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伯,”叫了一声,她抬脚就要往外走。那妇人发急,抓着林贞娘的手臂,怎么都不肯放,又一劲地把林贞娘往屋里推。

林贞娘怎么肯,可是她这具小身板却比这年轻媳妇要弱上许多,一时间竟是怎么都推不开她。两人正僵持着,院门口突然有人粗声问:“这干什么呢?”

妇人一抬头,立刻大喜:“大郎,你回来可就好了——这小娘子想抢咱们家粮食…”

林贞娘先是一怔,旋即失笑出声。这世上最能颠倒黑白的就是人这张嘴了,可真是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扭头看从院外大步走进来的年轻汉子,林贞娘嘴角勾起,虽然见那汉子五大三粗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力气的,却也不露惧意。

“是赵家大哥是吧?你娘子想是想差了!我是来收租的,可不是来抢东西的!这青天白日的,哪个敢抢东西呢?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讲。”

妇人面上一热,却仍挡着林贞娘,“小娘子,那粮食你可真不能拿…”

“我也没说非要那粮食,赵家嫂子,我是要租钱,不是非要粮食——这佃地给租,可是天经地意的不是?!”

“不、不是…”妇人有些口拙,眼见自家男人站在不远处,也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似的,立刻扭头就冲着里屋叫了起来,“爹!林家小娘子要抢咱粮食了…”

靠!还要这么说?!

“赵家嫂子,你这张嘴可真是能说,要是强盗都长着你这么张嘴,那这天底下的东西可就真名正言顺地都归了他啦!”

屋里涌出一大群人,做张做势的赵大郎,有捶胸顿足的赵大郎媳妇,还有马上就要开抹眼泪的老太太,陈氏却是被有意无意地挤在了最后。

“贞娘,怎么了?”陈氏急叫,满面惶急地想往前来。

“娘,我没事!”林贞娘先是叫了一声,就冲着赵大郎冷笑道:“赵大叔,您真是能干,这欠收了还收那么粮食。这一谷仓都是堆得满满的,我看这些粮食就是十个人吃,也能吃到明年秋粮食下来了!”

林贞娘这样一说,陈氏也知道赵大郎刚才说的那些欠收什么的话都是骗人的。任是她再善良,再不愿与人多作计较,也不免变了脸色。

人善良是天性,可是要是被人利用这天性来谋利,再善良的人也要觉得不快。

“大郎,你这是何苦呢?我们林家现在是什么情形你也是知道的。你这样做,就不觉得心里头亏?!”

陈氏的质问,没让赵大郎露出半分惭愧之色,只是急着叫天冤:“唉哟,陈娘子啊!那谷仓里就那么点粮食,这就是我们这一年的总收成了,真真是连我们自己家吃都不够,要不我怎么会拉下脸求您呢!?”

听得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林贞娘哼了一声,眼睛扫过站在一边有点发木的赵家老大。不由心里一动。

说是进城了,那他肩上搭的那个搭裢里,放的该不会就是今个卖的钱吧?

“赵大叔,你这话说得亏不亏心啊?还全年的总收成?我赵大哥进城是做什么去了?他肩膀上搭的那是什么?那么沉?卖了几万钱啊?”

说着话,林贞娘直奔赵家老大。挡着她的妇人一看,也急了,生怕她抢那搭裢,拉了下林贞娘的手臂,抢上前后,另一只手狠狠在她身上推了一把。

林贞娘没有防备,被妇人推得脚下踉跄,险些跌倒。

“你推我?!”气上心头,林贞娘想都不想,就推了过去。

虽然林贞娘力弱,却也推得那妇人身子一晃。原本还站在一边的赵家老大吼了一声,冲过来猛地撞在林贞娘身上。林贞娘还未曾醒过神来,人已经跌在地。

这一跌摔得不轻,屁股顿地,震得发麻,就连撞在地上的半边身子也木了似的,脑子发晕,她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人一抬头,却惊见陈氏抓着赵家老大的手臂,竟是一口咬在上头。赵家老大吃痛,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手臂一振,就往陈氏推了个跟头。

林贞娘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响,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记不得理论,记不起到底谁对谁错,眼见陈氏跌倒在地,她只觉血往上冲,恨得胸口都好似要炸开一般。

跳起身,好似浑身的疼痛都奇迹地消失了一般,她狠狠地扑向赵大,一头就撞在男人的胸口。

“王八蛋!你敢打我妈——杀千刀的,不要脸的狗东西!**的还是人不是?!”嘴里愤愤喝骂,却其实林贞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骂了什么。

不管不顾地扑上,不管是用头撞,还是用脚踢,或是张开五指去抓,用嘴咬,林贞娘疯了一样地撕打着——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大仇人——这混蛋就在她眼前打了她妈…

“贞娘、贞娘…”陈氏爬起身,惊叫着,也想往前冲,却被赵大郎媳妇扯住,就连那个看起来也有六十了的老太太也伸手扯她。陈氏又气又惊,却又不肯太过用力去推攘,只怕真伤了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

虽然打不过赵大,可是林贞娘失心疯似的攻击却也让赵大受了些轻伤。赵家儿媳和赵大郎也冲过来,嘴上只叫“别打了,别打了…”看似拉架,可是拉着的却都是林贞娘。甚至赵家儿媳还在暗地里偷偷掐林贞娘。

林贞娘虽然挨了几下重的,可是却没有半分退让。哪管谁拉她,或是谁在下暗手,反正过来的都是赵家的人,她也不看眼前是谁,反正只要是人就狠狠踢,狠狠打,不管是哪个,打了总是没错的…

“这是作甚?!”突然一声大喝响起。

林贞娘这个时候哪顾得上是谁叫,只是闷了头咬上伸过来的手臂。倒是隐约听到陈氏在哭叫:“东伯、东伯,救救贞娘…”

有人大叫,在后面拉着他的人突然松手,倒让林贞娘整个人都倒在面前的人身上。虽然跌倒了,可林贞娘却还是不曾松口,仍是狠狠地咬着不放。

“还不快放开——”是赵大郎在叫。

被压在林贞娘身下的妇人痛哭:“她不松口啊!”

“小娘子,小娘子…”

好像是林东的声音,随着叫声,一个身体自后把林贞娘拥入怀中,“贞娘,没事了,没事了…”

熟悉的声音和味道,让林贞娘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慢慢松了口,放开身下的人,她回过头,看着陈氏犹带泪痕的脸,不由得抬手,去理顺陈氏耳略的碎发,“娘,头发都乱了…”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陈氏原本忍住的眼泪又滚了出来。搂着林贞娘,她痛哭失声:“我苦命的女儿…”

回抱着陈氏,林贞娘缓了肝心神,终于记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眯起眼,她抬起头,目光冷冷地扫过就站在不远处的赵大郎、赵大,还有那个正揉着手臂上还带着血的牙印的赵家媳妇。

“你们——还要再打吗?!”

PS:大混战时,真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最近刚刚有过这种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体验,就写这儿了。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十五章 安押司

这一场混战,林贞娘身单势弱,自然是吃了亏的。可是哪怕身上酸痛,嘴角说话也觉抽疼,她却仍狠狠地瞪着赵大郎,没有半分惧色。好像一头欲择人而噬的雌豹,她的双眼也是闪闪发亮的。

饶是赵大郎自觉见惯了世面,可这会儿也不禁心尖颤三颤。暗里寻思自己是不是想左了:虽是孤儿寡母,可是单只这泼辣的小娘子,就不是好让人摆布的。

抿了抿嘴角,赵大郎避开林贞娘的目光,只是陪着笑脸对着林东道:“林大哥,您多包涵,小孩家家的不懂规矩…”

“小孩家家的?”林东冷笑一声,冷眼睨着正在揉胳膊的赵大,“你家阿甲都年过弱冠了,还是小孩家家?!赵大郎,没有你这么办事的!”

林东容貌本来生得不恶,可是脸上那疤却让他比常人显得格外可怕,又生得身材高大,所以虽然脚有些跛,可一般人却都仍怕他三分。

这会他瞪着赵大郎,眼神森冷,似乎连颊上那块疤都在扭曲,显得格外狰狞。刚才被他揪住甩出老远的赵家老大虽然有不甘之色,却也不敢乱往前凑。

一直猜疑林东来历的赵大郎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原本,他也不过是想软磨硬泡,耗得陈氏没了耐性免些租子的,却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动上手了。甭管事儿成不成的,这一旦动了手,可就是有些不好办了…

他正踌躇该如何把这事儿圆满地解决了,就听得院门口一声轻咦声:“呀!这是咋了?爹!”

刚打院门外走进来,牵着牛的少年正是刚从城里回来的赵家二儿子。牛车上还趴着个比他略小两三岁的十三、四的小少年,而在他身边却又跟着三、四个男人。

赵大郎眼一扫过,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变了,“呦,这不是安押司吗?哪阵风把您才大驾吹来了啊!这事闹的——小乙,你也不先让老三回来说声…”

“爹,我刚才就要说来着…”赵家老大才插了一句,就被老爹狠狠瞪了一眼。

“赵大叔,您别怪小乙,是我拦着他了…”穿着青布长衫,头戴软脚幞头的年轻男人客气地笑着,目光却是不落痕迹地打量着院里的一群人。

时人招呼多以排行相称,常把某大称为某甲,二称为乙,所以这赵甲、赵小乙说的不过是赵大,赵二的意思。而这只称小乙,不唤姓,无遗是又近了一层。

还未起身的林贞娘听得院门口男人说的话,但把目光转了过去。

押司?姓安?难道竟是…

心中刚这么一起念头,她的目光就和那些男人中的一人对上。眉毛一扬,她没说话,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却是“咦”的一声,竟是指着她叫道:“这不是那个胆子大的小娘子吗?这、这是怎么了?”

虽然今天衣服穿得整齐,没露出那一身惹眼的花绣,可这自称陈慕狄,人只叫虎爷的男人却仍是照样那样张扬的口气。

“能怎么样?你没干出来吗?我这模样,除了是被人打,还能有什么?”

陈山虎皱眉,看赵家人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感情好嘛!原来赵家村这地头好汉多得是,连个妇道人家都下得了手。”

他才一提,林贞娘就冷笑着接口:“虎爷,这世上的男人可不都个个都像您一样,是只硬碰硬的英雄豪杰!”

“你不也打伤我们人了…”赵甲媳妇才一张嘴,赵大郎就瞪了过去。

哼一声,赵大郎打着哈哈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安押司,您难得来,可到里正家里坐过了?他昨个儿还在念叨您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贞娘已经冷笑着截断他的话。爬起身,她先是按了下陈氏拉她的手,才走近那生得端庄、一团书生气的青衫男子面前。

“安押司,我听过您的仁义大名,好生敬仰…”

“咳咳…”陈山虎一阵猛咳,看林贞娘拿眼睨他,他忙捂住嘴,别过脸去。

虽然被陈山虎讥笑,可林贞娘却毫无压力,仍然继续道:“小女知道您是文吏,不是捕快,这打架斗殴的事儿您多半是不管的。可此时此地,您是唯一一位在衙门中做事的,您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是衙里的父母大人,是咱们大宋的威严律法。所以,小女子斗胆,请押司大人为民女做主!”

看着安押司目光微闪,那双黑亮的眸子闪过一丝疑惑,又似乎带了一抹笑意,林贞娘的神情更添几分凛然之意:“小女子就是想知道,这佃地赖租是对是错?!恃强凌弱,殴打妇孺是不是罪?!若我大宋人人如此,那千年仁善之风何存?这立国根本——仁孝之风又要去哪里找?!”

似乎是哀痛无比,林贞娘压低了声音,切切道:“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何其哀痛!”

林贞娘一番慨慨其谈,虽然没半句“之乎者也”,可是却也听晕一大片。赵家个个都是没上过学堂的,就连一家之主赵大郎至多也就是会算个数,记个帐,斗大字识得十来个,这会儿林贞娘这么一说大道理,他也有发怵。

还“律法”都出来了!虽然安押司还没说个字,可是赵大郎却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妙。

那安押司看了林贞娘半晌,才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只是,开口说的话却并非答林贞娘,而是:“小娘子,不如与令堂先行梳洗一下吧!有什么事容后再说。”

林贞娘扬眉,下意识就觉得这姓安的是想拖延。这混帐也不是个好东西。可是目光一扫,落在陈氏身上,她却不由心中一动。

虽然陈氏没有和人打起来,可是刚才被推攘倒地,又被赵家婆媳拉住,此刻也是头发有些凌乱,衣裳不整。这在陈氏来说,是从没有过的,那么爱干净的人,哪怕是旧衣裳也必是洗得干干净净,透着皂子的香。可现在却是这样狼狈地站在一群陌生人面前。

呶了下嘴,林贞娘没有再反对。

在一旁的赵大郎之妻也是醒觉之人,一听了安押司的话,就忙扶着陈氏往上房的侧房里走,“老大媳妇,还不快打水!”

也是一身狡猾的老大媳妇咕喃着,一瘸一拐地去打水。林贞娘冷眼瞧着,也不知这是不是刚才被她压的。不过不管是不是,她都觉得心中快慰。

跟着转进了赵大郎夫妇俩住的侧上房,林贞娘也不多话,任那赵家娘子说破了嘴皮子也不理。

陈氏虽然是个脸皮薄的人,可是这会儿却也不多说。洗了把脸,拢好头发,就坐过来帮林贞娘梳头,指尖抚过林贞娘颊上发乌的地方,还不等林贞娘叫疼,她就先掉了眼泪。

“娘,我没事。”虽然是平生第一仗,可是她不后悔。

自递到面前的菱花镜中,林贞娘可以看到自己脸上带了伤,嘴角也裂开了,想来不方便检查的身上,也可能带了淤青。但她虽然如此狼狈,可对手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眼角瞥见在院外一晃而过的赵甲媳妇,林贞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角一转,看到炕上炕桌上放着一盘不知什么时候的干饼。也不问过,她直接抓了一块塞进陈氏手上。又自己拿了块往嘴里塞。

对上陈氏的目光,她含着那硬饼,只含糊不清地道:“娘,先垫垫肚子,一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陈氏的手一哆嗦,拿着的那饼险些掉在炕上。嚅嗫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随手拿了茶盅倒了杯水递到林贞娘手里。可她自己,却没有吃那块饼。

林贞娘知道,不是陈氏不饿,而是她骨子里就不认同不问主人而自行取食的做法。可是再怎么想,陈氏却始终都没有挡着她这样做。

不吭声,林贞娘喝了口水,咽下口中的食物,才忽然笑道:“娘,我看这乡下的炕好,回头咱们也盘个。”

陈氏没说话,只定定地看她。虽然女儿不说身上还有哪儿疼,也不说刚才被打的委屈,可她这个做娘的却满心的疼。另过头,她抹了抹眼角。过了好半晌,她才淡淡道:“你这孩子,刚才都嚷嚷错了,还叫什么妈…”

“咳咳…”林贞娘连咳几声,几乎没因陈氏的一句话噎到。眨巴着眼,她嘿嘿笑了两声,却没答陈氏的话。

有时候,她真的是情不自禁——可是,这个世界未必容得下她去怀念那个世界吧?

一番梳洗后,林贞娘扶着陈氏又回了赵家正房堂屋里。

这会儿,赵家大小和安押司他们已经分了主客坐了。

林贞娘还未曾进屋,就听到那安押司在道:“我也是从赵里正那里听说赵大叔想为小乙谋个捕快的差事,正巧,衙里最近要招募一批新人,所以我就转道过来…”

听到这儿,林贞娘已经皱起眉来。

虽然这年头捕快也是贱役,不受重视,可是捕快的“钱景”却是很好的,纵是差钱不多,可却有很多外捞。而且老百姓,大多都是敬着让着衙里的人。所以,在普通人眼里,捕快还是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并不是很容易当的。

可这安押司,却要帮着那赵小乙找差事,那岂不是说他和赵家的关系…

眯起眼,林贞娘迈脚进屋,视线飘和那正微笑着的青衫男子。

管你是谁,纵是猛虎下山,若要欺负我,总要抓下你两把毛…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十六章 中间人

“是她先动手的!”尖声叫了一声,赵甲媳妇就往后缩了缩,似乎是要借着赵甲宽厚的背脊挡住林贞娘犀利的目光一般。

盯着她,林贞娘不怒反笑:“我先动手?这话说得真是有趣…”

打进了屋,还没说上两句,就辩起是非来。就和之前赵甲媳妇说她抢粮食一样,这女人当着满屋人的面就愣是能说是她先动的手。

眯起眼,林贞娘笑得越发欢畅,因着这笑,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竟也透出几分成人的明艳。

“你说我先动手?可是我可以对老天发誓,我林贞娘绝没有先动手打人,反倒是你先推的我!赵家嫂子,你要是真没推我,可敢对天发誓,说你没有先推我!要是先动手推了我,那就一辈子活该受苦受罪,被你夫君天天毒打,就是你的儿女…”

眼角一瞥,院外流着鼻涕的小丫头追着小叔叔满院疯跑,嘻嘻哈哈的笑声全无半分忧愁,对孩子来说,大人发生了什么事,都抵不上一块糖,也比不得玩耍重要。

只是这么一瞥,林贞娘就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

大人之间的事犯不着扯上孩子,她就是再气,也不能那么毒。

可是饶是如此,赵甲媳妇仍是哭天抢地地骂出来:“你好毒啊,你…”

林贞娘“哼”了一声,也不看她,只幽幽道:“人欺人天不欺人,只要是没做过,怕什么起咒立誓?!赵家嫂子,你放心,老天长着眼呢!”

赵甲媳妇恨得直咬牙,却不敢起誓。

赵大郎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丢人现眼,还不快退下去!”喝斥完儿媳,他又笑道:“其实都是一场误会,这佃地给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又怎么会打赖呢?这不,屋里还正商量着怎么办呢?外头就闹起来了!也是我没管好家里头的人,倒让林小娘子受委屈了…”

这些话,却不是对林贞娘说的,而是直接冲着安押司说的。显然,在赵大郎眼里,林家母女并不重要,今天这事儿怎么解决,都在安押司一念之间。

林贞娘心头暗恨,虽然没有怒目相视,可是看安押司的眼神里多多少少还是带出一丝轻蔑。这些衙门里的人,再好的名声也不过都是虚的。

按住林贞娘的手,陈氏和声道:“押司大人…”

“不敢…”安押司很是谦和,“夫人,我的字是容和,夫人算是长辈,叫我的字即可。”安容和微笑着,自始自终,都是一派仁仁君子风貌。

“当年,我也与林先生有过数面之缘,很是钦佩他的学问和为人…”

“先夫一向与人为人…”陈氏低喃着,却没有如林贞娘所担心的,在众人面前落泪神伤。

“容和,”唤了一声安容和的字,陈氏温言道:“今日我与小女本是为着收租而来,却不想竟然遇到这样不快的事情。幸有您在场,为我孤儿寡母作主。”陈氏低声轻叹,低声道:“公道自在人心,我也不欲与人多生争辩,只请押司大人帮我们一帮,我们一家孤儿寡母,都会感念您的大恩大德。”说着话,陈氏起身,身形一矮,竟是要跪下去。

“夫人休要如此!”安容和慌忙起身,却不好直接去扶陈氏。

“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嘶声叫着,林贞娘只觉鼻子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陈氏却不起身,拂开林贞娘来拉扯她的手,她只平声道:“请押司大人作主!”

心若刀绞,林贞娘就是再倔再泼,此时此刻,竟是半分都使不出来。合上眼,她静了片刻,也矮身跪在陈氏身边,“请安押司为民作主!”

只是她的声音却不似陈氏全是哀恳,就是低下头求人,仍在不知不觉中带出一丝威胁之意:“安押司一向官声甚佳,满城百姓都在说您的好,我想安押司绝不会…”

四目相对,一直温善的安容和忽然之间就笑了。嘴角轻扬,那一抹笑中,带着一丝玩味,让他原本一直温和的面容看起来有一丝不同。

“夫人,您和小娘子若一直如此,那我真的不好相帮了——说起来,这样的事情本不是我的管辖,我也只能好声好气为双方调和,若实在不妥,那就…”

没有继续说下去,安容和看着陈氏在林贞娘的搀扶下起了身,这才转身看向赵大郎。

“赵大叔,您刚才也说佃地给租,天经地义,那这地租…”

“自然要给,要给的…”赵大郎一叠声地叫。安押司在此,他怎么好再打赖,而且刚才安押司还说帮他二儿子介绍去衙门里做事,他要是这时候还削安押司的面子,那他家二儿子的差事还不得黄啊!

“老大,你快去借秤,就秤150石麦出来!”

“且慢!”打断赵大郎,林贞娘冷冷道:“不用秤麦子,我看,今年的地租就直接给现钱好了——我们也没那么大的事,又不敢劳烦赵大叔派车送。四十五两!”

她这一说数儿,赵大郎立刻一阵猛咳,“小娘子,那麦子可卖不出四十五两。”

“怎么卖不出?!”林贞娘笑笑,“这麦子可不就是300文一石吗?再说了,赵大叔,我和我娘受了伤可是需要多买点儿好吃的补补呢!”

赵大郎被她拿话一噎,虽然心里气得不轻,可是看看一旁安容和一直在微笑着,不曾说话,他也只得咬咬牙,应了下来。

林贞娘也不说话,只是伸手。

赵大郎无奈,只好叫了浑家回屋取了银子。林贞娘也不客气,把那荷包翻了个底朝天,又特意叫拿了小秤秤好了,这才递与陈氏。

赵大郎眼看着林贞娘嚣张的劲儿,虽然气,却也暗自庆幸这事儿就算完结了。不想林贞娘却又笑道:

“安押司,今天的事儿您也看到了。事情闹到这样,以后再打交道就更难了,我看唯今之计,也只能我们把地收回来,请赵大叔他们另佃良田了。”

“收地?!”赵大郎厉叫一声,气得跳脚,“小娘子,你这是说什么呢?那地里我刚种了冬小麦,你说收就收!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我也不想,”林贞娘冷眼睨他,却是拍着胸口小声道:“可是我好怕呀…”

“怕,怕个——”不好冒粗口,赵大郎只能咬牙道:“小娘子,你放心,以后这租子我按时给你送去…”

“赵大叔是说真的?要说,我也不是不信赵大叔,可今天实在是吓坏了,所以这事儿还得有人做中间人来个担保,我才肯再把地租给你们赵家——安押司,你说是吧?!”

这一问,自然是是问安容和会不会当中间人了。

安容和眯起眼,睨着林贞娘,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贞娘心中忐忑,只当他是不肯答应的,却不想他突然又道:“好!既然恰逢其会,那我就来做这个中间人!赵大叔,你看可使得?”

赵大郎舌头发苦,却是有苦说不出。若安押司做中间人,他若再有什么小动作,不用林贞娘来闹,安押司的人就不肯放过他了。眼角瞥过站在安容和身后,抱着膀子的陈山虎,赵大郎眼角一阵抽跳,纵是嘴发苦,也要陪着笑点头称好。

重书契约,签字画押,林贞娘看着安容和在契约上签了字,紧绷的一根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其实她何尝不知,这个时候收地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地收回来再往外租,也不是时候。现在有安容和肯作保,明年的地租钱想来会好收得多。这,也算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了。

“天色也晚了,不如就吃过了饭再走吧!”留了安容和又要留林家母女,可这饭,她们又怎还会再吃呢!

“正是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怕赶不进城了。”陈氏犹能温言细语,林贞娘却是勾了勾嘴角,半句好话也欠奉。

赵大郎也不过是客气客气,见林家母女拒绝,自然不会多留,只客气地拱手相送。只是安容和却是相当有礼数,竟是一直相送至门外。无奈,赵家老小也只好跟着往外送。

许是察觉到林贞娘盯他,安容和回眸,看着林贞娘忽然笑笑,竟是压低了声音低声道:“过刚易折——这话,小娘子应该听过的。猫儿发怒,总是张牙舞爪;可豹子捕食,却是悄无声息。驴子再暴、再凶,也唬不到老虎…”

这男人怎么敢?怎么敢?!居然讽刺她是虚张声势的小猫儿,终会技穷的黔驴…

带笑的声音入耳,林贞娘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瞪住安容和,她咬住唇,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虽然面前的男子笑容仍是温和,目光也并不犀利,可是她却觉得自己被看光了——像是没穿衣服一样,整个人都袒露在他的面前。

是,她是虚张声势!是没有真本事!

初到这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与事,偏偏又遭逢丧父,一门老弱,无人庇护,她除了凶悍、泼辣,还能做什么?!

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娘,保护这个家,她只能做一只刺猬。不管是谁,只要伸手,她就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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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十七章 路遇

她的虚张声势,她的外强中干,在安容和眼里或许是个笑话,可是在她而言,却是她唯一能够坚持的。如果强硬、泼辣的外在支撑,她只怕早就倒下去了。

盯着安容和,林贞娘勾起了嘴角,无声地笑了。

凑近一步,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安容和,“我是小猫,是驴子,你安容和又是什么?是狼!还是狈?以为披着人皮,就能做人?!多可笑,有人说过‘世上一切纸老虎,都会被戳破’。同样的,伪君子总会被人看穿真面相…”

安容和目光微瞬,随即笑了起来。他的笑很是温和,冬日暖阳、秋夜月华,不外如是,可是这样令人该觉得温暖的笑容,落在林贞娘眼里,却是十足的恶意。

眼微微眯起,她盯着安容和,好似就要探爪抓人的猫,如果不是陈氏及时叫她,不知不又要冒出什么话来。

安容和微笑着拱手相送,直到林家的驴车拐了个弯,驶上往村外的大道,才笑着收回目光。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陈山虎“啧啧”道:“瞧见了?我没说错吧!这丫头泼得很——我就没见过哪个女子像她这么大时就这么厉害!”声音稍顿,他又笑道:“还好你心善,肯帮她们——要我,这丫头这么不知好歹…”

安容和一笑,没有回头,只是低语道:“这林家小娘子,让我想起一人…”眼帘下垂,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我爹刚去的那会儿,债主逼上门来,娘也是操着根扁担,和几个汉子打在一处,又在门口怒目对峙——好像,她只要退一步,在她背后的我们,就要被人欺负了去…”

听到安容和的低语,陈山虎也知道他是又想起了从前。不愿义兄再想那些往事,他就嘿嘿笑道:“你还别说,那天在街上,这小娘子和干娘可是吵得那叫一个欢…”

安容和转目,嘴角尽是笑意。同样是温和的笑,和面对旁人时,他现在连眼底都是带着温暖的。

车子慢慢拐了个弯,林贞娘“刷”地一下放下了帘子,终于收回了目光。

那个姓安的——好生讨厌!

她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咬住了唇,犹带愤愤之意。便没有听到陈氏唤她的声音,待醒过神时,陈氏已经是叫她第二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