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小口咬着千层糕的林静抬了下头,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吃过一块后,就没有像往常一样再吃另一块,而是低声道:“母亲,我一会儿把点心拿回房吃可以吗?”

林贞娘嘴角一扬,却没有抬眼。

陈氏点头,淡淡道:“那你先回去吧!记得一会儿再把功课写两遍,明个儿上学先生要考的。”

林静应了一声,夹着书,一手端碟,一手端茶盅,颇有些狼狈。林贞娘睨着他,却没说把托盘递过去。

陈氏张了张嘴,到底没喊林静,只是轻轻推了下林贞娘,“你这孩子,就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林贞娘哼了声,“他自要孝顺自己的亲娘,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给她带回去,我难道还要挡着不成?”撇了撇嘴角,“我就是再小气,也不会在一口吃食上短了她——娘,你别又瞪我,我是说真的。那点心我送了份给姨娘了…”

不过,是放在那紧闭的房门外头,会不会叫哪儿钻进来的猫儿狗儿叨了去,或鸟儿啄烂了,她可就不管了。谁叫如玉关着门,叫了也不应呢?

陈氏看着她上翘的嘴角,也猜着女儿必是还有些话没说,只是却也不再问,拉了她坐下,正待开口,却听到东伯的声音:

“娘子,有客来访…”

客?!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

陈氏站起身,忙捋了援头发,回眸看向林贞娘,一半探询一半惶惑。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十一章 善意

第十一章善意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林父去世时,林家母女早已看得清楚。连订了亲的姻亲都已经做得那样绝了,何况他人?

林家原本就不是定陶本乡本土的,在林贞娘祖父辈才搬来定陶。也因此,在定陶并没有什么亲戚。就连陈氏,也是邻县人,早年家到中落,连唯一的亲弟弟也远走他乡讨生活,至今音信全无。

所以,这会儿东伯突说有客至,陈氏和林贞娘不免奇怪。等见着了来人,更是惊讶不已。而来客,在抬头刹那,唇边的温善笑意也不由僵在唇边。

“是你——”同样的话,却是两个不同的声音。同一时间,林贞娘和那少年竟是不均而同地惊“咦”一声。

陈氏转目看了林贞娘一眼,便问:“贞娘,你认识这位小郎君?”

林贞娘眨了下眼,看着面前已经另换了身墨绿暗纹锦衫的少年,嘴角轻扬,只道:“刚才见过——在肉铺门前——娘,这位小哥儿好像是父亲的学生!”至少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父亲是这么说的。

敛去最初的惊讶之色,少年上前两步,再施一礼,“师母,小子刘原,从前受教与林先生。先生后来身染恶疾,这才无奈转至别的学堂。”

“刘原?”陈氏呢喃,瞥了林贞娘一眼,倒想起她刚才说过肉铺,“莫非是刘大官人之子?先夫曾与我说过,说他有个学生最是古道热肠,颇有其父之风——我依稀记得应该就是叫刘原…”现出怀念之色,陈氏的眼神有了几分朦胧。

见她露出这般神情,林贞娘不由皱眉,瞪了刘原一眼。颇有几分恼他又惹得陈氏想起往事,“小官人怎会来此?不是忙着卖梨吗?”

刘原嘴角牵起,很有几分不甘之色,但旋即就又露出笑容,“不瞒师母,小子从启蒙开始,换了几个先生。但家父最最钦佩林先生,常对小子说先生为人坦荡,生性高洁,有前人古风。自知道先生…后,时常唉声叹气,感慨我定陶又少了位人杰!”

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漂亮,可是就是因为说得太动听了,才让陈氏更为动容。

眼见陈氏眼角又湿润起来,林贞娘恨不得立刻缝上刘原那张嘴。可此情此景,却只能陪着小意,用哀而不伤的表情回应刘原的感怀。

就在她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刘原终于说到了重点,“今日家父在市集上巧遇贵管家与令郞令爱,一时粗心,说错了些话。家父深为此惭愧,所以才特命学生来为他赔罪。”

“这是从何说起?”陈氏眼见刘原深深弯腰,竟要行大礼,忙起身虚扶,又回过头去看林贞娘。颇有些责备她回来怎么竟没说起遇到刘大官人之事。

林贞娘也觉得冤。不就是说要送他们肉吗?那算多大点儿事啊!还值得让儿子郑重其事地赔罪?

“师母,家父是诚心诚意致歉的,他说自己是一个粗人,也学不会那么多礼节,所以,就叫小侄特意带了些赔礼过来,还望师母不要嫌弃!”

刘原此言一出,陈氏的表情更显阴郁,“何必如此?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我想刘大官人必是没什么大错,何必还如此大费周章呢?刘原,不管你带的什么,还是带回去吧!”

因为刘原说到礼,陈氏便立刻觉得这许是人家借帮来周济他们林家。虽然生活不易,但她却并不想依靠别人,甚至打从心底里排斥刘原这样的好意。

听到陈氏的话,刘原的笑一滞,但立刻就又笑起来,“师母,我带来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就是时鲜蔬果,真的不值多少钱。”

陈氏面色稍霁,却仍道:“多谢你父亲一番好意…”

“娘,”突然截断陈氏的话,林贞娘笑笑,却是看向刘原。“刘家哥哥,”不过是改了称呼,却立刻显得亲近起来。甚至连被她这样叫的刘原也是一怔。

“刘家哥哥,我娘近来身子不爽,正喝着汤药,还请哥哥稍坐,我侍候娘回房先喝了药就来。”

林贞娘这话一说出来,不论主客,都知道不过是个借口。陈氏虽然不知女儿这又是要做什么,但见她伸手来扶,也不好下了她的面子,只得顺势起身,在她的搀扶下转回了隔壁的卧房。

隔着一堵墙,林贞娘不好说得大声,只是压低了声音道:“娘,您看,刘家来送这些东西,本是一番好意。而且,刘原也说了,不值几个钱的。您若是执意让他带回去,岂不是要寒了他的心吗?”

听到送的是时鲜蔬果,林贞娘倒真是信了刘原确实是刘大官人打发来的。说起来,那个喜欢附庸风雅的肉铺老板,倒果真是个热心人。只因为之前那一点小事儿,就急急地打发了儿子亲自过来。比起那些整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好上不知几倍。

林贞娘虽然说得有道理,但陈氏却也有坚持,“我知道刘家父子是好意,但外头那些人不知道的就不知道要怎么嚼舌根了。之前你才——这要再让那些人说三道四的,岂不是…”

“娘,我之前听爹爹说古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说若是有人为客死他乡的人收殓了尸体并送回家乡的话,那死者的亲人一定会给这个善心人重谢。可是有个人很有钱,他不屑收人的谢礼,所以凡是做了好事从不要人钱。这人做的倒也没错,可是为什么在他之后,就越来越少人去做那样的善举了呢?”

“是子贡赎回鲁国奴隶的故事。”陈氏低声呢喃,瞥了眼林贞娘,嗔道:“讲故事都没有讲对,也想借古喻今,来教训娘。”

“我哪儿敢啊!娘…”摇着陈氏的手臂,林贞娘柔声道:“娘,咱们林家不是寡情忘恩的人。我知道娘是不想受人恩惠,可是人活在世上,只靠一己之力是活不成的。既然人家想要帮我们,那我们何不说声谢谢,感激他,以图日后相报呢?”

有一句话,林贞娘没有说出来:今日受人恩惠,他日刘家也必肯再出手相帮。可若今天扫了刘家的面子,那日后若真有用到人的时候,只怕千求万求都求不到了。

睨着林贞娘,陈氏没有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又道:“你做的点心还有多少,拿些让那孩子带回去。”

林贞娘抿嘴一笑,立刻应了下来。转身出去,她径直去了厨房,把剩下的蜂蜜千层糕留了一份给东伯,就把剩下的六块都放进了旧点心匣中。

捧了点心匣,她转回正房的客厅,陈氏正和刘原说话,比起刚才,气氛似乎更和谐了些。林贞娘进了屋,也没多说,只笑着把点心匣交到刘原手上。

“刘家哥哥,这点心是我刚做的。味道还算不错,还请你带回去请伯父伯母尝尝,也算是小妹一点心意。”

刘原一笑,知道这是回礼,便也不客气。又说了几句,就站起身告辞。

陈氏送至门口,便由林贞娘一直将刘原送到大门口。在前院,目光一扫,就看到那几只竹筐。果真是时鲜时蔬,装得满满的,甚至有菜叶自筐口垂落。

林贞娘再三道谢,送了刘原出门。刘原走出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睨着林贞娘,笑盈盈地道:“小妹子不错!”

目光忽闪,林贞娘没有露出半分羞怯之意,反倒迎着刘原的目光笑道:“刘家哥哥更是了不起,我看,将来定陶富甲一方的大商家里必有哥哥一席之地。”嘴甜点没坏处。

“大商家?!”刘原凝神,想了想便若有所失地笑了起来,“只可惜我爹不是这么想…”幽幽一叹,他许是终于找到一个竟然对他期许有加的人,竟是看着林贞娘,平声问道:“小妹子,你说这人真的得考了进士才有出息?”

“谁说的?”冲口而出,说完之后林贞娘就捂住了嘴。笑笑,她暗道古代人的想法和她总是不同的。

不想再多说,可是瞥见刘原似有期盼的目光,她忍不住便道:“我只知道人要吃饭,要穿衣,所以就有种田的,也有养蚕织布的。若是人人都去考进士了,那天下人吃什么穿什么?刘原,你心里怎么想的?若你真觉得他们说得是对的,为什么还要再问呢?!天下百业,总有那行业里的魁首,若真做到那第一人,和状元又有什么区别?!”

听到林贞娘直呼其名,刘原先是皱眉,但林贞娘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行业魁首即状元?!”低喃着,他忽然间就哈哈大笑。长身一揖,他对着林贞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也不多说,直起身转身就走。

自门里望出来的林东扬起眉,赶过来低声问道:“小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谁知道那人发什么疯…”林贞娘应了一声,回过身,看着林东道:“东伯,我做了点心,一会儿给您送过来。”

虽然嘴上是在骂着刘原,可是展眉而笑,林贞娘眼底难掩那一分激赏。

或许,她的一句客气话真的会成就一位大商家也说不定呢!?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十二章 收租

打开匣子,林贞娘把那已经数了不下五次的碎银角和铜板又数了一遍,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声低叹。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匣子到底是多少钱,可是一定比那天娘给如玉的那十两银子,要少上很多。

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支付做炉具的费用。一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就觉得肉疼。

心里盘算着,林贞娘一路去了上房,想着是不是要哄哄娘,就说自己想做些新想出来的吃食,让娘出了那个钱。可人还没进房间,就听到里头传出如玉和陈氏的说话声。

听到如玉故作虚弱的声音,林贞娘就觉心里有气。也不在外偷听,她直接就掀了帘子进去。

如玉瞧见林贞娘进了里屋,便笑着招呼了一声,可身子却仍歪在榻上,倚着榻上的小方桌。

宋时,榻的使用率极高。一般来说,后宅妇人做个针线活或是描个花什么的,都在榻上。所以自然也就要放着一张小方桌。

这会儿,陈氏就坐在如玉对面,手里仍在绣着佛经。似乎并不在意如玉好似在自己房中一样的随便态度。

因为陈氏如此,林贞娘虽然有气,也只好先咽了下去。

而那头,如玉仍在笑着同陈氏道:“姐姐,我想着,今年郎君不在了,这收租的事儿,若只东伯一人去,怕是不大好的。不如,我就替静哥儿跑这一遭吧!”

陈氏笑笑,拿着针的手未曾有半分停顿,口中却道:“那怎么使得?妹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这一来一回的,怕要一整天了。路上颠波,要是妹妹有个闪失,我怎么落忍呢?”

一旁坐下的林贞娘嘴角一抿,暗道她这个娘倒也不是一味地忍让。还知道把这收租的大事抓在手就好。

要知道林家现在的生计都着落在这地租上,要是由如玉去收,且不说到最后这钱还能剩多少,但以后如玉在这家里的地位可就要大大变个样了。

心里偷笑,林贞娘直接出声道:“娘,左右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不如我陪着你去乡下收租好了。”

陈氏手一顿,抬头看向林贞娘,似乎是有些迟疑。

林贞娘忙凑近,“娘,咱们娘俩儿在一起,才好有个照应嘛!要是光您一个人去,我可是不放心的。”

“这怎么使得…”被林贞娘一盯,如玉忙道:“我是说,小娘子虽然还未及笈,可也十三了,这个年纪,还是不要乱走动,以免被那些乡下粗人冲撞了。静哥儿就不同了,他虽然年纪小,可却是咱们林家日后的顶梁柱啊!”

“姨娘——”拉长了声音,林贞娘在如玉收声后才笑道:“您也说是日后了!这个时候,叫小弟跟着去乡下,他能做什么?是能搬能抬?还是能说啊?就是去玩,还要有人盯着他,省得掉沟里呢!”

“小娘子,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如玉愤愤地起身,似乎是要理论一番似的。

林贞娘却是淡淡笑道:“姨娘是在榻上歇的累了?想要走动走动?!”

虽然她说得不清不楚,可是如玉是个聪明人,立刻就知林贞娘是讽刺她那样坐在榻上,没个规矩。

虽然林家不是那种规矩大的人家,陈氏更不会给妾室立什么规矩。可林父还活着时,如玉总要在他面前装装,对陈氏多少是带着尊重的。何曾像现在这样,坐得这么稳当。

脸上微微涨红,如玉不好再说下去,只得哼了一声,“既然小娘子一定要陪着娘子去,那我这个做姨娘的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小娘子去了可要注意行止,莫要被人再说了闲话。传出去,可就更不…”

“更不什么?姨娘莫非是听到别人说什么了?不如和我好好学学外头那些烂舌根的,是怎么学人瞎话的…”

如玉一滞,还真不好再说下去了。她要是说什么,岂不是也成了烂舌根的?!

讪讪地抿了抿嘴角,如玉匆匆对陈氏一福,扭身就出了屋。

林贞娘看着如玉的背影,哼了一声。转过身,迎上陈氏略带责备的眼神,就笑着上榻,揽着她的肩,连头也蹭过去,“娘,带我去嘛,你要不带我去,我说什么都不放心的…”

“你这孩子…”理着林贞娘的发鬓,陈氏嗔道:“其实,你姨娘说得也未必没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林贞娘一下子挣开陈氏的手,挺直了背脊看着她,“娘,如今我是被人退了亲,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我也知道,外头有人在说闲话——就是今个儿我出去,就已经听见那些人说什么了…哼,无非就是我凶,到时候嫁到哪家哪家婆婆受苦嘛!那又怎样?我才不在乎这些呢!”

看着陈氏黯然的神情,林贞娘咬了下嘴唇。

她是不在乎,可是陈氏在乎。这个时代,若是不孝顺公婆,就算没人告,不会受什么惩罚,可光是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不像现代,婆媳大战那是平常事,甚至很多人还会偏向着做媳妇的那一方呢!

“娘,”放柔了声音,林贞娘低声道:“我知道您疼我,可是现在您就是藏着我,我泼辣的名声也传出去了。被退了亲,我没有您想的那么苦——若是白家就是这样的家风,我勉强嫁过去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现在,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更或许,就像白家那欺人的老婆子说的一样,没有人敢来提亲敢来娶我…那又怎样?我仍会活得好好的,守着娘,守着这个家,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陈氏闻言,不禁哽咽,揽着林贞娘痛哭失声:“是爹娘对不住你——若是咱们家再…”

“娘,你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抬起头,林贞娘抹着陈氏脸上的泪,沉声道:“你——和爹,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临时加了个“爹”字,其实林贞娘想说的是她现在终于有了个家,有了疼她的娘,哪怕身在陌生的年代,她也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陈氏显然以为林贞娘说的是他们给了她生命,这已经经什么都重要。不禁心情激荡,把林贞娘抱得更紧了几分。

默默流泪,过了好一会儿,陈氏才哽咽道:“好孩子,娘听你的。不管你想怎样,只要你能过得好,娘都听你的…”

听到陈氏的低语,林贞娘也是大为感动,她回抱着陈氏,把脸埋进了陈氏的怀里。虽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陈氏却分明感觉到衣襟前点点湿意。

情深意切,两母女久久相拥,过了很久才分开。也因为这样,林贞娘忘了再提做那烙大饼饮具的事情。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陈氏就带着林贞娘动身出了县城。

自然,是林东赶着那辆驴车。许是这两年将养的,这头明明是壮年的驴拉起车来慢悠悠的。等到了地头,也过去大半天了。眼看日头升起老高,分明就已经是到正午了。

宋朝人现在吃的还是两顿饭,这正午却是不吃东西的。不过他们今个儿起得早,只喝了些麦粥垫了垫肚子。这会儿却是有些饿了。

陈氏生性腼腆,自然不会到佃户家要吃食,也就在快下车时就着带出来的冷茶水,噎了块点心。

林家的地,离县里有些距离,虽然林贞娘没问,可看着怎么着也得有个二十几里路。村名赵家村,村里住的倒大部分都是姓赵的。租着林家那五十亩地的也是姓赵,当家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倒是租着林家的地也快三年了。

林东从前来过,赶着驴车也不多转,直接就把车子赶进了赵家大院。

这赵家,自家也有十几亩地,不过家里男丁多,光是自家那地却是不够种的,所以才又租了林家的地来种。

虽然说家境不富裕,可是赵家的大院却很宽敞。也不像城里住家分着前后院,半人高的土墙围着好大的场院,一进门就是一片空地,应该是打谷场。再往里,又有养猪圈,鸡窝,谷仓这些。

然后才是住人的土坯房子。中正间,是五间正房,两旁又分别是三间厢房。虽然看起来房子有些年头了,但收拾得却还算干净,而且,房上压的稻草也看着像是新近又加过的,厚厚的很是压风。

把驴车系在门前,林东落后两步跟在陈氏和林贞娘身后。在赵家大郎从屋里迎出来后,并没有跟进屋里去,只是在门口蹲了,接了赵家娘子送过来的大碗茶慢慢喝着,却没答赵家娘子悄声问的话。

“林家现在谁做主?!”

这样的问题,可不是赵家该问的。

扬起眉,林东把目光转向正房中间的堂屋里,眼神颇有几分深沉。

被迎进正房堂屋里,林贞娘一直在审视着迎她们进来的赵家大郎。东伯说过,这赵家的当家人名叫赵柱,虽然是个庄稼汉,可是心思却很是活泛。而且,赵柱媳妇一连生了四个儿子,最大的已经娶妻生子,最小的也有十岁了,也是个能下地帮帮手了的。所以,这几年赵家过的日子不错。

进了堂屋,分了主客坐下,奉了茶,陈氏再腼腆,也得开口了:“赵大郎,想来你也知道我母女的来意了…往年,先夫收租也大约就是这个时候了,想来,你们今年也是有了准备的。”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十三章 欠收

第十三章欠收

陈氏一向在内宅中,管的不过家中大小琐事,从前从未做过收租的人,虽然租地收租,天经地义的事,可陈氏却仍客气得好似在同人商量着借钱一般。

她这头话音才落,那头赵大郎就拍着桌子大叫了一声。一声“哎哟”把没防备的陈氏唬了一跳,他才急切地道:“我正想什么时候往城里去您府上一趟,和您说说这事儿呢!陈娘子,您和林先生都是善心人,也知道我们家孩子多,张嘴吃饭的人多,花销大得不得了,所以这日子越过越穷——要不是为着我那点儿地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我也不会佃您的地来种不是?!”

陈氏眨着眼,尚未弄明白赵大郎这是个什么意思。林贞娘却已暗在心里猜疑这赵大是不是想要搞什么鬼。

果然,赵大郎哭了一通穷,就哀哀求道:“娘子,您是知道的,今年夏天雨水大,害了庄稼,所以今年的收成不好。您那租子,我实在是没准备出来——这不,连我这一大家子的口粮都没筹出来呢!这贼老天啊,就欺负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穷汉子,不是旱就是涝的,可让人怎么活啊!”

骂完老天,又骂土地,只说土地公公土地奶奶白受了香火,却不护佑一方。说了好大一通,绕得陈氏头晕,赵大郎才终于说到重点,“陈娘子,您最慈悲了,就当可怜可怜我们一家老小,少收些租吧!”

陈氏怔忡,一时之间无言。今年夏天是下了不少雨,可也没比往年多多少啊!怎么就涝了呢?难道县城里和这赵家村不是一样的天气?

陈氏疑惑,可林贞娘却是立刻醒悟。什么涝了,什么雨大害了庄稼,这些话分明就是借口,这赵大郎怨天怨地,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一个事——打赖!

“赵大叔,”赶在陈氏开口前说话,林贞娘笑盈盈地道:“今年的雨水很大吗?我们常年在城里住着,竟是不知道这赵家村竟然涝了!照说,如果出现了那么大的灾情,这知县大人也该出面赈灾才是啊!怎么城里居然连半点动静都没有,还真是天灾天情人无义——不过,好像也不对,我可听说本县父母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想是赵家村的灾情,父母大人竟是不知情吧!我看不如这样,赵大叔你去衙门里找知县大人吧!我想只要你讲明灾情,知县大人一定会出面赈灾,解赵家村村民于危难之中。到那时候,赵大叔您可就是村里乡民的大恩人了!”

被林贞娘一番话绕得发晕,赵大郎干笑两声,眼角一瞥,突然大声招呼:“四蛋,你乱跑什么呢?家里来了贵人,还不快进来拜见!痛快的,快给陈娘子磕头,陈娘子是大善人,她能让你吃上饭,让咱们一家老小都饿不着…妞,你也麻溜的,快磕头、磕头!”

看起来有十岁左右的男孩,扯着不过四、五岁,还在流鼻涕的女娃娃跪倒在地。陈氏拦了这个,就拦不了那个,眼见那男孩转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真的磕下头去,陈氏慌忙闪避,急叫着:“这如何使得?赵大哥,你快叫两个孩子起来!我哪受得起呢?”

“还没到年节呢!”眼见陈氏被磨得没法子,林贞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前按了陈氏的手臂一下,“娘,您就坐着吧!既然赵大叔想要孩子们给您磕头,您就受着呗!反正您好歹也算是个长辈——别怕,我这里带着钱呢!多的没有,五文十文的见面礼,总是有的!”

说着话,林贞娘从荷包里摸了几文钱出来,笑着递给那叫四蛋的孩子,“喏,拿去买糖吃。”

那男孩眼珠一转,忽地下跳起身来,接了钱就往外头跑。那个流着鼻涕的女娃娃迟疑着,扭头往外头看了看,听着外头男童欢实的笑,也就“哧溜”一下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这孩子…”赵大郎气得不轻,却不好发作,只是摊着手道:“怎么好意思呢?小娘子还拿钱给他们买糖吃——呵、呵呵…”

干笑两声,他也不提租子的事了,只道:“一看小娘子这精气神,就知道娘子教养得好了。要说,我们乡下人,天生粗里粗气的,就是我娘,也是,把我养得粗鲁。”

林贞娘觉得赵大郎这分明就是在暗讽她没家教,可陈氏却不会把人往坏里想。见赵大郎提到娘亲,便也温言道:“天下慈母都是一般的!令堂也必是一位好母亲。”

“可不是,要说我娘,那真叫一个苦!我爹活着的时候,她没跟着享福,老了我又没本事供养她好好安度晚年——我娘啊,那真是叫一个苦…”

说着话,他人已经往门口走去,对着门外就嚷嚷起来:“老大媳妇,快扶你奶奶出来!陈娘子好不容易来一回,可得见见…”

在院子里正在喂鸡的年经妇人应了一声,抹身就往一旁正房靠左的屋里走。

陈氏虽然仍带着笑,可是笑容却有些发僵。

这算什么事呢?小的闹过了,再换成老的?

林贞娘皱着眉,也知道陈氏是万万不会一点顾忌都没有,直接顶撞老人的。可要是真任由这赵大郎这样软磨硬泡下去,她们家的租可就真的要难收了。

之前来的路上,她有听陈氏说过,这五十亩地,一年的地租是150石麦。这麦,如果按着市价折算,也就是45两银子。可这收的地租,总不成就按着人家零卖的价格来算,所以严格说起来,这些租子大概就是不到40两银子的样子。

定陶县的物价比乡下要贵上少许,若房子是自家的,不算这个大项的话,一个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开销,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这还是省吃俭用,少沾荤腥,不买大件物品,一年换不了什么新衣裳的花销。若是那些大户人家,一家老小再加上仆佣什么的,一年几千两银子都不够使。

现在她们林家也就这么点地租钱,全指望着这个过活呢!可是不能让这么个无赖抹去一文钱。

冷眼看着赵大郎,再看被扶进来,走路似乎也颤微微的老太太,林贞娘的目光更为冰冷。

这赵大郎,往年怎么不说什么欠收免租的话?现在突然说这些,无非也就是欺她们孤儿寡母,没有男人倚仗罢了。

看着陈氏在老太太进屋时忙起身相迎,林贞娘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没有凑近,反倒趁着双方寒喧时,径直出了屋去。

刚被叫的赵家大儿媳和婆婆扶了老太太进屋后,就又退了出来。这会儿正站在猪圈前“噜噜”地叫猪吃食。

正午的阳光很足,投落满院,映在那妇人的身上,她发鬓那一抹银光,让林贞娘不觉扭了下头。

欠收,吃不上饭,可是这家的妇人却能穿金戴银,就不说这喂猪的年轻妇人,刚才扶老太太进屋的赵柱媳妇,耳朵上戴着的是一对金丁香,虽然不自太大,可是成色却很新,分明就是新进才买的。

那个老太太,虽然没戴金银,可是头上簪的小梳上却有着珠子,虽然不过拇指大小,也可能不过是镶了半颗,可却也明显是新的。

反观自己那个娘,一身的素,就连头发上也不过簪了一朵青色的绒花。没金没银没珠玉的,居然也成了能施舍人家饭食的人。

胸口闷得发慌,林贞娘站在门口缓了缓心神,这才大步往不远处的谷仓处走去。

不是欠收吗?不是受了灾吗?她倒要看看,他们赵家今年到底是打了多少粮食。她就不信了,院子里打谷场上还有尚未扫干净的麦穗,这谷仓里还就是空的了。

谷仓门口还堆着成捆的麦杆,想是留着冬天喂牲口或是烧火的。可大门却是锁着的,只是这锁却不是什么精密的锁头,也就是最普通的门闩锁。

林贞娘站在谷仓门口,眼角一扫,就看到麦杆堆边上丢着一根铁钎。

也不吭声,她走过去一把捞起铁钎,插进锁与上面横棍之间就往下硬撬。

正喂猪的赵家大儿媳,原本没有留意林贞娘,等看到林贞娘用铁钎撬锁了,这才醒过神来。

“咦,你、你这小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喝问着,她放下手里的猪食盆,就往这边赶。

林贞娘虽然听到她的叫声,却哪里会理会。把全身力气压在铁钎上,她用力往下压。一声“叭”的轻响,她只觉力气使了个空,几乎一跤跌倒。

趔趄了下,她一站稳身,就立刻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把锁头扯了下来。又猛地推开后头过来拉她的妇人,一下子拉开了谷仓的大门。

谷仓大门一打开,立刻扑出一层细灰,灰里还有因扑进门的风而飘起的麦壳。

林贞娘眯起眼,别过脸,咳了两声才又转过头去看。

只见这间宽敞的谷仓里,用席子围了三个粮囤,囤中已经脱了壳的麦子堆得满满的,甚至已经有些从囤里泄出洒在地上。

眼角抽跳,林贞娘回过头,看着在她之后扑进仓来的妇人,笑盈盈地道:“嫂子家今年好收成啊!”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十四章 生平第一仗

蹲下身,在地上抓了一把溢出的大麦粒,林贞娘抬起头来,笑道:“我就说赵大叔是个好庄稼把式,看这麦子,都饱满!”

“那、那个是——要留种的!对,要留种的…”年轻的媳妇脸色微红,虽然有些讪讪的,却仍如是说。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可是她是知道自己公爹不大想给林家交那么多租的。不管怎么着,也不能让这林家小娘子就这么呆在谷仓里。

打定主意,赵家的大儿媳过来扯着林贞娘的手臂,就往外拖,“小娘子,来了都是客,还是进屋里里喝茶,在这儿呆着做什么?又是灰又是土的——这脏的…”

说着话,她还故意拍了拍一旁的粮囤。顿时,灰尘漫天。

林贞娘咳嗽着,倒也没有硬赖在谷仓里。

山东这边,虽是粮仓之地,可也属北方了,主要的粮食还是麦。一般庄户人家种的不是大麦就是小麦。除了这些粮食外也有种花生、棉花,各种树之类的。

林贞娘刚才拿眼一扫,谷仓里堆的都是大麦,并没见其他东西。而且,这三个粮囤,囤的显然不是赵家全年的收成。想来,大部分粮食还是运出去卖了,这谷仓里留的不过是自家吃的粮食,绝不至于像这妇人说的什么留作种子。要是这么多种子,来年赵家可得租多少地?

“大嫂,我看你们家还是赵大叔最会打算,早早的知道我们来收租,就特意把粮食卖了来筹钱,倒是省得你们再用车送了。”

“哪儿有啊?!大郎他们进城可不是为了租…”及时收声,妇人干笑两声,只是往屋里推林贞娘。

林贞娘却在谷仓门口扎了根似的,“呦,那敢情这些麦子是给我们准备的啊?也不知道够不够,这看样还真的要你们送了,我们那个车可好像是装不下——我还是去叫东伯来看看,这粮食要怎么装的好!”

“呦,小娘子,您别介,先屋里坐…”

林贞娘只是发笑,转头看,林东却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