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撩起车帘,正好看见他腰间玉配,向上看去,他微笑如春。

“浮秋喜欢同你说笑,来日得闲,别忘回来看看。”

“当然。”

“你的话不多,奇怪,第一次见你,你弄得我无言以对,平日和浮秋聊天,满院里都是你们唧唧喳喳的声音,怎么这时却同我没话说?”他笑道:“不是归心似箭吧?太子回府,怎么着都是晚上了。”

“你还记得那次?”我脸红,还以为他忘了呢,谁想他记得那么清楚,还当着我的面重提,丢人啊丢人。

“怎么不记得,你撞得我肋骨疼了好几日呢。”他哈哈大笑。

“对不起。”

他看我一眼,又看了看远处,道:“你还是拘束了,其实不必,我就喜欢毫无阻碍地谈笑,什么礼不礼的,全是扯淡。也许你们觉得轻佻,其实这有什么呢?大家舒舒服服的,怎么就成了无礼?”

我无言,他是这样想,可别人未必也这样想,他是王爷,可以这样,别人就不可以,别人不是王爷。

马车停在太子府大门前,简辽的任务也算完成,与我挥手作别,我朝他笑了笑,点头告别。

终于回家了,我望着久违的花啊树啊,水啊亭子啊,然后扎进房间,张开双臂,连转几圈,终于回家啦!

简辽说的不错,安朝的确是晚上回来,浮秋却说错了,他并没有第一个见我,而是去太子妃牌位前上香,然后召辰儿问了番功课之类,才来到我的住处。

我振作精神,笑脸相迎,其实多少有那么点失望,可活人岂能同死人计较,大人又怎能和孩子计较,所以当看开则看开,不然折磨自己,多不划算。

“让我看看,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他端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

“一样丑。”我扭动身躯。

“唔,好象是一样。”

“讨厌!”我打他。

“这半年,过的好吗?”他罕有的绝对的温柔。

“我自是很好。”我摸他的脸,从额到颈:“倒是你,吃了多少苦?马上马下,风刀霜剑,又刀枪无眼的,有没有伤到哪?”

“小伤,不要紧。”他握在我腰际的手开始不老实:“就是怪想你的。”

“我难道不是一样?”我凝视他又黑又瘦的脸。

“这下好了。”他长出一口气:“几年不用出兵,我也几年都不用担心地位动摇,这战功,足够保我一辈子。”

“真好。”

“所以现在要转移战场喽。”他抱起我,向床边走。

“等一下。”我挣扎着。

他诧异地:“在这以前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你急什么。”我跳下地,去翻抽屉。

“天那,你定力惊人。”他在我背后说。

我关上抽屉,递过比欢爱更重要的东西:“哝。”

他接过,抖开,一件内衫。

“早就想给你的,你一出征,就忘了。”我把衣服贴在他身上:“试试吧,我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他看着我,眼神温暖得不可思议:“合身,肯定合身。”

我低下头:“还没试呢,你怎么知道。”

“你是最合身的。”他突然抱起我,扔到床上。

第 21 章

小别胜新婚之后,日子恢复如初。

过日子就是过烦恼,安朝的烦恼又是我的烦恼,所以我很烦恼皇上的身体。

据说只是偶感伤寒,现已无碍,这是外界说法,而安朝对我说,父皇的病情很是棘手。

早年征战,病根犹在,年事已高,虽是小疾,一点火星就能焚毁整片草场。

知情者仅限于皇后和几个儿子,最忙碌的也是他们。

我原以为安朝必忙得不可开交,点兵派将,机关算计,暗渡成仓…可是没有,他清闲得很。

“越到关键时刻,越要稳得住。”他极有把握,笑得浑然天成。

“以逸待劳?”我费力地搜寻我所知道的成语。

“在我的影响下,你愈发聪明了。”

被他夸奖不是好事,只要他心情一好就爱炫耀,一炫耀我的耳朵和脑袋就发疼,因为他老是弄些复杂的事。

据他所说,他早在多年前就在二皇子身边布下多枚棋子,只要一声密令,二皇子多年作过的恶——买官卖爵啦,私收贿赂啦,强占民女啦,霸宅圈地啦,等等恶行,便会罗列清楚证据确凿地出现在父皇的书案上,而他的三弟,将会死于二皇子亲信之手,造成兄弟二人反目,不惜暗杀的假象。

皇后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个时候就得看简郡王手中的兵符了,还有暗中买通的大内侍卫。

听到最后我都睡着了,脑子早乱成一锅粥,然后被愤怒的他摇醒。

“我从未向他人透漏,你居然没听完就睡着!”他看着我,像农夫看着一个暴缱天物的纨绔。

我假装回过神:“哦,哦,太深奥了。”

“叶公好龙。”他轻蔑地:“平日里逮着机会便跟我讨论时局,谁知到是只纸老虎。”

“这次我可没问你呀。”

他闻到臭鸡蛋的表情。

“不管有没有机会,你都会杀二皇子和三皇子吧?”

“这还用问。”他斩钉截铁。

“是啊,不用问…”

“心软?”

我一时有些百感交集,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人活着,是为了快活,想快活,就要功名利禄,为了功名利禄,争抢撕杀,杀亲绝友,失了快活,那活着做什么?”

“没有功名利禄的人,也未必快活。”

“我并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好,只是人怎么活都没法快活,怪可怜的。”

他笑道:“你把我绕晕了,而且让我想哭。”

“人活着,不是笑中有泪,就是泪中带笑,真真无聊。”

“行了行了。”他皱起眉头:“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我想了想,好听的,当然有,要多少有多少:“登上皇位,你想怎么处置皇后?”

“人彘。”他淡淡地。

“什么!?”我的心猛然提上又突然下坠。

“你觉得好么?”他笑问:“太子妃的一条命,未出生孩子的一条命,许荷的命,值得我送那贱人这份大礼么?”

半晌,我终于能发声:“…值。”

他大笑,笑得肆意,笑得豪爽:“可是我又怎能便宜她?吕后把戚夫人做成人彘,后人皆叹吕后残忍而戚夫人无辜,戚夫人受宠于刘邦,未必没有张狂的时候,吕后也必定受过她的气,可戚夫人死得惨绝人寰,吕后再有理,都成了恶妇。告诉你报复一个人的方法,不是让她死得越惨越好,而是毁她名誉,令她无颜以对天下人,再使其亲友反目,借亲人之手打她入十八层地狱,最后毁其肢体,如猪如狗,偏不得死,让她连死都成一种奢望。我怎会让她死?怎会成全她?牺牲我的名声成全她?哈哈哈,杀人,又岂能溅得一身血污?”

“…”

“这一次,可是你问的。”

我颤抖着双手拉住他:“我,我没得罪过你吧?”

他沉思一会儿:“具体的行为倒是没有,不过你的话未免太多,口不择言的时候,也不在少数。”

我颤抖着嘴唇:“你,你不会记恨我吧?你是天子呀,你是做皇帝的人,大人大量,一定不会跟我计较吧?”

他叹息一声,半晌道:“难说。”

我连哭的心都有:“你要怎样才原谅我?”

“这个…我倒是没考虑过,你说呢?”

这个猎人与狐狸的结合体,把球踢给了我:“要不,我给辰儿也做件衣裳吧。”

“不行。”

“那再做条裤子,总行了吧。”

“不许做。”他断然道:“只许给我做!”

此人太让人难以琢磨了,反正他不会报复我,我是很有把握的,这样一想,也懒得与他周旋:“衣服舒服吗?”

“你还好意思说。”

我暗笑,手艺不佳,做出来的上衣后少前多,后背绷得紧紧的,前面鼓鼓囊囊一大团,光看着就够难受了,他还天天穿,先前又连说合身,有苦不能言,这就是虚荣的下场!

“罚你再做一件。”他咬牙:“再不吸取教训,就让你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衣服示众。”

第 22 章

如果我理想中的生活能实现,应该是这样一副画面。

一座不富贵也不简陋的庄园,春天,花园里所有的花都开了,碧草连天,蝴蝶飞舞,我的孩子欢笑着奔跑嬉戏,我的丈夫搂着我,一起体会阳光洒在身上的淡淡温暖与舒适,孩子冲着我们笑,我们对他张开双臂,然后被柔软小东西的充实添满身心。

安朝可以给我吗?他可以,甚至更多,可我只要一点点,就这样的一点点,却不能如愿以偿。

他很顺利,皇帝的身体陷入重病的旋涡中时,他已让两个兄弟进退不得,生死不能。

朝臣纷纷上书,参安都暴戾不仁,鱼肉百姓,消息又不知何人走漏,从御书房流传到了民间,一时间民怨沸腾,指责谩骂,虽都是暗地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安都算是完了,接下来,就是安建,他这几日一直布置此事,不肯分一点心,出一点纰漏。

相处的时日长了,多少也有些默契,他没说今天动手,我却可以猜到:“我的心老是跳。”

“不跳的是死人。”

我把他的手贴在胸前:“这样快,我倒宁愿死。”

“还是以前好,我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有时我不说,你也知道如何讨好,虽然是刻意讨好。”他看着我,眼里已没有当初激情。

我回避他的目光:“我也希望你顺顺利利…走吧,他们等着你下令呢。”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去,不知为何,我的心忽而空虚得自己都意外,他的背影快消失在门边,我轻声:“小心啊。”这样的声音,他不可能听见,就当是说给自己听。

隐约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放心。”

呵,他听见了,我一阵欣慰,又一阵酸楚,放心,我又怎能放心。

暮色愈发浓重,更浓重的还有我的担心,成,自是很好,却不知未来如何,这个男人做了皇帝,还是不是我的男人,败,我更茫然,恐惧到极点,就成了麻木的迷茫。

也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忽然一阵熟悉的响动,他回来了,谢天谢地,什么成啊败啊,只要人没事,就是最大的幸福。

“青绢。”他一脸隐藏着的得意。

我从内室缓步而出,高举托盘,遥遥下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错愕了片刻,我的面前便掠过一阵风,然后是他的哈哈大笑:“好,承你贵言,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他拿起托盘上的酒樽,仰脖而饮,然后把杯子放到我唇边,我低头一看,酒还剩一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出奇得亮,像两颗宝石:“这一杯,与未来皇后共饮。”

皇后,他说我是未来皇后。

我一阵高兴,不,是狂喜,喜到不去想其真实性,至于可行性与根源性,简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唯一感受到的就是他的爱,不爱怎会说我是皇后?

皇后的选定何其重要,他的爱和皇后的位子一样重——对我的爱。

人一飘飘然,就容易迷失方向,眼前迷幻的金光,脚下雪白白棉花,云里雾里都是美好,虽死无憾。我就是这样吧,太容易得意,得意时根本不去想失意。

眼前都是美丽的光芒,我甚至无法看清他的脸。

我问:“如我所闻?”

他扶起我,正要说话,房门突然发出巨响,我俩皆是一惊,安朝喝问:“谁?怎这么不懂规矩!”话音刚落,忽而涌进一伙人,全是大内侍卫服色,分列两旁,站定之后纹丝不动。

“这…干什么?”我茫然四顾。

安朝握着我的手忽然一紧,我痛得倒吸冷气:“疼啊,放开。”他恍若未闻,紧闭双唇,眼中尽是寒光与惧意。

当我看到走进来的人时,顿时明白安朝的惧意因谁而起,他不是轻易恐惧的人,可这世上,有人能让他诚惶诚恐,只因那一身龙袍。

“父皇。”安朝迅速镇定,跪倒施礼。我也被拉下,却不知说万万岁好呢,还是参见圣上好,还是什么都不说好,这一犹豫,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地道:“你还肯叫朕一声父皇,可见朕还没病入膏肓,着实令人庆幸。”

“儿臣不敢。”安朝低头。

“这就是青姬?”皇帝的目落到我身上。

安朝微诧,抬起头:“是。”

“教唆篡位,媚色惑主。”皇帝淡淡地。

教唆,我唆谁了?安朝是篡位吗?就算是,也是我能教唆的?你儿子多能耐,还用我瞎指点?媚色嘛,这个…倒还可以接受,完了完了,这不明显说我狐狸精吗?我要是父母,也不希望儿子身边有个狐狸精啊,而且他这样说,很有可能是听见我和安朝的对话,不然也不会说我惑主。

真无辜,平时那么老实八交的人,今天难得耍了次心眼,以后都翻不了身。

这老皇帝不是病得快不行了吗?怎么这么精神?

“你一定在想,我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到这儿来。”皇帝看着安朝:“有一个人,你想不想见?”

安朝一震,脸色渐渐转成一种凝固的灰败,沉默。

“很聪明,知道事已败露,以退为近。”皇帝冷笑:“可既然做了,为什么不死不松口?这点担当没有,你的肩膀,未免太软。你想学韩信,或是勾践?”

“儿臣…知错。”安朝半晌,骤然抬头,大声道:“可儿臣确无忤逆之心啊!”

“对手足尚且如此,对朕焉能孝敬,可见你平日伪饰之心甚重,朕当感谢吾儿尚存一点良知,才留得朕一条老命。”皇帝的愤怒掩饰不住深深的失望:“心机够狠,手段够辣,就是一点,心太急!”

安朝诧然。

皇帝俯下身子,低声:“你为何不等朕只剩一口气时再动手?即使等不及,也要弄清楚,你的父皇是不是真的回天乏术。你的手下很忠诚?我看未必,你连疑人都不会,如何用人?”

“儿臣…”安朝语塞,看向我,我也看着他,事实上我一直盯着他,除了他,这里的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危险,他沉默一会儿,也许真是无言以对,他很自信,可今天被人打击得太狠,打击他的人是他的父亲,假病的父亲。

或许是真病,只是没那么重,或许,只是年迈帝王对继承者的一次试探,可惜结果不令人满意。

“把皇位交给你,朕还真不放心。”皇帝如是说。

安朝满脸写着大势已去的悲哀,哀求,这种哀求我以为今生不会出自他口:“父皇,儿臣知错了,给儿臣一次机会吧,父皇…”

“给你机会,朕死后,杀了你的亲兄弟?”皇帝问。

“不,儿臣可以发誓——”

“可他们不会放过你。”

安朝一愣:“儿臣对天起誓,永不伤害手足,哪怕是他们先对付我…我也不想杀他们!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和平共处,一齐在父皇榻前尽孝!”

皇帝看着泣不成声的安朝,缓缓道:“你无一不让朕失望。平身吧,哭哭啼啼是女人的爱好,不像一国太子,至少现在,你还是太子。”

安朝的手按在地上,使力过大,手臂也抖动起来,良久,失魂落魄地起身。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能站起来了,就觉得有人拉我,回过神时两臂已被人拎起,拖着往走,惊慌中我叫道:“爷——”

“住手!”安朝断喝侍卫,拖行停止,那些人并未放开我的胳膊。

“父皇,她并未做什么,她只是个女人。”安朝转向皇帝:“你知道,你一向知道,你答应放过她。”

“也就是说,杀兄夺位,一直是你的主意,甚至,是夙愿?”皇帝目光灼灼。

安朝迟疑一下,咬牙:“是!”

皇帝看着他,良久的沉默,我以为我得救了,谁知他忽而一挥手,侍卫继续拖着我走,我大呼:“救命啊,安…太子救救我!”

“父皇!”安朝叩首,声音中有种破碎的悲然:“父皇,儿臣已失去一切,不想连她也失去。她对您来说是蝼蚁,我我来说,却是仅剩的一样东西…父皇!儿子不是太子,只是您的儿子,您为一无所有的儿子留点什么吧!”

皇帝负手,沉吟良久,久到恐惧对我的袭击比死亡更重,终于,他开口:“放了。”

我被扔在地上,没有人再看我一眼。

“你知道你唯一使朕不那么失望的地方在哪?”皇帝叹息一声:“原来你还有拼死保护的人,原来还有人值得你在意,这点很令朕意外,可都儿和建儿难道不值得你在意?你杀他们,等于杀你自己!你们是兄弟,都是朕的骨肉,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什么让你们你死我活?什么东西值得你们你死我活?!”

安朝颓然,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这次,他也许真的从天上掉入沼泽,登高必跌重,十年筹划,今日一败涂地,谁能接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