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忙不迭地放下碗,连连点头。

说起来自从那日去笼山踏青之后,便不曾再下过棋。想想那局盲棋,陶墨头一次因为棋局本身而勾起下棋的兴趣,而不只是因为对手是顾射。

顾小甲摆好棋盘,招呼桑小土出去。

陶墨突然转过头来,“你的父亲安葬了吗?”

桑小土猛然停下脚步,双腿一屈,跪下又要磕头。

顾小甲和郝果子连忙扯住他。

桑小土道:“大人与顾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土一定做牛做马回报。”

陶墨尴尬道:“我只是想问问你父亲是否安葬,要不要我帮忙。”

桑小土抹了眼泪,道:“多谢大人关心。村长和村民凑了些前,昨日就下葬了。”说是下葬,其实就是买了口棺材,找几个人抬到云林山埋了。

陶墨点点头。

顾射突然道:“以后你便跟着陶墨吧。”

桑小土身体一颤。他倒不是不愿意,而是头一次听这位谈阳县的大人物说话,心里头紧张,连忙道:“多谢顾公子,多谢陶大人。”

顾小甲一把拉他起来,道:“别在这里扰了公子下棋的雅兴。我带你去顾府四处看看,省的以后迷了路。”

郝果子嘟囔道:“我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好心?”

顾小甲似笑非笑道:“桑小土是我顾府的下人,我带他熟悉顾府天经地义,不知道郝大人是我顾府的什么人啊?”

郝果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顾小甲赢下一城,心中得意,带着桑小土介绍顾府时格外卖力。

郝果子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陶墨与顾射下棋的时候,他在顾府也只有跟着顾小甲打发时间。

三个人在顾府逛了一圈,顾小甲算算时辰差不多,才带着他们回厅堂,正要进院门,却刚好看到门房从里面出来。顾小甲惊愕道:“府里来了访客?”

门房道:“是来寻陶大人的。”

郝果子惊喜道:“莫不是老陶回来了?”

门房道:“是旖雨公子。”

郝果子脸色顿时冷下来,“他来做什么?”

门房道:“送东西与陶大人。”

顾小甲也皱眉,“人呢?打发走了吗?”从上次顾射与旖雨公子对答,他就知道自家公子并不待见此人,因此怕门房不知趣,将他放进来扰了顾射雅兴。

门房道:“他放下东西就走了。”

郝果子道:“东西呢?”

门房道:“已经送到陶大人手中了。”

郝果子转身就向里走。

顾小甲和桑小土立刻跟上。

郝果子进屋,看到东西正放在桌上,虽然没有打开,但是看外表,应当是一件成衣。陶墨的耳根有点红,顾射依旧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

“少爷?”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陶墨惊了下,随即松了口气道:“你将东西收起来吧。”

郝果子应声,正要拿回屋,就听顾射淡然道:“不打开看看?”

郝果子看陶墨。

陶墨耳根红得发紫,半晌才道:“打开看看也好。”

郝果子只好拆开外面的油纸,果然是一件成衣。天青色,若隐若现的云纹,还有一条一看就价值不菲白玉扣腰带。他偷偷看向陶墨。

陶墨张了张嘴,又偷偷瞄了眼顾射。

顾射莫测高深。

“无功不受禄,我想我明日就退回去。”陶墨道。他倒不是想讨好顾射才这样说,而是真心觉得自己与旖雨的确没有这般的交情。当初邀请旖雨入住县衙不过是念着相识的情分,到底是一场老乡,在他乡相遇是缘分。至于两人之间的其他交集,早在他焚烧那条巾帕之时就断得干干净净了。

顾小甲道:“这料子的质地不错,只怕不是谈阳县能买得到的。”

啪。

落子清脆。

陶墨慌忙回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棋盘上。只是他的目光虽然回来了,但心思依旧有些恍惚,拿着棋子的手在棋盘上晃了片刻,才窥准一个位置落了下去。

啪。

不同的清脆响声。

陶墨怔忡抬头,却见顾射起身,朝里走。

“棋…”他迟疑道。

顾射头也不回道:“既然无心,何必流连。”

陶墨回头看棋局,呆呆地重复道:“既然无心,何必流连?”

既然无心,何必流连…

刷。

郝果子翻身坐起,头痛地按着额头,忍不住道:“少爷。”

“嗯?”

“这八个字我听了一晚上了。”闹得现在即使陶墨不说这八个字,这八个字也会自动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旋回旋…

陶墨道:“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郝果子道:“也许是看出少爷无心下棋?又或许…”是在指少爷对旖雨公子的态度?他愣了愣,随即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所惊住。少爷对旖雨公子是何态度又关顾射什么事?他总不会吃醋吧?

…应当不至于吧?

陶墨听郝果子只说了半句,就不接下去,追问道:“又或许什么?”

郝果子拼命将刚才的想法晃出脑袋,道:“顾射心思高深莫测,谁猜得到。”

陶墨翻身,手掌贴着耳朵,继续烦恼地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

郝果子道:“少爷何必这么在乎顾射的话?他兴许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陶墨没有立即回答。

郝果子想到陶墨对顾射的心思,既想泼冷水,又不忍泼冷水,只能幽幽道:“老陶快回来了,少爷你与顾射还是莫要走得这么近的好。”

提到老陶,陶墨的思绪终于从这八个字中钻了出来。他对老陶的敬意并不只因为对方处处为自己着想,将他打点妥当,还因为老陶在很多时候替代了父亲所本该站的位置。有些话他本不必说,有些事本无须他来考虑,但是他说了,考虑了,并非因为他是他的少爷,而是因为这是陶墨父亲临终的遗言。

父亲…

贴着陶墨脸颊的手突然湿润。

清晨出门,空气中浮着湿气。

陶墨搓了搓有些发僵的双手,目光被路边的马车吸引。

蓬香坐在马车上眼睛半眯,似乎在打盹儿。

陶墨从郝果子手中接过裹着衣服的油纸包,朝他走去。

正要陷入梦乡的蓬香被人轻轻一推,顿时一个激灵地醒过来,看到陶墨,忙揉着眼睛道:“陶,陶大人?”

郝果子没好气道:“你一大早在这里做什么?”

蓬香道:“公子让我送大人去县衙。”

郝果子道:“县衙多的是马车,不劳烦你们。”

蓬香反问道:“马车呢?”

郝果子语窒。

昨日下了公堂,陶墨是走着来的,倒不曾驾马车。

他狐疑地看着蓬香道:“你怎知少爷没有驾马车?”

蓬香道:“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既然陶大人真的没有马车,不如就让我送你一程?”他笑眯眯地对着陶墨道。他好歹也在群香楼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身上怎可能不沾半点胭脂气。光是这样一笑,已得那些小倌勾人时的七八成神韵,端的是妩媚又柔情脉脉。

但陶墨并没有接话,而是将手中油纸包递给他道:“无功不受禄,你家公子之物,我完璧…”他瞟了好果子一眼。

“完璧归赵。”郝果子大声接道。

蓬香并不接过,而是佯作疑惑道:“莫不是陶大人穿着不合身?可是我家公子说了,陶大人的身材他是绝对不会估错的。”

陶墨道:“这礼物太重,我受不起。”

蓬香垂头叹息,道:“陶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想当年陶大人在我家公子身上花的银子又何止这一件衣衫。如今公子只是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而已。”他语气放柔,“陶大人可明白公子的心思。”

“虎狼之心,谁能明白?”郝果子一想起当年之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陶墨还是推拒道:“当日之桃李与琼瑶,都已两清。请旖雨公子不必耿耿于怀。”

蓬香道:“陶大人何必这样伤人心。公子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这次来谈阳县其实是想找陶大人的。”

“哈!说实话了吧?”郝果子冷笑道,“果然是嫌以前害我家少爷不够,所以现在赶过来补送一刀。”

蓬香怒道:“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在哪里?”郝果子道,“当初若不是你串通黄广德,我家少爷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番田地?”

蓬香道:“我家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他身在群香楼,接的是生意,是客人!难不成黄广德捧着钱上门,他能拒绝不成?”

郝果子喉咙一窒。

陶墨道:“我当初提过为他赎身的。”当年他曾为旖雨的话伤过心,动过情,但如今再说起此事却再无半点情绪波动,只有就事论事的感叹。

蓬香声音顿弱,“公子也没办法。就算陶大人当初愿意出银子为公子赎身,但卖身契捏在姓章的手中,他见黄广德如老鼠见了猫,哪里敢放我家公子离开。”

郝果子正觉有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既是如此,你家公子当初为何不对少爷说个清楚明白?偏要若即若离地吊着他?”

蓬香道:“公子也是人,是人总有私心。他不愿意与心上人分离有何不妥?”

“心上人?”郝果子嗤笑。若真是心上人,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步入险境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得得得。

晨雾中,马蹄声与车轮滚轴声由远自近。

激烈的争论声由此一缓。

马车破雾而出,顾小甲坐在车辕上,双手拉着缰绳,神情慵懒。

郝果子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他面容可爱过。

顾小甲驾着马车在陶墨身边停下。

马车帘布被桑小土从里面掀起,露出靠着狐毛毯子的顾射来。

顾射道:“上车。”

于是,蓬香便见陶墨匆匆将油纸包塞进他手中,头也不回地上车了。

郝果子跳上车辕,坐在顾小甲身边。

顾小甲旁若无人地驾车而去。

留下蓬香一人沾着微潮的晨雾发怔。

第53章 居心叵测(八)

陶墨坐在车里有些局促。原本的专属位被桑小土占了去,他只能挨着顾射坐。

顾射闭着眼眸,似乎有些困倦。

陶墨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心跳如雷。

直到桑小土轻声道:“大人,到了。”他才蓦然回想起车里还第三人,顿时面红耳赤,不知自己刚才的痴态让他瞧去了多少。他讷讷应声,起身下车,转头却见顾射已经醒了,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顾公子要不要来县衙坐坐?”他提出邀请。

顾射道:“改日吧。”

桑小土放下帘布,将陶墨失望的眼神隔绝于帘布之外。

看着马车踏着清晨的冷意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陶墨转身进县衙。

郝果子在他身后道:“今日顾射出现的真是时候。”想起蓬香苦苦纠缠的模样,他就觉得一阵恶心。

陶墨猛然收住脚步,懊恼道:“我忘了道谢了。”

郝果子道:“等回去再说也不迟。反正我们现在就住在一个屋檐下。”

“谁与谁住在一个屋檐下?”深沉沧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郝果子一惊抬头,叫道:“老陶!”

老陶慢吞吞地走到陶墨面前,躬身行礼道:“少爷。”

陶墨眼眶一热,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你平安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老陶道:“我一路惦记着少爷,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郝果子道:“老陶,你年纪不小了,身子骨可吃得消?”

“赶路倒没什么。只是这屋顶漏风却差点冻死我。”其实老陶一眼就看出屋顶上的瓦片乃是被人用内力震碎,而会瞒着他做出这等无聊事情的想来想去,除了端木回春不做第二人选。

陶墨哪里想到这层,以为真的冻坏了他,心里大急,“我立刻去请位大夫来瞧瞧!”

老陶摆手道:“这倒不必。我身子骨还挺得住。”

陶墨哪里肯听,当即打发郝果子去请大夫来。

老陶拗不过他,就由着他去了。

陶墨问道:“老东家可还安好?”

老陶默默点头,半晌道:“当初是我负他,难得他竟不记恨,还肯放我一条生路,颐养天年。”

“放你一条生路?”陶墨吓了一跳。

老陶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弥补道:“我是说,不曾拿过去签的契约来约束于我,还肯放我回少爷的身边。”

陶墨听着也是大为感激,“这位东家果然是心地良善,宅心仁厚。”

老陶笑着将话题扯开,道:“少爷的学问大有长进。”

陶墨道:“是金师爷日日指点。他时常读些为官的坊间小说与我听,实在大有助益。”

对于金师爷,老陶还是信得过的,相信他挑的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点了点头。“少爷刚刚从哪里回来?”

陶墨迈步的脚微微一僵,片刻才道:“我这几日与郝果子一同借住在顾射府中。”

老陶故作讶异道:“哦?少爷几时与顾射这般亲近了?”

陶墨便说了些顾射的好话。诸如古道热肠之类。

老陶不动声色地听着,等他说完才道:“我还听说,顾射帮他的师兄弟与卢镇学在公堂上打了一场官司?”

陶墨先是一愣,须臾想起他指的是梁府与邱府的案子,便道:“这案子已经了结了。”

老陶道:“顾射是一锤先生的高徒,少爷与他结交无可厚非。”

陶墨听得隐约觉得不舒服。他与顾射结交,绝非因为他是一锤先生的高徒,而是因为他是顾射。但是老陶才刚回来,他也愿意为这件事与他起争执,便默默地听着。

“只是不可厚此薄彼,怠慢了林正庸的门下。”老陶语重心长道,“为官之道,无非两种。一则,出类拔萃,平步青云。一则取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少爷,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陶墨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忍住,低声道:“我与顾射只是私交,并不涉及公事。”

这才是老陶真正担心的。他轻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又转移话题道:“听说前几日旖雨公子来过县衙?”这消息倒是端木回春传递给他的,也是他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原因。当初因为自己一时大意,使得陶老爷含恨而终,这样的悲剧他不想重演。

陶墨道:“他住了几日便离开了。”

老陶点点头。端木回春已经派人回去打听了,如果他没有料错,只怕是黄广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才逼得旖雨不得不投奔到谈阳县,寻求陶墨的庇护。

陶墨见老陶心事重重,道:“你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定然疲惫不堪,不如回房再歇歇?”说到回房,就不免想起房顶上的洞,他又道,“屋顶我会尽快催促他们修缮好的。木师爷的屋子没有破,你先去他的屋子住吧。”

独留自己的房顶完好无损,端木回春还真是肆无忌惮。老陶摇摇头,转身朝端木回春之前住的屋子走去。

他这边才走出没多少步,门房就从另一头匆匆跑来,道:“大人,崔大人说有命案。”

陶墨心头一紧,猛然想起顾射上次提过的案子,暗道:该不会是真的吧?

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