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贞娘抿了抿嘴角,瞥了眼竖着耳朵听的如玉,没有继续像刚才直来直往的说话,而是话里带刺地道:“娘,咱们家的开销有多大,您也是知道的。光是姨娘这月例银子,一个月也要五百文了,比女儿的多了可是十倍!照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一年的开销也不过二十两银子罢了,可加上如玉姨娘的月例钱,那可就不够的!这,还是娘您自己都没拿什么月例钱的帐呢!”

如玉勾了勾嘴角,声音里带出些哭腔,“姐姐,我这月例银子可是大郎在世时就有的,这不也是姐姐和大郎体恤我养着静哥儿不容易,才多给我点钱也好给静哥贴补些吗?”

林贞娘心里不由发笑。说是贴补林静,可林静现在一应用度,哪样不是由陈氏来出的?

“这我是知道的,”陈氏看了眼用帕子往脸上捂的如玉,还是习惯性地安抚,“你放心,这月例银子不会亏你的…”

林贞娘“咳”了一声,“之前不都给姨娘十两银子了吗?这可比一年月例钱都多了,也不知那钱是娘怎么省吃俭用才攒起来的。姨娘也要体恤下我娘才是啊!”

不待如玉说话,林贞娘就道:“娘,今天的情形您是亲历的,而且姨娘也看到我这一脸伤,就是没见着当时的情形,也能想得出来。别看今年的地租钱拿回来了,可明年呢?赵大郎不是个好相与的,还指不定要怎么打赖呢!”

虽然新签了地租,林贞娘也想过只要那安容和仍在衙门里当差,赵大郎等闲不敢再打赖,可这会儿却自然要有多难就说多难。

顿了顿,看看陈氏和如玉都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林贞娘就道:“所以我刚才才说,趁着刚收回地租,有了些钱,不如就做些小买卖,也不用多大本钱,只要造个烙饼的铁铛,我出去摆个摊子,纵是一天只赚个几十文,也强过这样只靠着那一年一收的地租钱——到底,若只有那一个进项,难保不坐吃山空。”

“贞姐儿要做生意?”如玉抢在陈氏之前,笑道:“贞姐儿这是在外头受了气,心里想的多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你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怎么好出去当街卖饼呢?”

林贞娘乐了,“姨娘,我在街上也看着过那当街叫卖的女子,或卖些蜜饯,或卖些吃食,又有卖胭脂水粉,针头线脑儿的,听说还有在酒楼里筛酒的…我知道姨娘想说我和那些抛头露面的女子不同。可是又有什么不同?!咱们这样的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虽然不是一穷二白,可也不是家有万贯,吃喝不愁的人家。要真是那么有钱,我倒是想也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娘子一样,只开了铺面,袖手在后面收银子呢!”

如玉脸上发热,撇了撇嘴角,忽地晒笑道:“我知道了,小娘子这是想出去赚钱,为自己攒嫁妆呢!也是,现在嫁女,哪有不陪送个三十几抬嫁妆的?小娘子自己想攒嫁妆,倒也是正理!”

捂着嘴,她吃吃笑道:“我听说江浙一带,有些穷家女为了攒嫁妆,还自典为妾呢!”

如玉本是顺口嘲讽,可不想她的话才说出口,陈氏已经一扬手把手里一直没放下的绣绷子砸了过去。

那秀绷虽然是竹做的,可分量却不重,打在身上也不甚疼。可饶是这样,如玉也骇了一跳。她嫁进门来也有七八载,何尝见陈氏这样大发雷霆。别说拿东西丢她,就是重话都少说。

“姐姐,你这是…”

她才说了半句话,陈氏已经截住她的话头:“你出去——”厉声喝着,陈氏冷冷地看着如玉,“若要再让我听到你说那样的混帐话,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如玉先是一怔,继而觉得大失颜面,不好再辩,只得掩面出门而去。

先是被陈氏突来的脾气震到,看到如玉出门,林贞娘才醒过神来。弯腰捡了那绣绷,捧着送到桌上,林贞娘笑着赞道:“娘好威风!”

她是真觉得陈氏这一砸太让她痛快了,却不想陈氏抬头看她,竟没半分痛快的意思。

林贞娘抿起唇,坐在榻上,不吭声。

陈氏默默地打量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贞娘,你真想出去摆摊子?!”

林贞娘点头,张口欲言,陈氏已经摆手道:“你先别说了,让我再想想——你自己也好好想想这事儿…”合了下眼,陈氏面现倦容,“贞娘,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的!娘活了半辈子,没出去摆过摊卖过东西。可是娘知道,不管是开店做生意,还是摆摊赚个小钱,都不容易…”

“你从前,随娘呆在家里,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情呢?”陈氏抬手捋了下林贞娘的头发,柔声道:“娘知道,你爹还有白家的事儿让你最近很不好受,所以事事要好强争胜。可是这世上的事儿哪是好强就能成的叫?就说今天这事,你知不知道,若是那安押司是个坏心肠的,咱们娘俩儿别说要不到地租,可能还要吃上官司!”

林贞娘扬起眉毛,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只是闷声道:“是我害娘受了委屈,娘本不用那样大礼相求的…”

听到林贞娘如此说,陈氏就皱起眉来,知道女儿并没有完全把她说的话听进去。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拗呢?从前虽然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却没有这样的烈…

摇了摇头,陈氏轻轻拍了拍林贞娘的手,温言道:“就听娘的,你再好好想想,想通了再来和娘说。”

林贞娘咬着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抹身走了出去。

走上正房,眼一扫,就见着西厢门上的帘子还在晃动,分明是有人刚进去。

心里怀疑如玉刚在外头偷听,林贞娘不由哼了一声。

没有回东厢住处,她直接跟进了西厢。坐在榻上的如玉身子一扭,低下头去咬手中的线,好似正忙着,没瞧见林贞娘进门似的。

林贞娘也不出声,目光扫过,只觉这间西厢的摆设比起正房陈氏的屋也不差多少,甚至有些东西还显得更新些,显是陈氏早前有的,如玉后来也照样置办了。

不等如玉招呼她坐,林贞娘自己过去在榻上坐了。如玉手中那件还没缝完的浅色肚兜,绣的花纹是一柄如意,不像是女子爱的图案,想是给林静缝的。

也六、七岁的孩子了,还戴什么肚兜啊!

林贞娘牵了下嘴角,到底没有说这话,只是淡淡道:“姨娘,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她说话,如玉才似刚知道她进了屋似的,扭头看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道小娘子有什么话要说!”

林贞娘垂下眼帘,倒琢磨出来了:如玉想表示她自己是长辈时就想唤她“贞姐儿”,这话一要说疏远离,就称“小娘子”了。

“姨娘听到小弟读书的声音了?”

林静的房间就在如玉隔壁,若是坐在这屋里不出声,就能听到林静读书的声音。之乎者也的,也不知如玉听得懂听不懂,可是只是听着,如玉嘴角也不由露出欣慰的笑意。

看着如玉嘴角的笑,林贞娘也笑了,“姨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觉得小弟是林家唯一的男丁,连带着你这生母也尊贵起来。可是,你别忘了,你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妾!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小弟的母亲只有我娘——就是他日后真中了举得了官,这受封诰命夫人的人,也是我娘,不是你…”

如玉脸上的笑瞬间垮去,抬起头,她看着林贞娘,眼里难掩愤怒与怨恨之意。

林贞娘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仍然淡淡地道:“不过,这都是后话。我现在想和姨娘你说的却不是这个。姨娘,你不是个聪明人,若是聪明,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想着揽权。需知,小弟纵是男丁,可他现在才那么一点,懂什么呢?我之前就说过,林静想有出息,还不得靠我娘?!要是你惹恼了我娘——哼,林家现在这样,也不指望着有人真能光耀门楣…”

“你…”不知想到什么了,如玉腾地一下跳起身,脸色铁青,好像要吃了林贞娘一样。

与此同时,屋外突然传来陈氏的叫声:“贞娘,你出来——”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二十一章 受训

听得出陈氏的声音里似乎有强压下的火气,林贞娘皱眉,却还是立刻出了西厢,径直跟在陈氏身后进了上房。

没有回陈氏的房间,就在客厅里,陈氏看着林贞娘进屋,立刻低声道:“关上门…”目光在面色发沉的陈氏脸上一扫,林贞娘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关门,又返身站在陈氏面前。

这样的气氛她有些熟悉的感觉。前世里,在孤儿院,若是犯了什么错,就会被老师叫到教导处。那时候管她们的一个老师就喜欢板着脸,盯着她们看,等着她们主动承认错误,再说自己该受什么样的惩罚。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尤其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出现在她和陈氏之间。

“娘,”林贞娘唤了一声,陈氏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回应她。而是突然抬手指着正对门口的供桌,“跪下,在你爹的灵位前跪下!”

扭头,看着供桌上那块黑底金漆字的灵位牌,林贞娘没有动。

那块灵位牌自林父仙逝后就一直摆在那儿。林家人早上香晚上香,甚至陈氏每天擦拭灵位时还会和那灵位说话,仿若林父仍在生。可对林贞娘来说,那只是一块牌子…

看林贞娘不动,陈氏真的火大了,疾行几步,就奔到了供桌前,“你不跪,我跪!女儿不孝,是我这个做娘的错,我给你爹赔罪!”

虽然倔强执拗,可是林贞娘却如何能看着陈氏下跪,几步追上,她一把挽住陈氏的手臂,“娘不用跪,我跪——”

“扑通”一声跪在供桌前,她盯着那块灵位,抿着嘴唇就是不说话。

林贞娘不服气,陈氏也看得出。可是这会儿她却是狠下心来,只当没听到林贞娘膝盖碰在青石板地面上那“咚”的一声。

“你真要害静哥儿?”

林贞娘皱眉,“我何曾要害他?”

“那你是想过要害他?”

“没有!”林贞娘咬住唇,突然抬头叫道:“娘,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看着林贞娘红了的眼圈,陈氏反倒松了口气,面容有所松动。可是,却仍没有让林贞娘起身,“既连想都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对姨娘说那样的话?你可知道,你刚才那一句话就会让她误会你要对静哥儿使什么坏,因此而对你怀恨在心。”

“她要恨不恨呗,我又不在乎。”林贞娘不以为意地说着。

因她这一句话,陈氏反倒更急了。蹲下身,她抓住林贞娘的手臂,叫道:“贞娘,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别人说你闲话,你不在乎,娘怜你惜你,也觉你这样反倒更开心些。可是你怎么能轻易就说出不在乎人恨你的话呢?而且,还是一家人恨你你都不在乎…”

“一家人?”林贞娘眨了眨眼,只道:“那是爹的妾…”陈氏真把如玉看作是一家人?

“也是你弟弟的亲生母亲。”陈氏放开手,别过脸去,“娘从前从没和你说过这些话,可是现在有些话却到底还是要当着你的面说…”

低声叹息,她拉了下林贞娘的手,“你起来吧!”看林贞娘起身,她拉着林贞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温言道:“娘知道,你觉得娘是恨姨娘的。是,那一年她进门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是不好受。就是这些年,我也未必就喜欢她了。可是,不管我喜不喜欢她,她都是林家的一份子,是静哥儿的亲娘——这,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贞娘,”抚着林贞娘的面容,陈氏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个要强的孩子,看不得姨娘想要压我一头的张狂。可是你不要忘了,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个家的主母始终都是我。娘不怕她压我一头,哪怕平日里她的声音再高,可是若我不愿,她也不能踩在我上头。娘,只是不愿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林贞娘从始自终都没有说话,可是陈氏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独木不成林啊!一个人是没办法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总是要有亲人,有朋友,有个伴儿…贞娘,你现在这样,但凡有对你露出一丝不善,一分不好的人,就立刻把人看成是敌人,只会让你活得很累。你得记住,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拍了拍林贞娘的手,陈氏温言道:“娘也不同你说别的了,从今天起,你要闭门思过,直到想明白了以后要怎么走,在此之前,不准你出房门一步。”顿了下,她又道:“是写大字,还是绣帕子,你自己选。”

这就是要罚她了?!林贞娘虽然哪一样儿都不想选,却到底还是选了写大字。不管是她,还是从前的林贞娘,都是不擅女红的,虽然简单的活计都会,可是绣花的水准却差得很,哪怕陈氏再用心教,也不过尔尔。

果真,从这天晚上起,林贞娘就被禁足了,连晚饭也是陈氏亲自送进房来的。

第二天,从日升坐到日落,林贞娘坐在桌前,却没有写下一个字。窗外,时而传来如玉的说话声,又有林静的笑声,虽然声音不高,却让她心头烦躁难安。

待夜深人静时,她点了油灯,仍在昏暗的光下瞪着桌上的白纸发呆。

从前的林贞娘,颇喜欢诗词,枕下还藏着一本翻得有些卷边的唐诗集。可是现在的林贞娘,却是个半点文艺细胞都没有的人。哪怕是上学时为了应试而背的诗词古文,现在也是忘了大半,而大字更是从未写过。

提起笔,虽然记忆里是知道要如何去写的,可是这手却好像是发木的,悬笔于纸上,愣是半天也没有落下去。

“啪嗒”一声,一点墨自笔尖滴落,在纸上洇出一笔墨花。

林贞娘皱眉,随手扯去,揉作一团丢在脚下。咬咬唇,她发了狠,也不去想什么该如何拿笔,该如何落腕,又该怎么去把字写得端正秀气,只是胡乱地写写画画,用的直接就是拿钢笔的姿态。

起先的几张,落在纸上的字不是大就是小,同一个字里笔划粗细还不一样,又有些地方墨干了,带出半边白。满纸大字,比刚开蒙的小孩子还不如。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贞娘觉得落在纸上的字,渐渐有了模样,一横一竖,开始像那么回事儿,她的手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把那一个个方块字写得绢秀漂亮。

这是…

是从前的林贞娘写出的字?!

林贞娘有些惊讶,可是却并不觉得害怕。她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她甚至感觉不出在身体里是否还另有一个意识存在,可是,她的手却就这样从生疏到娴熟,写出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漂亮的字…

随着笔尖流畅地书写出那一行又一行的字体,林贞娘原本浮躁的心情渐渐平和下来。仿佛这样的书写不再是一种惩罚,而变成了是一种享受。

这一晚,她练字练到很晚。清晨天还蒙蒙亮时,在朦胧中她听到开门声,隐约听到陈氏整理东西时发出悉索的声音,然后,门又被关上了。

她仍是不能出门,可是心情却不似前一日那样不安。看着桌上新换的纸,她坐在桌前,默默吃了陈氏送来的早餐,就开始研墨。不再像昨天一样用尽了力气以至把墨汁溅在桌上,而是慢慢的,慢慢的,仿佛是在细细抚摩心爱之物。

这一天,林贞娘把那本唐诗集翻了出来,从开头第一篇开始抄写,一边抄一边念出声来。虽然有些晦涩的,她未必能够完全理解,可是却也能体会到诗中那分情怀。

到了第三天,林贞娘在平和的心态下开始自省。

自来到这个年代,她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平和的心境。能够清楚地想一想她这些日子的经历,以及日后想要走的路。

她本不是什么聪明的人,要不然也不过连个学校也没考上,在高中毕业满了十八岁时就被送回了原籍。

那是个小城,她被人发现送到派出所,才在那里有了户籍,又在被送入孤儿院十八年后,回到了那个无亲无故的小城。

她能活着,是因为有好心人帮忙,所以她喜欢那些对她友善的人。但凡感受到一丝善意,她都想要立刻抓住——就像对陈氏的依恋。

也正因为前世的经历,她敏感,尖锐,总是想把自己包裹成一只刺猬,在潜意识里,把并不那友善的人看作是假想敌。

可是,陈氏说得对,她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看成是敌人——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就像陈氏,像她前世的师傅…

突然之间,她好像想通了些事情,虽然仍然执拗,可是她想,她或许应该可以出去了吧?

第四天的清晨,林贞娘起得很早,陈氏才推开门,她已经迎了过去。

“早,娘…”这是四天来,她头一次主动开口。

陈氏低应了声,别过脸,眼中隐隐有泪光。

林贞娘垂下头,静了静,才抬起头来,“娘,我知道之前让您操心了,是我错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声音稍顿,她到底还是又说道:“我不会再那么紧张,不会再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可是别人想欺负我,却是不成…”

陈氏抬头,看着一脸正色的林贞娘,不禁摇头,“这孩子,哪个说让你要受人欺负了呢?”

只是一句,她便笑了。母女相视,不知不觉都抿着嘴笑起来…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二十二章 烤箱

林贞娘从厨房出来,就碰上如玉。看如玉那笑盈盈的神情,林贞娘就觉得如玉大概是特意等着她的。虽然心里已经先恼了,可是她转念一想,却还是压下了火气。

“贞姐儿,几天没见着你,我还真是想你——在屋里关了几天,瞧你人都瘦了…”如玉说得怜惜,叫得亲切,却分明是想摆个长辈的谱来削林贞娘的面子。

林贞娘扬起眉,眯起眼,却忽然间放松了表情,笑了起来,“姨娘说得是,这几天我在屋里练字,想着练好了就抄了全本的金刚经奉在佛前,为爹祈福。虽然我这一点孝心不足为道,但我想爹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的——啊,对了,姨娘,小弟的字虽然不甚好,但抄经这种事,胜在心意。不如就让小弟也抄上几本经,送去‘戚姬庙’吧!”

看着如玉有些发愣的表情,她又把手中的食盒往前送了送,“姨娘要不要吃点心?”

如玉下意识地伸手,林贞娘却忽地又缩回手,“我都忘了,姨娘要吃,去厨房拿吧!这这点心,是要给客人带回去的…”

如玉讪讪地垂下手,却又有些不甘,忍不住就压低了声音道:“小娘子要好好把握了,虽然刘家不是什么书家门第,可胜在家境殷实…”

“姨娘!”声线扬高,林贞娘睨着如玉,强自压低了声音:“您不要得寸进尺啊!咱们是一家人,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呢!”

不理如玉是什么表情,林贞娘扭身从她身边穿过,径直往上房去。

她答应过娘,要做一家人,不做敌人…

站在上房,回眸往院中瞥了一眼,林贞娘抬手按了按胸口,进门时已经是一脸微笑。

目光扫过正和陈氏说笑的刘原,林贞娘放柔了声音,先乖乖地唤了声“娘”,这才走过去把食盒放在刘原面前的小几上。

“刘家哥哥,这里除了蜂蜜千层糕,还有几样我新做的小点心,伯母若是喜欢,你以后只要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不用亲自过来的。”

她不信如玉说的那些个话,所以看刘原的眼神一如之前。

刘原客气地应了,又谦让道:“怎么好意思呢?我不过是奉家父之命来送些东西,却要劳动伯母与世妹,这让我与心不安。不过,我母亲却的确是爱吃这点心。不如,世妹就把这点心的方子告诉我,我回头叫家中厨娘做人她吃好了…”

林贞娘目光微闪,忍不住抬头瞥了刘原一眼。

还不容她考虑,陈氏已然笑道:“既是你娘喜欢,那我让贞娘把方子写给你就是。”

林贞娘抿了抿嘴角,自然不好当着陈氏的面拒绝,遂笑道:“这个自然,还请刘家哥哥稍等片刻。”

回头笑着同陈氏说去取笔墨,林贞娘临出门时,却是深深地瞥了眼刘原。

这刘原,虽不过是个少年,可是却天生是个精明的商人。她可不信,他讨点心方子,只是为着孝敬母亲。

一手撩着帘子,她当门而立,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阳光投落,她的人一半映在阳光灿烂里,一面却隐在晦暗中。

“刘家哥哥,这蜂蜜千层糕可在别处见着过?”

“没有,定陶城里没有卖的。”被林贞娘一叫,刘原扭过头,直接答了句,只是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凝住目光,望定了林贞娘,似乎是想什么想呆了。

林贞娘却只是一笑,脚一迈,垂了帘子,走了出去。

定陶城自然是没有卖的。就算是刘原跑断了腿,也买不到蜂蜜千层糕。

回了房间,林贞娘不曾拖延,很快就将蜂蜜千层糕的方子写了出来。看看无误,就在那方子下方写了个小小的“贞”字。

前世里,她工作的那间酒店,后厨每月都会开会,征求新食谱。集思广义,不分高下,就连她这样的学徒工,平时负责洗碗做杂活切墩的,都可以参加。那时候,每次签下这样一个小小的“贞”字都让她有满足感。

写了方子,转身回了上房,林贞娘笑着把方子交到了陈氏手上。陈氏略看了一遍,这才递给了刘原。

刘原笑着收了方子,又略坐了一会儿,这才告辞。只是临走时,却是趁着作揖的空儿,冲着林贞娘挤了下眼。

林贞娘只作未见,如常应对,在陈氏笑言相送时,才代为将刘原送出门去。

出了二门,刘原出了口气,却是笑着把方子又往林贞娘手中递。林贞娘偏了头看他,却不曾伸手去接。

刘原见状,就笑道:“世妹勿怪,刚才我的确是说了谎。这方子不仅仅是为我母亲求的——是,她是极爱。可,我求方子,也是有私心——想来世妹是看出来的,所以…”

“你怕我随便写了假方子骗你?”林贞娘失笑,“这方子,你收着就是。既然我娘答应了送你方子,我又怎么会小气呢?难道我像那种人?!”

刘原语塞,倒不好再说别的,只得又谢了一次,把方子掖进袖袋。

林贞娘看着他,忽然又笑道:“不过,”

她这一个“不过”,倒让刘原有些僵住,手还在袖袋中,是抽出来也不是,不抽出来也不是。

林贞娘只作没有看到他的窘态,只笑道:“刘家哥哥要我这方子去,难道是想开点心铺子?”有求于她,才叫什么世妹,拉近关系吗?

刘原抿了抿嘴角,到底还是把手抽出来,洒然道:“正是!上次世妹一席话令为兄茅塞顿开,所以这次就是瞒着我爹,我也想做些事情。”

“那你这点心铺子好有趣,居然只卖这一样点心吗?”林贞娘睨着刘原,淡淡道:“而且,我老实同刘哥哥说,方子虽然是对的,可像我这样做,量却是做不大的。自己家里吃尚可,可要是开铺子,就差多了——只怕你这老板要赊本。”

刘原眨了眨眼,好像没听出林贞娘的意思,“我自会请老师傅坐镇,又怎么会只有一样点心呢?”

指尖轻颤,林贞娘故作不以为意,“还以为刘哥哥喜欢我那没人见过、吃过的新点心样式呢!原本还想着回头帮你多想几个款式,却原来你早有准备,倒是我多想了…”

在大门口,林贞娘笑着福了福身,便要转身回去。

刘原皱眉,虽然在门口的林东已经打开了门,他还是开口叫住林贞娘。

听到身后的叫声,林贞娘才松了口气,回过头却仍是一脸无谓的笑。

刘原见她笑容,只得无奈施了一礼,“还要诚心向世妹请教。”

“刘哥哥是想请教——啊,是说那个量产的法子吧!”林贞娘拿了下乔,到底还是笑道:“若要做我那新点心,就要做专用的烤箱。若是刘哥哥想要,我倒是可以把那烤箱的图样画给你。只是刘哥哥既然是要拿我这烤箱去做生意,我就…”

低下头,手指相对,林贞娘垂下的目光只落在刘原的鞋尖上。眼见那双鞋尖转了下方向,又转回来,她的嘴角不由勾起。

“我就知道,世妹也是个会做生意的!”刘原扬起眉来,没有再同林贞娘说话,而是转身向林东施了一礼,“东伯,还请借个地方。”

林东也不说话,抬手合了门,就往马厩那边走去,坐在马扎上,只是埋头给驴的食槽里填草。

刘原吁了一声,看林贞娘抹身走进林东的倒座房,也就笑着跟了进去。

小小倒座房,光线并不十分足。甚至,连椅子都没有一把。林贞娘倒是熟悉这屋子,转手在门后摸了两只旧马扎递给了刘原。

昏暗的小屋,坐在小马扎上谈生意,这在刘原之后的一生里都没有过。可是这会儿,却是觉得莫名的激动。不管是什么环境下谈,都是他这辈子的头一笔生意。

歪着脑袋,看着刘原,林贞娘有些忍俊不禁,“刘哥哥,既是你要谈,那总是要由你先开口的吧?”

刘原回过神,收起那份恍惚,“既然是谈生意,那就不要那么客气了!林小娘子尽管说,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把那烤箱的制作方法卖给我?”

看着刘原认真的表情,林贞娘也就收起了笑,“我那制作方法,却是不卖的。”看刘原扬起眉,她笑了笑,继续道:“刘原,不,刘老板,不瞒你说,我想用那烤箱的制作方法入股你的点心铺子——不仅仅是这烤箱,你若允我入股,我每月必出两款新式点心——保证是定陶,甚至全山东都没人吃过的!”

没敢把牛吹得太大,现在这年头海贸发达,也有人往西洋进行海贸交易,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带了西点回来让人开眼界呢?

林贞娘说完话,就盯着刘原,虽然面上仍是如常,可是心里却着实紧张。开点心铺子,虽不是太大的生意,可大概也要个几十两。她这法子,能入得了股吗?!

刘原垂下眼帘,虽然觉察到林贞娘的注视,却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手垂在膝上,轻轻地敲打着。

他刚才开口时,太急了些吧?这样的谈判方式好像有些失了先机,以后切不可如此…

看似沉吟,刘原心里却是模糊地想着和眼前无关的事儿。直到林贞娘忍不住先开了口,叫了他的名字一声,刘原才抬起头,“啊”了一声。

看他抬头,林贞娘的心就揪了起来。

到底,刘原是答不答应她呢?!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二十三章 契约

“半成!”刘原屈了食指,只说了两个字。

林贞娘怔忡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半成”是入股的份子。

这是答应她了!?可是,怎么才只有半成?

欢喜过后,林贞娘未免有些愤愤,“我现在可是以知识产权入股的,你这样小家子气,怎么能成大商家呢?”

“什么知识产权?”刘原皱眉,虽然不懂也不问,只是嘀咕:“大商家也是从小商人做起的,哪有人一开始就是家财万贯呢?”

“就是小商人,也可以有大气魄吧!你知不知道知识就是力量,就是生产力!”

刘原眨了下眼,莫名所以,“什么力量?什么生产力?都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要清楚,不是我小气,而是你一文钱都不拿,又什么事儿都不用管,就想分干股,我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你——”林贞娘咽下没说出来的话,尽量挑能让人听懂的说:“你看,我虽然没有出钱,可我的烤箱会生产出更多点心,而且我的配方是绝无仅有的,一定会招揽更多的客人…”

刘原敲着膝盖,沉吟片刻,才道:“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有时候要客人买不到,才会觉得这点心更珍贵。再者,你的配方现在连看都没看到呢!我又怎么知道你的点心方子一定好呢?说不定还比不过老师傅的手艺呢!”

“限量购买?”林贞娘盯着刘原,心里忍不住琢磨:这家伙要是在现代,说不定也是那什么营销人才啊!不过,这会儿…

“我的手艺究竟如何,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若是不好,你也不会动了开点心铺子的这个心思吧?刘原,既然你我是有诚意合作的,你何不再拿出些诚意呢?”

刘原扬眉,终于把指头竖了起来,“至多只能一成!”

林贞娘睨着他,心里盘算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底线。不过,能分一成干股,在她来说已经知足了。

心里想定,她伸手,“那就这么说定了——一成!”

刘原眨眼,盯着林贞娘的手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有伸出手。而林贞娘也反应过来,讪讪地收了手。

“总是要立个合同——不,我是说契约!嗯,我去拿纸笔,就请东伯做个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