了小半个月,才腾出手来处理辰儿气走师傅的事。

他听完家人的叙述,立即就把桌子一拍:“把小畜生叫来!”

“人家又没祸害黄花闺女,干嘛一口一个小畜生。”我推推他:“消消火,多大的事啊,别把他吓着,以后见你就躲,岂不是越来越生分?”

“你这是因小失大!”他横我一眼:“你不好管,我来管,一别待着,别插手。”

“你才是因小失大。”我嘀咕,你才一边待着呢,跟打发要饭的似的:“今天别动手打他,行吗,我跟他才有些起色,他总算不正眼也不看我…”我忙停下,坏了,说漏嘴了。

“他平时正眼也不看你吗?”安朝的脸色很锅底。

我笑道:“现在不了,他对我可尊敬呢。”

“哦?”他怀疑地看着我:“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能瞒你什么呀。”我摊手。

他“哼”了一声,问:“她今天怎样?”

“老样子。”我回忆那张干瘦的脸,昔日娇好容颜一去不回,想想就让人觉得,人活一世,有什么好争的,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别人的鄙视耗费掉我的精力,然后回首一望,哗,这就活完了,多不值:“太医建议准备后事。”

“什么?”他一惊。

“你也知道…反正都一样。”我叹息:“也就是这个月吧,病人一般熬不过夏天,何况今年一看就热得出奇。”

“没告诉她吧?”他一直知道,只是接受不了。

“我有那么傻么。”我苦笑:“都说我们不和,真奇怪,我们从前拢共只见过一面。我难道不想她多活些时日?”

“我又没说什么。”他捏了捏我的指尖。

“人还没走我就提起后事,终究…我怕你疑心。”我反捏他的手指:“我多心,行了吧。”

他有些失落:“你到现在还对我不放心。”

“怕你又说我妄想啊,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啊,飞上枝头啊——”本来是开玩笑,不知不觉触动往事,记忆中他的确这么说过,所以越说越当真,越来越伤感。

“原来你这么记仇。”他吃惊地看着我。

“你也记得。”我笑:“还说我。”

“辰儿怎么还没来,玩昏了头么?”他忽而皱眉,往门外看。

“别叫他来了。”我贴住他后背,环住他的腰,轻声:“你说把他交给我管教,我也付出不少心思,不想半途而废,你就别插手了嘛。再说,你一打他,我就想起许荷,心里怪难受的。”

“你这叫溺爱,不叫管教。”

“那我从明天开始管教,还不行么。”

他想了一会儿:“好罢,反正你不行,我再亲自上阵。”

“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我哈他痒:“我要惩罚你。”

他反身擒住我的手腕,把它们搭到自己肩上:“一个宠字愣是把女人变成泼妇,真恐怖,我应该对你坏一点,一个月来一次,你见到我就像见到佛祖显灵了。”

“臭美。”我完全抛却了折磨人的小女人之态,露出我的真面目:“难道我就不会找男人吗?”

他立时皱了眉:“你敢!”

“所以你要收回刚才的话喽。”我有恃无恐。

他松了眉头,摇头苦笑:“我竟轻易喜怒形于色,真想不到。”

“儿女情长有什么不好,儿女情长,英雄气才能更长啊。”

“哪里学来的怪论。”

“奴家自己琢磨的,能耐吧?”我把当初他的话一并反还。

他靠近我,我们鼻间相触,我进一分,他亦使力,不到一会我就败下阵来:“好疼啊,你鼻子是铜的。”

“那你就是豆腐做的。”他的手开始四处游走:“豆腐就是用来吃的,不吃岂不可惜。”

我生活压力太大,或者自认为太大,所以最近没什么兴趣,推说不方便,他也就放过了我,估计他的兴趣也不浓,毕竟生存压人啊。

“形势不利于我们吗?”舍弃私事谈公事,我太伟大了。

“一直都不利。”他道:“一直在不利中获利。”

“圣上身体康健,他们这时候动,未免太不合时宜。”

“我也奇怪。”他沉吟:“难道等不及了么,或者,希望我们认为她等不及。”

“以静制动,未尝不是一种先机。”

“长进不少啊。”他拍皮球般拍着我的头:“还先机,你知道什么叫先机?”

“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

“让你没事别乱翻我的书,又不听话了吧?”他佯怒。

“我一个蠢笨女子,还能翻出什么?”我逼视他:“你不放心?怕我把你比下去了?”

他笑弯了腰,差点岔气:“我怕,我好怕。”

我怒,真怒,这人的鄙视无处不在,甚至连逢场作戏也不肯。

第 17 章

大夫说,最多熬到七月,没想到,五月太子妃便撑不住了。

从前听人说,临死之前,人是有预感的,尤其是病人,如今回忆起来,太子妃那天夜里执意着人唤安朝过去,是不是也预感到时日无多?

夜里回光返照,早上人就去了。

不出乎意料,却也悲伤,她待人不刻意亲近,却不失大方磊落,人一去,真心难过的人不在少数。

发丧那天,圣旨安抚,携旨意来的是皇后。

她一身素服,四十余岁不显色衰,白衣一衬,雪白肌肤更加细如凝脂。

元凶出现,我立时恨得牙痒痒,且她一派自然,仿佛太子妃之死与他丝毫无关,盖棺之时,甚至泪如泉涌,口称这样的好媳妇,就这么去了云云。

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无耻的。

我不禁看向安朝,他平静如水,淡淡注视皇后,仿佛眼前的是空气。

刻骨仇恨,到了这地步,只剩一刀刀刻在心中,面上反而无迹可寻。

战争的帷幕渐渐拉开,演员们却八风不动,各怀心事。

我不知道安朝的计划,他当然也不会和我说这么具体的东西,而且开始恢复刚建朝时的来去匆匆,每次回来,我们说不到三句话,他就要走,倒不是出门,而是一头扎进书房,和里面的亲信一商议就是一夜,门窗捂得严实,又派人把守,如临大敌之态。

难道他都不用睡觉的吗?

一天下午,我装作没事瞎转悠靠近那个神秘书房,没走几步立刻被守卫驱逐,灰溜溜地原路返回,好不丢脸。

我边走边回望那破地儿,有什么了不起,跟谁想窃听似的,送给我听我还听不懂呢,冷不防前面多出一堵墙,我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顿时重心不稳,“咕咚”一声,摔坐于地,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好痛,像裂成四瓣,我扶着屁股哼哼着,然后发现发髻也撞坏了,松垮垮地歪在一边。

“小姐,你没事吧?”

“我像没事吗?”我抬首怒视那堵可恶的“墙”,小样,长得还不错嘛,一身白衣,你以为你是武林公子啊?看什么看,还看,都不知道扶我一把,没看我努力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吗?

白衣公子冲我拱手:“得罪了。”说着伸出胳膊,横在我面前。

我搭上他的胳膊站起来:“下次走路多看看眼前,发现人家要撞到你了,就要及时提醒嘛。”

他不解地看我一眼,随即赔笑:“是是。”

连声对不起都没说,气死人,还把我的发型撞坏了,我最讨厌别人破坏我发型了,看在他叫我小姐的份上,也不好再追究,正准备来个漂亮的转身而去,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安朝的一片衣角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此地不宜久留,我凭着做贼心虚的本能迅速逃离现场。

也许是我的书房行动感应上苍,晚上安朝终于回来过夜,我有意背对着他坐着,拉长声音:“佛祖显灵了——”

除了脚步声,背后一丝人声也无,我疑惑地回头,他木着张脸都不看我,好象我刚才根本没有出声,脱下外衣,也不递给我,自己去挂,转了一圈,找不到我平时挂衣之处,随便扔在了椅子上。

笑死我,此人刮的哪阵风,跟他儿子似的,不高兴就不理人。

“怎么了?”我问:“糖被人抢去了?”

他恍若未闻,坐在床上,无视我的存在。

我忍笑上前:“脸板得跟地面似的,还打过腊呢。”

“手拿开。”他狠狠瞪我一眼。

我就不拿,不但不拿,还摸来摸去:“大爷,小女子给你笑一个?”

“想想你今天干了什么。”他冷冷道:“嫌手多余就继续放着。”

我收回我美丽的手:“我干什么了?”

“你就这么缺男人?”他扫我一眼:“我不来,就主动去找。我还当你上次是玩笑,没想到你付诸行动那个快啊。”

“我什么时候找男人了,你说清楚!”我炸了:“根本没有的事!”

“今天下午。”他淡淡地。

今天下午我是去了不该地的地方,那不是无聊嘛,可跟男人有什么关系:“你的书房又不是男人,再说你那些侍卫我又不是没见过,难道这也算不贞?”

“勾三搭四也就算了,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他冷笑:“见我就躲,光明磊落为什么见我就躲?”

“你怕你不喜欢我出现在那里…”我委屈地:“你不相信我?你怎么能不信任我…呜。”

“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还有说有笑。”他嫌恶地:“你以为我看不到?你都不知道你那个一扭一扭逃走的背影有多难看,不堪入目,哼。”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拽着他:“再说,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没那么傻吧?”

“你还想黑灯瞎火,避人耳目?!”

“说不清楚了——”我颓然哭泣。

“狡辩不遂就是你这种反应。”他做断案神探状。

清者自清,我不理他的胡搅蛮缠:“吃饱了撑的玩这种游戏,哼,我都不做少女好多年了,哪有这么多玫瑰色幻想。无聊。”

“你说我无聊?”他威胁地质疑。

我心里突然挤出一丝恶毒:“也许,有人是在吃醋,不是吃我的醋,而是那个英俊少年和我说话…”

“放屁。”他怒极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