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春光 作者:雁舞流年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一章 退婚(上)

意识渐渐清醒,头却是越来越痛。

林贞呻吟着,终于睁开眼来。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头顶木板上那繁复的花纹,到底刻的是云彩还是花儿,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那压得低低的木板,不是天花板,而是床的顶板。

MD,这像小房子一样的居然只是一张床!

窗外,吵杂声渐显清晰。

林贞侧过头,伸出手掌,试图抓住透过纸窗而入的线,可是最后却只能徒劳地看着在那一缕光中,灰尘无声地飞舞。

“什么都抓不住,就好像狗屎一样的人生…”

白皙的手掌,透着淡淡的粉。这是一双年轻而柔嫩的手,虽然没有涂丹蔻,却仍然很是迷人。可是,却不是林贞所熟悉的那一双布满刀伤、烫疤的手。

“真是荒谬!只差一点点——一点点…贼老天!你要耍我到什么时候?!”

哑着口子低语,林贞猛地扯过被子,胡乱蒙住了头脸,“睡觉,睡觉,只要睡醒了,一切就又会恢复原状。”

嘀咕着,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紧紧地闭着眼。可是外头的吵闹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忽视。

睡不着,她忽地一下坐起,“吵死啦!”

因为林贞的大叫,外面的声音突然一静。可是只是静了一下,就有人尖着嗓子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么没规矩。当这里只住着他们一家吗?这样大吼大叫的…”声音稍顿,这女人又道:“陈夫人,我家大郎从前不就提醒过你们家大官人了嘛!这穷街陋巷的,龙蛇混杂,很容易就带坏了您家里的小娘子和小郎的。这会儿不当心,以后坏了闺誉家风,可就麻烦了。”

歪着脑袋瞪着窗外好一会,突然跳下床来。林贞也不去拢散开的长发,汲拉着床下的木屐就往外走。

斜光曦微,窗下的梳妆台上,虽然摆放整齐,可是无论是妆匣还是胭脂盒,却都已蒙了一层灰尘。只有那只菱花铜镜,虽然蒙尘,却仍闪着灿烂的光。

眼角瞥到映入镜中的人,林贞不由顿住脚步。这样的铜镜,是看不清面容的。林贞望着镜中,看着那一身素白的身影走近,心头涌上古怪的情绪。

一身的白,白裳白裙,连罩在外面的背子也是白,只在袖边滚了淡淡的青花。乌鸦鸦的头发,凌乱垂落,没有半分珠翠点缀,只在发际插了一枝素白的绢花。想是之前也是梳好了的,这会儿却早打散,乱作一团。

看不清自己映入镜中的面容,可是林贞知道想必她的表情一定很是古怪。

纵是内心再强大,遇到她这样莫名其妙的遭遇,都会惊惧得要发疯吧?哪怕她已经从刚才似梦非梦的恍惚中接收了这具身体的记忆,却仍然觉得一切简直是荒唐得让人想要发笑。

抬手掠了下散乱的长发,她嘀咕:“贞子啊!?”

虽然是这样嘀咕,可是她却没有打算去重新梳妆一番,而是伸手直接按倒那面铜镜,就大步向前走去。

推开门走出去,她正好听到那个声音尖细,说话刻薄的妇人在说:“陈娘子,您也莫要觉得我们白家薄情。说到底,我家大郎同你家大官人也是多年好友,这些年也没少帮衬着你们。您受了这么多年好处,也该知道感恩图报才是。按说,从前您得的礼可是该还的,可我家大郎是善人,娘子更是菩萨心肠…您啊,还是痛痛快快地把这礼物收下,退了我们庚贴就算了了这事儿的好…”

穿着青色背子,作仆妇模样的妇人抹了抹反着油光的发鬓,看着坐在主位上面容憔悴的妇人,笑道:“像他们这样不计较,肯吃亏的可是不多了。若您仍要纠缠,这事闹大了,可不知道旁人会说些什么了?!”

“会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她出了声,才醒悟说话的人并不是对面的女主人。说话的人就在她身后,声音尤带稚嫩。

妇人眨巴了下眼,回过头去。从院中搭的灵棚望出去,阳光晃在眼上,她不由地眯起了眼,看到的身影便有些模糊。可是那一身的素白,凌乱的长发,却仍让她不由得扬起了眉。

灵棚外的身影慢慢走了进来,她便看清了那张仍带着稚嫩的面容。

这就是林家的小娘子了?!刚才没机会正眼打量,这小姑娘就晕了过去。现在看,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可是面容却实在是苍白,想是这些日子,熬得快撑不下去了吧?也是,不过才十三,突遭丧父之痛也实在是令人心痛。

虽然这样想着,可是妇人嘴上却没软上半分,只是淡淡道:“陈娘子,我同您说的您可是要好好考虑…这样的大事,到底是要由您这长辈来作主。”

声音虽然没有提高半分,可话里话外,却都是在点着林贞不会行事,大人说话,哪有小孩插嘴的份?更何况,这会儿说的又是这小娘子的终身大事,哪家女儿听到这个,还不快些立刻回避了,又怎么会这样大咧咧地站出来。

因为她的话,坐在主位上的陈氏抬起头来。目光扫过正走过来的女儿,眼中尽是怜惜之意。“贞娘,你怎么起来了?还是再歇歇吧!若是还不舒服,就叫东伯去请个郎中回来…”声音稍顿,她又扬声叫道:“如玉?如玉…”

虽然陈氏的声音并不高,但灵棚外立刻就传来应和声。陈氏听到,也就收了声。看向林贞,招了招手。可是却不想自家女儿竟没有如往日般一样,在她出声时就靠过来。而是冷冷地看着那白家派来的妇人。

“我在问,别人会说什么?”林贞冷冷地问着,见那妇人皱起眉,看向自己,却没有半分怯意,反是扬起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妈妈不知道吗?那不由就由我来告诉妈妈——那些人,会说:白家的大郎真是卑鄙无耻,无情无义!说是和那林家的大官人是好友,可是居然在好友亡故,刚刚出殡,连家里灵棚都还没拆的时候,就叫家中仆妇欺上门去…欺负孤儿寡母的事,他也做得出!怎不怕这定陶城里人人耻笑?!”

林贞说得又快又急,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娘子,你这是浑说什么?”

瞪着面前的少女,妇人把她从头看到脚。面前的少女,年纪不大,生得不过眉清目秀,想来纵是面色红润时,也不显艳光。可是偏偏,她的一双眼黑如玛瑙石,闪着亮晶晶的光,倒好似燃着一簇火,让人一看就不由凝住心神。

目光最后落在少女脚上的木屐上,妇人眨巴下眼,发出一声冷笑。

这木屐,古来即有。可是近年来,却不过于房中使用,少有穿出房外的。尤其是女子,哪个还会这样赤着脚穿木屐呢?

这林家的小娘子,着实荒唐!也难怪大郎、娘子要断了这门亲事呢!

妇人心里想着,神情间更显出几分慢待。却不曾想,若不是知道这亲事一定是要退掉的了,她又哪敢这样去腹诽家中未来的女主人。

这会儿,她只瞪着少女,扭头看着陈氏道:“陈娘子,您真是好家教!”

陈氏被这一句话,闹得脸上涨得通红。看着林贞,便有些怨,“贞娘,不可如此无礼!”

“无礼?我哪里有无礼?”林贞冷笑,“若我怒斥闯上门来欺凌弱小的人,也算是无礼?那岂非这世人都要大开中门,迎了强盗进来还要毕恭毕敬地供着?!”

她这话一出,不单只那妇人怔住,就连陈氏也不由愣神。

陈氏心里其实也是觉得女儿字字句句都是在理,说得让她心头生起一丝痛快之意。可是,这样的话,实实在在不像是她的女儿所说出来的话。

目光定在林贞脸上,见她面色苍白,目光灼灼,表情难掩一丝愤愤之色。陈氏倒不由得心疼。

想来女儿也是气得狠了,才会如此无礼。

任哪家女儿,突然被未婚夫家中退亲,还会心平气和呢?!更何况白家实在欺人太甚,就算是嫌弃她林家如今没了男主人,家贫无续,难以置办一份好嫁妆,也断不该在这个时候上门相欺。

心头发酸,陈氏倒不再觉得女儿无礼了。

林贞瞪着那妇人冷笑:“只不知白家家风究竟是如何好,竟然如此无信无义!”

那妇人气结,眼见陈氏垂头去抹眼角,竟是没有说话,只得咽下一口气,沉声道:“小娘子,你莫要信了旁人乱说话。我家娘子是心善,才会打发奴来的…”声音稍顿,她又道:“我家小郎醉心学业,在戚姬寺里发过愿,不高中进士,便不成家。我家娘子见他心意坚决,不敢误了小娘子的终身,这才…”

她的话还未说完,林贞已经冷笑:“原来是怕误了我,我还当是因为我要守三年孝,贵娘子怕我误了你家小郎呢?!”

妇人脸色发青,却只能呵呵干笑:“我家大郎和娘子全是为着你们林家着想,你们切莫误会才是…”

“误会不误会,还要看你们白家如何行事了!”林贞冷笑一声,眼角扫过一直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却不曾插半句嘴的妇人。

沉声道:“当年林、白两家定亲,是请了官媒,下了‘小定’的。如今白家想要退婚,难道就你一个仆妇前来?官媒何在?!”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二章 退婚(下)

得了这具身体全部的记忆,林贞对世俗风情也有个大概的认识。

无媒不成姻缘,这个时代的婚姻或许并不自由,却远比现代更为正式,也更郑重。

喝问出这一声,她的目光就瞥向一直坐在一旁,没有出声的妇人。那妇人穿着紫色的锦缎背子,头扎紫盖巾,从来就没有帮腔说过一句话,可是林贞知道,这女人定是白家妈妈带来的官媒。寻常的媒婆,是不能尚紫的。

林贞猜得没错,这紫衣妇人果然就是官媒,而且恰恰就是三年前为白、林两家说合的沈媒婆。

虽然得了银钱,但她从心里觉得白家做得太过火了。她这行当最不能得罪人,所以虽然跟来了,却并不急着开腔。只是现在林贞已经指名道姓了,她就不好再保持沉默。

施施然起身,沈媒婆和声道:“这自古以来,结亲乃是要结两家之好,和和睦睦,相亲相爱的,既然现如今两家生隙,那这门亲事还是作罢的好。”

沈媒婆这话说得极是中立,虽然白家妈妈脸色仍是铁青,可陈氏却不由点头。

垂下眼帘,她以帕拭目,抬起时却低声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总归是命…如玉!”

她叫了一声,扭看向灵棚外。

若有所感,林贞也便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出去。只见灵棚外站着一个不过二十左右岁的年轻女子。虽然一样是穿着素白的衣裳,头插白花,可是眉黛如洗,红唇丰润,比之陈氏的憔悴却另有一番惹人怜惜的楚楚风情。

知道这是林家的小妾,原主那才满六岁弟弟的生母,正正经经在官府注了名的如夫人,可林贞睨着这年轻的妇人,却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刚才陈氏叫的声音也不算小,这如玉却一直磨到这会儿才赶过来,也不知在房里是在做什么。

虽然心有不满,可是却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林贞的目光柔和下来,看着如玉,低声唤了声“姨娘”。

如玉应了声,因着林贞的温和,也未觉得大姐儿有什么不同的,只是看着陈氏,低声道:“姐姐,”

陈氏瞥她一眼,只和声问:“静哥儿可好些了?”这几日,庶子静哥儿一直不适,今个早上送灵柩时更是晕了过去,被抬回来的,比起回家后却突遭变故,在听到恶耗时撑不住倒下的林贞娘更弱上两分。

林家上下,现在只有这一个未成年的男丁,陈氏自然关心得很。

“已经好多了,想是这些日子熬得狠了…”如玉低语,抬手拭了拭眼角,明明面色红润,却好似随时随地都会倒下去的姿态。

眼见陈氏看着如玉的目光仍然温和无比,似乎全无半分怀疑怨怒之意,林贞暗在心底气恨,面上却仍带着笑。只是陈氏下一句却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如玉,去我房里,把我柜子里那只描金小箱拿出来!”

“姐姐?”

“娘!”

陈氏一言,让林贞和如玉同时惊呼出声。

瞥了眼如玉,林贞沉声道:“娘,你拿那箱子做什么?!咱们小家小业的,就不用让人笑话了…”

如玉在旁,亦是帮腔:“娘子,妾刚才在里面隐约听着白家妈妈说了什么话,却是没听清楚,这从前什么事是怎么样的了?”

说话的时候,她瞥着白家妈妈,可白家妈妈却是冷笑一声,根本不接那个话茬。她能被打发到林家说这事,在白家自然也是个受重用的精明人。当然听得出陈氏叫如玉拿箱子,多半是要还当年‘小定’的礼钱,虽然之前她的确是转达了家中主母、大郎的意思,不要那个钱了,可要是陈氏想还,她何乐而不为。正好,看个笑话。

看白家妈妈那副嘴脸,林贞心里火起,尤其是陈氏一副铁了心的模样催着如玉去拿东西,更让她按不下火气,直接道:“娘,刚才这妈妈好话说尽,您总该是听进去一二句啊?既然白伯伯他们一家那么好心,您又何必拂了他们的一番美意呢?再说,您若是不领他们的情,可倒叫人说他们的不是了!”

林贞这番话一说,那想看热闹的白家妈妈倒不好仍在一旁看着了,只得晒笑道:“陈娘子,你家小娘子说的正是。我家大郎、娘子一番好意,你还是领了的吧!我看,你们林家这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可还多着呢!没了顶梁柱,进项又少,还是得抓住手里这点积蓄才好…”

陈氏抿紧了唇,原本就已经有些沉的面色更是沉若秋水。“如玉,你是不是要我亲自去拿?”

听出陈氏的声调的确是有了恼意,如玉不好再拖,只得转身往正房去,嘴里尤自嘀咕:“可怜我们静哥儿…”

“娘…”林贞近前一步,还想再说话,陈氏却已转过头来。

看着林贞,陈氏沉声道:“贞娘,人可以没有傲气,却不可连半点风骨都没有。我林氏一门,书香门弟,岂可为区区银钱,就丧了风骨?若你爹爹在世,会怎么说?纵是孤寡一门,也不能坠了林家的家声…”

“风骨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在心里腹诽,林贞看着陈氏冷沉的面色,到底没有说出那话来。

眼看如玉一步一蹭地捧着那只描金朱漆箱走了过来,林贞挑起眉,上前一步,伸手去接。

“大姐儿…”如玉眨着眼,手抱得很紧,林贞居然没拿过来。

“姨娘,”把头微微仰起,林贞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年轻女子,笑道:“这个家,还是我娘在当…”

虽然不赞同,可此时此刻,她却只能维护。

如玉抿着丰唇,没有再坚持。林贞接过箱子,捧着毕恭毕敬地放在陈氏怀里。“娘,您看看是不是这只?”

陈氏点头,目光在林贞面上一扫而过,带出十分怜惜。可到底却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解下襟上的钥匙,慢慢打开了箱子。

偷眼一瞄,林贞只觉得眼睛一花。她自然知道这箱子是陈氏放钱放贵重首饰的,可是从前的林贞娘却并不怎么关注。而林贞在现代,自然说不上富贵,一下子看到箱里那闪闪发光的金子,自然止不住砰然心动。

“娘…”眼见陈氏把放在上层那小巧的金锭往出拿,拿了一锭又一锭,竟似乎真要掏空了,林贞直觉得肉疼。

终于,陈氏把手抽了出来。可那箱子的上层也基本上算是空了。林贞拿眼一眼,桌上的金锭恰恰是十只。

这样,就是十两金,如果按市价来算,大概就是百两银,折合十万钱,照现在的生活水平来说,这样的小定礼,的确是极多了。可见当年定这门亲,白家也还是有诚意的。

只可惜,天意弄人,那年意气风发往京中春试,一门心思想高中进士、光辉门楣的林父落第不中,返回定陶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最后缠绵病榻半载,到底还是撒手人擐,只留下一门孤寡。原本在白家眼里的好亲事自然也就成了拖累,才有了今天这样逼上门来的举动。

“陈娘子,您就别勉强了——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可是不智…”白家妈妈笑盈盈地看着陈氏,眼睛却不时瞄向桌上的金锭。

林贞扬起眉,看陈氏脸色发白,眼里隐隐有泪光,心头不禁怒火中烧。

“妈妈,咱们家里的事儿就不劳妈妈操心了!妈妈虽然热心,可纵是我家有金山银山,却到底不敢亮给妈妈这样的外人看…这世上的人,到底不是个个都是仁善君子的!”

“林家小娘子,你…”白家妈妈气结,还要再说话,林贞却已经抓起桌上的金锭,直接丢了过去。

“妈妈,你家的钱可是拿好了!要是丢了一锭两锭,可要小心你家主子打你…”

被砸个正着,白家妈妈却不肯太过躲闪,反张着手,左右摇晃,去接林贞故意用力砸过来的金锭。

“贞娘,咳、咳…”陈氏摆着手,想要劝林贞,却是一阵猛咳,说不出话来。

白家妈妈狼狈地趴下身,捡起脚边的金锭,“小娘子!你虽年纪还小,可也要知道好歹!像你这样的行径,传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你就知道苦了…”

林贞仰头,“传出去又如何?我正要人知道,纵是我林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也不是由人欺负的…”

原本还要说话的沈媒婆听到这话,不由上下打量了林贞两眼,不单只没有说话,反倒垂下眼帘,退了一步。

丢完了金锭,林贞又拿起桌上那四样礼盒,看着白家妈妈,冷笑道:“这世上,谁不说人闲话?谁又不被人说闲话?嘴都是长在人家脸上的,我林贞娘管不了别人说什么,可却能决定自己做什么!”

“啪”的一声把东西摔在白家妈妈脚下,她抿唇笑道:“妈妈还是把这点心带回去给你家小郎吃吧!我家弟弟,吃不起这么金贵的…”

白家妈妈又气又恨,抓起礼盒,兜了背子里的金锭,扭身就走。

“等一下!我的庚贴和婚书何在?”

白家妈妈回过头,撇着嘴还未说话,那沈媒婆已笑着自身边包裹摸出一只贴匣,笑着上前递到林贞手中。

看着沈媒婆脸上的笑,林贞也便跟着笑了笑。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既然这沈媒婆看着和善,她又何苦招惹人怨?

“这下,林小娘子没别的事了吧?”白家妈妈冷哼着,脸拉得老长。

瞥了她的面色,林贞却只是笑,回身自桌上取了贴匣,“妈妈要是不拿回庚贴和婚书,你家小郎可要如何再觅佳偶啊?!”

笑盈盈的,她看着白家妈妈返身回来,伸手来接贴匣,嘴角扬得更翘。就在白家妈妈伸手的刹那,她的手一扬,那贴匣就远远地落在一旁。

“你…”白家妈妈气得脸色发青,连手都颤了。

林贞却只是微笑着,淡淡开口:“家中正值丧中,不便多留客人——沈妈妈请了…”说话客气,却未提白家妈妈半句。直气得她几乎跌个倒仰,猛地转身颠颠地疾奔而出。

沈媒婆眯着眼,看了看林贞,笑着对陈氏施了一礼,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三章 那一年那一月

这一年,是北宋皇佑五年。公元1053年。

这年,是农历癸巳年,一个蛇年。

就在这一年正月间,彰化节度使大将狄青于广南西路大败贼军,于二月间,晋封为护国节度使、枢密副史。

同是这一年,大学士欧阳修终于编撰完了《新五代史》。而大词人柳永潦倒病逝,被一群名妓葬于京郊。

这一年,皇帝康健,连同他的王朝一样如正午的太阳般光耀世界。泱泱大宋,万国来朝。虽然仍有强敌环伺,却仍是名动天下的霸主。

这是中华民族的盛世之一,是一个名人才子备出的年代,是富庶繁华的年代,也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年代,浓墨重彩,在史书上留下绚丽的一笔。

不过,这些,林贞不了解,也不关心。

已经是午后,她坐在屋檐下,仰头看着高高的天,再看看内院里尚未拆掉的灵棚,心情却并没有因这天高云淡的晴朗天气而有所舒缓。

前面的院子里,有工人在拆灵棚,隐约传来工人粗声粗气的声音。在她的身后,正房里,是如玉低低的哭泣声:

“娘子,您就是不念着我和贞娘,也得念着静哥儿呀!他现在可是咱们林家唯一的男丁,您以后可是全指望着静哥儿了。他还那么小,穿衣吃饭,读书做学问,哪样不得用到钱呢?您又何苦为了一时之气就…”

嘤嘤低泣,虽然没有半句是指责,可是却比指责更诛心。林贞听得皱眉,终于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直接走进了正房。

“姨娘,银子是我砸过去的,你要是有意见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我哪儿敢啊!”原本正在哭泣的如玉抬起头来,虽然声音里仍是透着委屈,可是瞥来的眼神却难掩怨意。

“小娘子受了委屈,姨娘不是不知道的。只是,贞娘你今天做的事到底还是过了,若这事儿传出去,还有哪家的人敢上门来提亲呢?”如玉垂下眼帘,嘀咕:“被退亲,已经够可怜的了…”

“姨娘!”林贞提高了声音,冷笑道:“姨娘且放宽了心,纵是我嫁不出去,也不劳姨娘来养…”

“贞娘!”陈氏低喝一声,嗔怪地瞧着林贞,道:“怎如此无礼?还不快向姨娘赔罪。”

林贞撇了撇嘴角,却没有依言向如玉赔罪,反冷笑道:“姨娘也不用太担心,纵是我成了老死不嫁的老姑婆,也自是我那兄弟养我——呦,怕是姨娘为我兄弟抱屈,觉得他不该为我这个姐姐操心受累?”

如玉嘴角抽搐,虽然心里一百个恨,却不能真个这样答,只是转同陈氏,低喃道:“娘子是知我的,我不过是担忧静哥儿的前程。我——咱们林家满门女子,可全都指望着他了。”

“我知道你担心静哥儿,我这个嫡母又何尝不担心他呢?”陈氏捏着帕子,轻拭眼角,“就是因为有静哥儿在,我们才更不能做出被人看轻了的事来。十金虽然重,却重不过静哥儿的品性。如果,被静哥儿知道做长辈的昧下人家的金子不还,以后怕是要耻笑你我了。”

如玉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话。她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早就已经无法挽回。说这么多,也不过是为了:“娘子,这些天,我心里总是不安定,恍恍惚惚地总是怕——如今更是心里没底,慌得很…”

相处七、八载,陈氏又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话外之音呢?目光低垂,她静默片刻后,打开手下的匣子,取了一锭十两重的银锭,“这十两银子,你且收下,只当是为静哥儿存下吧!”

见着银子,如玉立刻露出欢喜之色,没有客气半句,她快步上前,接了银子在手。又矮身一俯,“娘子,那我先回去看着静哥儿了,上午才吃了药,也不知这会儿可好了些没…”

冷眼看着如玉返身出去,林贞不禁有些抱怨,“娘,姨娘的月例钱也不过一月半两银子,您这突然给她这么多钱,岂不是太便宜了她。”

“都是自家人,什么便宜不便宜的?!”陈氏低叹一声,招手唤她过去坐,“贞娘,娘知道你对姨娘多有怨意,可你要知道,从今以后,咱们林家就只咱们一家四口。没有你爹照拂,我们只能互相照顾,要不然以后…”说着话,陈氏眼角又渗出泪水。

“都怪娘不好,没有生下个儿子来…”话说到一半,她就收了声,掩饰地笑道:“静哥儿是你的兄弟,是娘的儿子,将来,他一定会照顾娘、照顾你的。”

“将来?!谁又说得准!”林贞冷笑着,还待说话。陈氏已经拥住她的肩,就那样把她揽入怀中。

林贞的肩膀一僵,只觉这一刹那,连脑子都空了。

这样的记忆,她现在有,可是这种感觉,她却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被妈妈抱,前世孤苦无依的林贞做梦都想得到——这样温暖的怀抱,这样毫不掩饰的关爱…

忽然间,她有些鼻酸。为自己,也是为那个心伤丧父之痛,又遭退婚,在迷梦中被她占据了身躯的少女。

“娘,”她低声唤着,把头抵在陈氏的怀中,柔声道:“我会照顾好你,照顾好这个家…娘,我是你的女儿,是你的女儿——林贞娘!”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林贞,而只是那个生活在北宋山东定陶的少女林贞娘。

“这丫头…”陈氏低笑着,轻轻拍着林贞娘的背,只是不过两声,就带出哭腔。

母女俩相依相偎,俱是无声地哭泣,直到外头传来叩门声。

那是东伯,现在林家现在唯一的劳动力,却并非奴仆,而是林父的救命恩人。

那一年,林父落弟返乡,却路遇山贼,多亏得东伯出手相救。一半为了报恩,一半是因为东伯自言无处可去,所以林父就带了东伯回家,自此后,成了林家的一员。

平时看看门,扫扫院子,喂喂驴,买买菜外,就是林父收租时会跟着下乡,年过四旬的东伯,一年年的,几乎就是窝在林家小院里,比大家娘子还要深居简出。

林家人没有人把他看作奴仆,他却总是在被人问及姓名时,淡淡说“随主家姓,姓林名东”。可其实,林父何曾赐过姓?又不是大家豪门。更何况自林父起,所有人都把东伯视作半个亲人。

整整三年,都没有人知道东伯到底姓甚名谁,是从何处而来,只是隐约猜测着东伯应该是军伍出身。

“娘子,前院的灵棚已经拆好了,现在是不是过来拆后院的灵棚?”

小小的两进院子,依着习俗前后都搭了灵棚,可其实后院并没有多少女客来歇的。

林贞娘坐直身,看着陈氏湿润的眼,不由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娘,我去看着人拆灵棚好了…”迟疑了下,她又道:“不论是什么,都会过去的——是,拆了灵棚后,一切就都成为过去了!我们还有更好的日子要过…”

声音低哑,林贞娘甚至没有去看陈氏到底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她只是握紧了拳头,在心里道:“既然活着,那就要好好活着…”

无论多苦、多痛,这一年,这一月,终究会成为过去,成为记忆中的那一年、那一月…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四章 出门

第四章出门

秋高气爽,九月的阳光,温暖而灿烂。

林贞娘眯起眼,仰望头顶横枝密叶间洒落的阳光,嘴角不觉露出笑意。

院子里没了那座白得怵人的灵棚,也显得开阔起来,连同一直压抑着的心情也为之轻松起来。虽然这两进的小院,在时人看来,也不过是小家小户的格局,可在林贞娘眼里,这简直就是一栋别墅外带小花园啊!

哪怕之前也曾抱怨过,可这会儿站在院子里,享受着阳光,倒也觉得其实上天还是对她不薄的。至少,有瓦遮头,有衣保暖,有食填腹,最最重要的,是赐给了她疼爱她的妈妈。哪怕家里现在环境窘迫一些,又怕什么?这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姐姐…”

听到身后清朗的声音,林贞娘挑起眉,回过头,却已经是一张和善的笑脸。

她不是什么前性子的人,前世里一张冷脸不知吓坏了多少小猫小狗。而且,那辈子她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做就着父母宠爱就又哭又闹的小孩子。真以为自己是太阳,所有人都要围着他们转吗?对上那样爱娇的孩子,她一惯的冷脸恶语。可是现在不成,那个长着一张苹果脸,却总是苦兮兮表情的林静是林贞娘的亲兄弟。别说现在还要住在一个院子里,就是一辈子,都是没办法割舍的线。

一方面是因为这份骨肉亲情,另一方面也是这个林静虽然也是小孩子,却比她前世见识过的那些小皇帝乖巧许多。未满七岁的孩童,虽然懵懂,却也略知人事,林贞娘也不好冷脸相向,只得收起周身的冷气,虽然不大习惯,却也做出温柔长姐的模样。

只是不知是小孩子太过敏感,察觉出她的笑脸下仍有疏离冷淡,还是如玉姨娘和自己儿子说了什么,小小孩童,在她面前一面刻意讨好,一面却又难以掩饰那种怀疑、试探与小心翼翼。

林父还在世时,这院子里自然和睦,妻妾和睦,儿女承欢。可是他一死,一切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