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恶霸。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死的人他看着十分眼熟。

他转头看郝果子。

郝果子起初没认出来,后来打量得久了,面色渐渐惊疑起来,半晌才低喃道:“晚风?”

崔炯看他脸色,试探道:“大人认得他?”

陶墨颔首道:“他是我的老乡。”不但是他的老乡,而且借着旖雨的关系,他们还曾坐下来把酒言欢。

郝果子皱眉道:“怎的他也出来了?难不成群香楼倒了?不然怎么小倌一个个都呆在楼里,跑出来了?”

崔炯这才知道原来死的这个是小倌,顿时对查案失了几分兴头。

陶墨问道:“尸体是在何处发现的?”

崔炯道:“是在河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他手中抱着一块浮木,但人已气绝身亡多时。致命伤可能是背后所中的箭。”

陶墨皱眉道:“好端端的,谁要杀他?”

郝果子轻声道:“会不会是黄广德?”

陶墨道:“为何?”

郝果子道:“我知道的恶人不多,而恶得要人命的恐怕就是他了。说不定他看上了晚风,但晚风不从…”他编不下去。晚风是群香楼的小倌,恩客不知凡几,又怎么可能突然不从?

“啊,会不会与旖雨有关?”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好像扯到了一根线头,“我就觉得旖雨出现得蹊跷。说不定是惹了什么大麻烦,不得不躲到这里来的。”

陶墨道:“无凭无据,莫要瞎猜。”

崔炯正听得津津有味,巴不得他们再多扯出几个疑犯,忙道:“这讨论案情正是需要大胆假设。我们都是衙门中人,倒也不必像百姓这样忌讳什么。”

陶墨道:“不知案发之地在何处?”

崔炯道:“我已经派人沿着河岸往上游搜索,想必不久便会有消息。”

陶墨眼角瞥到金师爷正匆匆走来,忙迎了上去,“师爷,你怎的来了?”

金师爷望了眼尸体,低声道:“这尸体可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陶墨点头。

金师爷道:“这里往北数十丈便是邻县,恐怕这命案并不是犯在我们县里头的。”

陶墨疑惑道:“这又如何?”

金师爷道:“这命案是根据案发所在地来划分归属。若这案子不在谈阳县犯的,便不由我们接手。”

他一边说,那边就有衙役匆匆回报道:“崔大人,这案子是邻县的。”

第54章 居心叵测(九)

案子既是邻县的,他们自然不愿越俎代庖。金师爷和崔炯匆匆收拾证据,便移交给了邻县。

陶墨心里松了口气,又隐隐感到有几分不安。

郝果子的话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细细琢磨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回到县衙,郝果子将事情与老陶一说,老陶也认为其中定有蹊跷。不过去群香楼打听的探子还未回来,事情到现在还无头绪。他想了想道:“那晚风既然与旖雨相熟,于情于理,我们都应通知一声才是。”

郝果子看他一眼,见老陶眼中精光烁烁,心中一定。比起半路杀出来的木春,他自然更相信一路经历风风雨雨的老陶。

陶墨之前也是这么打算的,便道:“也好,我去找金师爷同去。”

“金师爷去了邻县,一时三刻怕是赶不会来,不如我们自己去。”老陶道,“这件事毕竟与旖雨毫无干系,我们去也只是知会一声,不必兴师动众。”

陶墨觉得有理,便由郝果子去赶马车,自己与老陶慢悠悠地朝门外走。

走到衙门口,正好看到顾射的马车从街头驶来。他的马车经历被窃风波之后,旁人更不敢亲近,纷纷走避,煞是瞩目。

到了近前,顾小甲见郝果子赶着马车迎面过来,便道:“快将你们的破马车收起来,忒丢人现眼。”

郝果子原本还因为他今早的解围而对他略存好感,如今被他一阵抢白,脸上顿时有些下不来,冷笑道:“你不说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眼不见为净?”

陶墨怕两人吵起来,忙问顾小甲道:“来衙门有事?”

顾小甲想回冲一句没事就不能来?但想想顾射正在车厢里听着,不敢造次,低声道:“公子是来接陶大人回顾府的。”

陶墨心头一喜,满心满脑只有那句“公子是来接陶大人回顾府的”,直到老陶在旁咳嗽一声,才幡然醒神道:“我正要出去。”

“出去?去哪里?”顾小甲好奇地问。

郝果子没好气道:“从几时起我家少爷去哪里也要经过顾大爷你的恩准了?”

顾小甲道:“我是好心。你那辆马车太破,去哪里也是丢人,还不如靠两条脚走。”

陶墨慌忙拦住一看就没准备什么好话的郝果子,对顾小甲道:“我们要去旖雨公子的府上。”

“旖雨?”顾小甲音量陡然拔高。

陶墨原本倒不觉得如何,被他这样张扬的一喊,不由心虚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是去知会他一声的。”

“知会?”顾小甲转了转眼珠,“莫非是知会他以后不许纠缠你?那不妨多带些人手,衙门口这两个一同带上吧。”

老陶不声不响地听着。若说顾小甲的看法便是顾射的看法,那顾射显然并不待见旖雨。说不定有他在,会事半功倍。如此一想,他不等陶墨否认,就主动开口邀约道:“难得顾公子这样热心,不如同来?”

顾小甲知道他说的顾公子是此顾非彼顾,不敢擅自应承,转头看车厢。

顾射坐在车厢里,不负所望地回答道:“如此,也好。”

于是陶墨和老陶上了郝果子的马车,在前面带路,顾小甲驾着马车跟在后面。

坐在车上,陶墨时不时掀帘往后看,又问郝果子道:“你认得旖雨的住处?”

郝果子头也不回道:“早打听好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道理我懂。”

陶墨:“…”

旖雨买的住所不大不小,一个院子三间房。屋子没设厅堂,一行人只得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

从腊月里带过来的寒气还未完全消退,屁股沾着石凳,冷意飕飕地往身体里面蹿。

蓬香和顾小甲各自拿了个暖炉出来。

蓬香递给旖雨,旖雨一转手给了陶墨。陶墨接过来又给了老陶。老陶是习武之人,这等冷意与他来说,也不过是清风拂面。他推辞未受。

陶墨转头,目光不经意与坐在右边的顾射轻触,捧着暖炉的手轻轻一颤,立即又送还给旖雨。

旖雨接过暖炉,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陶墨的手背。

陶墨肩膀一缩,急忙将手放在桌下。

旖雨轻笑道:“今日是什么风,竟把你吹来了?”他问得旁若无人,仿佛眼中容不下其他人。

陶墨道:“今早出了桩命案。”

旖雨眼角微抽。

陶墨道:“我辨认过了,好像是晚风。”

旖雨讶异道:“晚风?”

陶墨道:“从玉条河上游漂下来的,案发地应是邻县,案子已经移交给了邻县的县令。我想你与晚风是故交,所以特来知会一声。”

旖雨垂眸沉默半晌,再抬头,清泪两行。“群香楼,只有晚风算是我的朋友。”

陶墨轻叹。

群香楼,烟花地。人常言,婊子无情,但嫖客何尝有义?一个强颜欢笑,一个寻欢作乐,来来去去都是逢场作戏。便是小倌与小倌之间,也难有长久的情谊。那里的朋友,确是千金难买。

蓬香也跟着叹气道:“晚风公子那样好的人,怎的也会有人杀他?”

老陶道:“你怎知他不是自杀?”

蓬香一愣,干笑道:“好端端的人,自杀做什么?”

旖雨用袖子抹了抹泪水,对他道:“茶凉了,还不去换一壶?”

蓬香忙应声去了。

顾射道:“你是爱茶之人。”

旖雨强笑道:“顾公子何出此言?”

顾射淡淡道:“我若是伤心,绝对不会管他人的茶是否凉了。”

旖雨笑容顿垮。

老陶不动声色地看着,心里大为满意。看来邀请顾射一道来这着棋是下对了。

陶墨见旖雨面色惨淡,安慰他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莫太伤心了。晚风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

旖雨道:“不知凶手可曾找到?”

老陶道:“早晨的案子,除非凶手自首,不然哪里这么快能寻到。”

旖雨沉思片刻,道:“晚风为人谨慎,绝不会与人结怨的。会不会是强盗?”

老陶问道:“你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几时?”

旖雨道:“两个月前吧。我攒够了钱赎身,便想来寻找陶…”他无言地望着陶墨,大有此言不必说,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陶墨想到顾射在旁,坐立难安。

老陶干咳一声道:“那你可知那时晚风可有离开群香楼的打算?”

旖雨道:“群香楼里谁不想离开呢?可惜我心有余力不足,不然一定与他一道离开。唉,早知今日,我当初或许应该留在群香楼。也许他就不会遭逢毒手。”

顾小甲道:“你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是强盗做的,一会儿又说要是你在,就不会遭逢毒手。难不成你还能赤手空拳打退强盗不成?”

旖雨道:“我若是在群香楼,他便不会单独上路…”

顾射截断他道:“他为何是单独上路?”

旖雨一怔道:“莫非他还有人同行?”

顾小甲也回过味来,问道:“你身边有个小跟班,为何他身边没有?你又怎知他身边没有?”

旖雨缓缓叹了口气道:“原本他身边的确有个小厮,只是不久前离开了。他与那个小厮感情甚笃,他曾说过不想再招小厮,所以我以为…难道不是?”

老陶道:“尸体只有一具,究竟与不是,目前还不清楚。”

旖雨望着陶墨,双眸泪花微闪,“此事还请陶大人多多留心。”

陶墨颔首道:“放心。”

“我在谈阳县无依无靠,只有陶大人一个…朋友了。”他将朋友二字说得极为含糊不清。

顾射施施然道:“大家同在谈阳县,陶大人自然会一视同仁。”

旖雨贝齿轻咬下唇,定定地望着陶墨,似撒娇,又似娇嗔。

陶墨视线左右乱晃,“天色不早了,我们不如先回去吧。”

老陶原想问得再透一点,但旖雨显然不是易于之辈,心中又有了防备,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便附和道:“的确叨扰太久了。”

陶墨与顾射一同站起。

旖雨目光不禁落在陶墨手中的暖炉上。

陶墨一愣,这才发现顾射手上的暖炉不知何时跑到了自己的手中,不由面色一红,憨憨地笑了笑,匆匆告辞。

旖雨看向顾射,却发现对方对自己连目光都欠奉,径自转身走了。

他们走后,蓬香才缩着脑袋从厨房出来。“公子,怎么办?”

旖雨慢慢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竟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过了许久才道:“让我好好想想。”

陶墨抱着暖炉从旖雨屋里出来,下意识地就跟着顾射准备上顾府的马车。

他身后传来重重的咳嗽声。

陶墨转头,却是郝果子站在自家的马车旁朝自己使眼色。老陶在他身后,面色意味不明。

陶墨尴尬地收回脚,将暖炉塞进顾射怀中,干笑道:“多谢顾公子的暖炉。”

顾射问道:“今日几时回府?”

他问得这样自然,仿佛陶墨本就住在顾府,而不是寄居。

陶墨不敢看老陶脸色,便道:“晚饭后便回来,不必等我用饭了。”

顾射点点头,坐进车内。

顾小甲跳上马车,抓着缰绳道了声驾,马车便缓缓从他面前驶过。

老陶道:“人都走远了。”

陶墨回神,低头上了马车。

马车内,老陶默默地望着陶墨,心中却是思绪万千。这次回一趟睥睨山,不但解开了他与明尊之间的心结,让自己获得解脱,而且让他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男人之间的爱情。关于雪衣侯和明尊的传闻他之前陆陆续续也听到不少,刚开始是嗤之以鼻的,后来想得多了,又觉得心酸。在他看来,明尊之所以会委身雪衣侯,应当是为魔教捐躯,不然雪衣侯又怎么会轻易放过魔教?但真正看到两人相处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多么的功利和肤浅。这样两个人,若不是真心喜欢对方和确认对方以同等之心看待自己,是绝不会在一起的。

只是明尊与雪衣侯是明尊与雪衣侯,陶墨与顾射又是另一回事了。明尊与雪衣侯虽然一在江湖一在朝堂,但无可否认的是两人都是当今天下难得的奇男子。他们二人互相欣赏惺惺相惜,乃至情投意合都无可厚非。而顾射其人他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应当算得上是此类人,唯独陶墨…

他看着陶墨昏昏欲睡的面容,轻轻叹一口。他受陶老爷救命之恩,又与陶墨相处两载有余,早将陶墨当做自己的子侄看待。在他心底,自然也希望他能找一个两情相悦的出色之人。陶墨对顾射有意,他看得出来。顾射对陶墨不一般,他今日亲眼所见,心里也有了底。若顾射是女子,出嫁从夫,他倒不担心,非但不担心,还会竭尽全力促成此事,哪怕顾射来头不小。偏偏顾射是男子,且是个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惊采绝艳的男子。陶墨若是与他牵扯不清,恐怕到头来只会落得遍体鳞伤的结局。

这样想着,他伸手轻轻拂过陶墨的睡穴,然后推开车门道:“去客栈。”

郝果子一愣,“哪家客栈?”

“与县衙近的,以后来回也方便些。”

郝果子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回头看了陶墨一眼,却见他垂头不语,以为他默许,只得从命。

亥时三刻。

茶凉。

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一字未落。

顾射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棋碗中插入,抬起,插入,抬起…

顾小甲和桑小土从外面进来,脸冻得有些发白。

顾小甲搓了搓手,道:“公子,这么晚了,他估计在衙门歇下了,不如您也先歇了吧?”

啪。

顾射从棋碗中拈起一子,又丢了回去,“去准备马车。”

“啊?…是。”

第55章 来者不善(一)

夜深人静,街道空寂。

马蹄与车轮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阴森。

衙役从瞌睡中省神,纳闷地看着马车停下,顾小甲跳下马车走上台阶,“我要见陶大人。”

衙役道:“陶大人不在。”

顾小甲皱眉。难不成是在来路上错开了?

衙役道:“县衙屋顶漏了洞,大人去运来客栈投宿了。”

“运来客栈?”顾小甲心下不悦,暗道:莫不是觉得住在顾府委屈了他?

他回马车,将话一一转达。

顾射淡淡道:“去运来客栈。”

看来公子是杠上了。顾小甲幸灾乐祸地跳上马车,拉转缰绳,朝运来客栈的方向驶去。

运来客栈在谈阳县也算是大客栈,旗杆斜插从二楼斜插出来,运来客栈四个大字迎风招展。

顾小甲勒停马车,跳下来敲门。

敲得久了,楼上隐约有骂骂咧咧声。

顾小甲不理,继续敲着。

店伙计总算匆匆忙忙地赶出来,哈着腰打开门,见到他不由一愣,下意识地挂上招牌笑容,“顾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阴风。”顾小甲吐了吐舌头。

店伙计打了个哆嗦,干笑道:“爷说笑呢。您是投栈还是吃饭?”

顾小甲道:“都不是,找人。把陶大人请出来。”

店伙计笑容僵住,眼睛直往掌柜的方向瞧。

其实掌柜刚才就出来了,正站在门边观望,看顾小甲和店伙计一同将目光投向他,不好再赖着不动,赶紧赔笑着上前道:“这夜都深了,陶大人想必都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