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妮子,环佩卸尽,一只贼溜溜的小手已经摸上了桌面的某个糕点,正一边懊悔,一边疑惑地抬起头,往自己瞅来。

这情景,要多搞笑,有多搞笑。

旁边的太监若不是害怕云皇发怒,差点没破功大笑出声。

纵然如此,大家也有志一同地抿嘴,压抑笑意,心里揣测着以云皇的脾气,怕是绛主子这次必然会被打入冷宫。

反观杜子腾,他心底无端一紧,随之而来的,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熊熊怒火。

“夏侯绛,你在干什么?”

“吃东西啊。”

这不是摆明问的废话。

小妮子缓慢地伸手,稳稳抓住芙蓉糕,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嘴里塞去,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着。

“吃东西?难道你没吃饱吗?”

他压抑着怒气,寒侧侧的句子从牙根一字字蹦出。

吓坏了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一个个打着寒颤,就怕云皇的怒意波及到自己身上。

“你一天只吃两个馒头,试一试能不能吃饱!”

她心有戚戚地吞下糕点,晶亮亮的黑眸无声地控诉着。

杜子腾面对着那双晶亮的眼眸,艰难地转过头,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无法解释自己心中莫名泛起的心疼,只是冷冷讥讽道:“本王后宫三千佳丽,一个个身轻似燕,婀娜如柳,你胖成这样,倒也好意思说。”

胖…

胖成这样?

费妍吃东西的动作刷地僵住了,她嘴里含着满满,再次感觉到头顶上一阵接一阵的闪电雷鸣。

不会吧,她很胖吗?

侧了侧脑袋,青铜镶花镜里倒影出一张圆圆的小脸,五官略显稚嫩,脸颊尚带着婴儿肥,粉粉嫩嫩的模样,虽不美艳,也称的上清秀讨喜。

可是,可是他居然说自己胖。

小妮子哀怨地瞅着杜子腾,又瞅见他身后连宫女都美艳妖娆,她闭起眼睛,忽然绝望了。

“传膳。”

第八章(3)

他语气淡漠,小太监得令,立刻捏着冷汗出了绛阁,指挥着人去张罗饭菜。

杜子腾狭眸微挑,修长的指尖弹开她脸颊沾上的糕点沫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放心,本王并非是刻薄的主儿。今儿个,由你侍寝,又怎会让你连饭都吃不饱。”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竟带了些许沙哑,费妍听了禁不住心跳加快。

小妮子下意识侧了脑袋,避过他抚来的指尖,心里窜上了股毛毛的感觉。

眼前明明是那么俊秀的一张脸,即便是放在现代,那也是天王巨星的架势,走到哪里都会惹来少女们的一阵尖叫。

如果放在原来,费妍一定会激动的快要窒息。

可是现在,出于一种动物的直觉,她只觉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头泛出。

“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慌忙抢过他手心喂来的芙蓉糕,拼命咀嚼,努力把一张小脸吃成圆圆的一团。

云皇一声轻笑,仿佛是逗弄着一只小鼠的猫,从容不迫,眼底的寒意却如淬冰锋,冷厉噬骨。

“慢些,没人和你抢…到晚上,还有你累的…”

他暧昧的轻嗓湮没在低沉的笑声里,是一种成年男子在心爱的少女面前,那种压抑而饱含欲望的声音,小费妍冷不丁一个机灵,只觉颈上汗毛刷刷炸起。

“我,我累什么?”

她戒备地抬起乌溜溜的眼眸,连嘴里的糕点都忘记吃了。

杜子腾一声轻笑。

“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

撞见她不解的目光,杜子腾轻描淡写带过话题。

“呵呵,长夜漫漫,晚上,本王将一点一点地为你答疑解惑。”

他越是这样温柔缠绵的语气,费妍就越骇然。

到最后,她已缩成了一团,可怜兮兮地躲在一边,不敢靠近天人般挺秀俊美的年轻男子。什么饱啊饿啊的,通通丢到九霄云外。

显然,小命比较重要。

云皇的心情看来极好,他缓缓逼近,明黄色绣龙腾飞的外衫也被他缓缓褪下,火红色花烛摇曳着彤彤光焰。

火光跳动下,他的脸没了日间的严厉与威迫,线条流利而柔和,宛如二十四桥明月夜,那轻骑白衣的纤秀少年,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出的魅惑。

费妍呆呆看着他,终于知道了“秀色可餐”这四字的含义。

云皇垂下眼睑,冷酷地掩住眸底弥漫的冰雪,他用指尖勾起她低垂的螓首,薄唇缓缓逼近费妍的红唇。

第八章(4)

这一刻,费妍不知怎的,居然出现幻觉,似乎有嫣红的玫瑰在他身后此起彼伏地绽放,不知不觉散发出淡淡幽香,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就在他的唇,即将压上她的时——

“砰!”

比思想更快的是行为。

小妮子来不及多想,一个拳头狠狠挥上云皇那张俊俏的脸蛋。

只听一声闷响,杜子腾吃痛惊呼,仿佛是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这样对他,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好半天一言不发,但周围的空气蓦地降低数分。

就连屋外候命的宫女们,也察觉到里面的氛围,有一种一触即发的危机感。

杜子腾捂住被砸的右眼,气的面色发黑,咬牙切齿地怒吼:“夏侯绛,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这沧原,也就只有你了!”

声音怒意勃然,门外候命的众人冷不丁一个寒颤,心有戚戚。

他猛地站起,粗暴地退开怀中的小人。费妍原本迷迷糊糊靠在她怀里,这时没了借力,当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砰地一声跌了个灰头土脸。

小妮子慌慌忙忙爬了起来,抹了把脸,讶然看着眼前如狼般散发出危险气息的年轻男子,心里泛出了不好的预感。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好一阵沉默。

忽地,云皇上前两步,一把掐住小费妍的脖子,冰冷的声音从牙根一字字蹦出,敛着说不尽的决绝与愤恨。

“夏侯绛,你的花招倒是不少。不想侍寝,哼,都到这一步了,容不得你想是不想。你是本王的人,本王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想如何?你又能如何?”

费妍一愣,抬头目光古怪地看着他。

第八章(5)

“小小个婕妤,你和谁借的胆子,竟然忤逆本王。”

费妍继续一呆,看着他的目光越发古怪起来。

“别以为看在夏侯将军的面子,本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听到这句,费妍恍然大悟,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云皇,连带着唇角也咂摸出了一抹古怪的微笑。

杜子腾被她这种眼神看的奇怪,正欲发怒,某个毫无危机意识的小丫头禁不住捶地大笑起来,杜子腾的脸,猛地沉了下来。

可是这次,小费妍倒是半点也不害怕了。

她想起某年某月,看到的某一部电影里,恶霸地主强抢良家少女的一幕。

这对白,稍稍一改,可不就是现成版的调戏民女。

恶霸如果都像云皇一样,生成这么副俊秀淡雅的模样,恐怕不需要威逼利诱,直接勾一勾小指,前仆后继的良家少女就倒贴上来了。

“夏侯绛。”

“有!”

他怒意难消,话音冷然。某人中气十足地一声答到,眼角粲然的笑意让云皇原本炽烈的怒意禁不住飙上最高点。

“很好笑吗?”

“唔,是啊…”

小妮子没心没肺地点了点脑袋,嘴角咧上了耳根。

“王上,膳食到了。”

门外,太监尖细的一嗓打断了屋里冷凝的气氛,也打断了云皇飙飞的怒焰。

“传什么膳,通通给本王撤了!”

他暴怒大吼,门外一阵慌乱响动,太监宫女们哪见过云皇发那么大的火,稍有胆小的吓的屁滚尿流,胆大的也禁不住面色发白。

就听见屋里一声重响,大门刷地打开了,面色阴沉无比的云皇摔门而出。

屋里,只有婕妤夏侯绛坐在高高的太师椅,小妮子翘着脚晃啊晃,仿佛丝毫不知自己危险的处境,嘴角眼眸依然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第八章(6)

次日,绛婕妤冲撞圣颜,贬为才人的消息迅速在后宫传来了。

这些日子,绛阁的奴才们一个个哭丧着脸,看向费妍的目光里有愤恨、有同情、但更多的是自怨自艾,更有甚者,连包裹都打好了,就等着树倒猕猴散,大伙儿各奔前程。

费妍年龄小,性子散漫,原本就被这群刁奴欺负着,见她不受宠,众人更是没了顾忌。

绛阁里镇日里乌烟瘴气,胆大的太监们就敢当着她的面,聚众围赌,压根不拿她一个正五品的才人当根葱。一日三餐,送上她桌上的也就剩点馊菜冷饭。问起来,只说御膳房那里要给云妃做翻新的糕点,没空做绛阁这边的伙食。

费妍忍了三天,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我又不是兔子,我要吃肉!”

“…八筒——主子呐,那天可是奴婢亲耳听着王上说您胖啊。这么胖了,就少吃点吧。哎,你干嘛,趁我不注意还偷牌不成!”

门口围着一圈宫女,正在打马吊,离费妍最近的那个宫女,掷了手中的牌,一边分出了些许精力,吊着眼角,恶劣地嘲讽着,一边聚精会神地注意着牌友们的小动作。分身二用,利索的紧。

“你们快点了,这局我可是胡定了。”

“就你那臭牌,还美的你了!”

她们笑闹成一团,只当费妍是空气,几圈走下来,身前早就堆积了小山般的筹码。

费妍坐在饭桌前,皱着眉,犹豫着把那根炒的焦黑的青菜往嘴里送,只一口,她立刻吐了出来。

“这菜都已经馊了,你们让我怎么吃?”

“有的吃就不错了,可不是王上慈悲,若是摊上别人,早拖出去砍了,主子您就知足吧。”

刁钻的宫女眼角一斜,似笑非笑的一句吐槽,费妍哑然。

自那日侍寝之后,仿佛整个天下都颠了个儿,原来尚挂着张笑脸,虚与委蛇的,全部都恶脸相迎。原本是刁奴欺主的,越发没了顾忌。

所有人都说,绛阁的主子,这么一辈子就算是完了,甭指望王上会再看她一眼了。

哪个男人能容得这样的羞辱,更何况是云皇。

“让开让开,别挡这儿碍事!”

粗暴的太监一把推开她,象征性地问了声:“还吃不吃,不吃这桌的东西都撤了吧。”然后大手一扫,不管是残羹还是冷炙,纷纷扫落在地。

第八章(7)

“乒乒乓乓”一阵碗碟破碎传入耳底,她跌落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些人。

刚入宫时,他们在自己面前阿谀奉承,表尽衷心,到头来,欺负她的也正是这么一群人。

费妍忽然泛上一阵冷意,冰冰凉凉,从脚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如果是在从前,费妍拼死也要争取自己的利益。

可这是在一个她完全陌生的时空,后宫的尔虞我诈,势力虚伪,全是她所不了解,也永远不想了解的…她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捏紧了椅下的坐垫,强忍着泪水。

十五岁的小费妍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她不再是被父母恨铁不成钢,却依然捧在掌心的幼女,更远离了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没了老师的谆谆教导,也没了同学似真似假的“肺炎”玩笑。

那些曾经在她开来,无比寻常的幕幕,或喜或怒,或悲或嗔,在这华丽而冷漠的宫里,一时竟显得如此温暖,弥足珍贵。

此时,门外的宫女们笑着、闹着,“哗啦哗啦——”地一阵阵洗牌声。

不远处,太监们手里摇着大大小小的色子,小小一方地儿,就听着买大买小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厢,冷冷清清。

她是被刻意孤立隔绝的人,这后宫中所有的喧闹和热络似乎都与她无关。

只因为高高在上的那一人,对她厌倦了,对她厌恶了,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变的遥远起来,人与人之间哪怕是再亲热的关系,也会生疏冷漠起来。

后宫里的女子,无一不以那人为天、为神,那么卓绝的人物,本就是如她般小小才人可望不可及的那弯皎白明月,清冷而又遥远,哪怕只是近着,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可她却生生将他拒之门外。

他们知道云皇将不再会容忍她,于是所有的不满全部爆发在她的身上,成为了刁奴欺主的一桩桩恶状。

第八章(8)

皇城内,镇北将军府。

半夜,秋红猛地一个寒颤,从睡梦中惊醒。

“小姐,您怎么醒了…”

“阮惜暮,不,将军呢?”

“将军…将军现在应该还在书房里吧…小姐,小姐您到哪儿去啊?你不能去书房啊,将军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

将军府中的丫鬟递来湿巾,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了也有许多时日,秋红依然无法容忍他人插手自己的私事。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却忘不了那个抱着她嚎啕大哭的少女——二小姐夏侯绛。

将军府的书房在西南偏院处,那儿环境幽僻,鸟啼清脆,寻常仅三两个丫鬟小厮整理杂物,外人不得入内。

秋红这一觉醒来,心里有说不出的骇然,仿佛是被人生生掷在了冰窖里,从头到脚,泛上的是寒意,窒息的感觉汹涌袭来。

近来,坊间的流言此起彼伏。

大伙儿都说夏侯府的二小姐,这次啊,顶撞了龙颜,看上去不过是连贬三级,从婕妤降成了才人,没掉脑袋,没进冷宫,可不是天大的运气。然而后宫是什么地儿,那可是吃人不吞骨头的地儿。

怕是…到头来,稍有那么几人一唆使,奴才在使几个绊子,就算是贵族的子女,一条小命也难保啊。

秋红天天听着,禁不住寒颤,她求过阮惜暮数次,想进宫继续伺候她家二小姐,可都被阮惜暮不由分说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