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贞娘的问话,那柴大郎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他笑得温善,可是这笑容落在林贞娘眼中,却让她不

由得愣住。

这笑容,好生熟悉。怔忡片刻,她才省起这柴大郎此刻的笑容竟与安容和很是相似。明明,该是没有什么关联

的人…

难道,她刚才感觉到的什么宽厚温和都不过是假象?眼前这个柴大郎也和安容和一样,是个不能单只看外表的

腹黑男人?

她心里正暗自嘀咕,已有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凑过来,低声同那柴大郎道:“大哥,那两伙正打得欢,不如咱

们去和那货主说妥了,把货帮着卸下来好了。”

柴大郎也没避着林贞娘二人,只是笑着回头道:“不好,咱们是后来的,就算是他们打得欢,咱们也不好再插

上一脚。”

说着话,他看着林贞娘笑问:“小妹子,你瞧着,那两伙是哪个厉害呢?”

林贞娘眨巴着眼睛,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她眼拙啊!怎么没瞧出这看起来普通的男人竟是第三方势

力的老大呢!还偏生就问着他了。

耳后有温热的气拂过,刘原凑到她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这柴大不简单啊!”

是不简单,她也看出来了。

虽然这话始终说得温和,可是她也瞧出来了,这会儿这柴大要是过去,固然是把这生意抢下来了,可是这码头

上另两伙苦力,他也得罪下了。到那时候,怕他们这伙人也不好在码头上立足了吧?

抿了抿嘴角,林贞娘有些气苦,又是气自己没认准人,也是恼这年头的事太过复杂。

“这都是太乱了,要是有工会出面,哪儿还有这么多事呢?”

“工会?”林贞娘的低声抱怨被柴大郎听在耳中,不免一怔。

看看林贞娘,他的脸上露出几分肃然之色,抱拳施礼,他竟恭敬地道:“小娘子想是读过书的吧?咱们这些苦

力自幼家贫,也没读过书,不识字,还要请教何为工会呢?”

林贞娘眨巴着眼,只能苦笑。

她知道现在的人比起后世,个个都有一股勤勉好学的劲儿,可是她又怎么好向这些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工业

革命,什么是无产阶级的人解释什么叫工会呢?

眼角瞥见刘原也是盯着她,一副等着她解释的模样,林贞娘也只能咳嗽两声,低声道:“你看,做生意的人若

是一行的都要互通有无,就好比卖米的;就有米行,卖布的也有布行;就连牙人,也有个牙行…”

她还未说完,那柴大郎已“哦”了声,“小娘子说的,是行会?工会?行会?” 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他

问:“小娘子是说我们这些做苦力的也该有个行会,立下了规矩,又有人出面管束一众人等,那就不会像现在这

样,一个生意两伙人抢了是吗?”

“正是正是…”林贞娘一叠声地应着,扭过脸抹了抹额头。谁说古人蒙昧无知?她怎么觉得自己碰到的人个

个都是精明得吓死人?

也不知那柴大郎是在想什么,垂首沉吟许久,竟是忽然一拳打在掌心,“小娘子说得极是,是该有个行会,也

该有个规矩!”看着林贞娘,柴大郎竟是郑重施了一礼,然后大步向栈道走去。

刚才和柴大郎说话的少年忙回头招呼一声,竟是一下子呼呼啦啦地跟上了去七、八人。眼见这柴大郎竟也有这

么多手下,林贞娘更觉后怕。她到底在胡说个什么啊!

想撤,刘原却是拉着她,“贞娘,你说的话也没错,这商人有行会,牙人有牙行,文人也会结个诗社什么的,可这是因为咱们这些人,不论是哪一行的,多少都是识字,懂得孔孟之道,世理人情的,但这些苦力,可都是大字

不识一个的粗汉,就是结了什么工会,可谁来当头,谁来定这规矩呢?就连点个卯都认不全人名吧?”

不识字,不会写文章,那靠什么?!

林贞娘眯起眼,还未及想明白刘原的话,就突听到栈道那头一声大喝。

抬起头,她惊愕地张大了嘴。

那柴大郎,一路挤过去,也不知怎么的,竟是挤进了那两伙人中间,这会儿双手一分,竟是生生用一己之力分

开了恶斗的两个工头。

“都住手!同在一个码头上讨生活,难道就要让外人这么看咱们的笑话吗?”一声大喝,柴大郎手一抬,竟是

同时抓住两个又扑上来挥拳的工头。虽然只是用手掌抓着他们挥过来的拳头,可硬是让那两个工头无法再进半分。

这样高的战力,林贞娘还是头一回见着,饶是看不清楚栈道上的人都是怎样的表情,也知道那些人必也和她一

样,被震住了。

“柴大郎,你想怎样?你个乡下上来的土包子,肯让你带着兄弟在码头上讨口饭吃都是看得起你了!你居然还

敢和我们动手?!”

站在右边的一个脸黑黑的工头怒目圆睁,叫得声音大,可是手却到底是挣不开。而原本还和他斗得你死我活的

对手,也立刻一起大声喝斥起柴大郎。

柴大郎却是不恼,微微一笑,就松开手放开两个工头,很自然地就揽住两人的肩头,“两位大哥,咱们是一个

码头上的兄弟,本该亲如一家,何必要让外人看热闹呢?你们看,那头还有船等着卸货呢!要是咱们再这么一直打

下去,人家货主还有船老大会怎么想?要是吓个好歹,以后不在咱们码头上卸货了,可不是咱们吃了亏吗?”

“他敢?!”最先说话的那个黑脸工头扭头,眼一横,扫过那早就不耐麻的货主。只是他虽然表情凶,嘴上到

底没再说什么。

柴大郎笑笑,拍了拍两人的肩头,回过头叫道:“何四,六拐子…”他一连叫了几个人名,却是在两个苦力

群里连叫了六个汉子。

他本是近半个多月才到码头上讨生活的,如今却是一口气能叫出他们手下的人名,而且个个看起来还都很熟的

模样。

这不只让被他点名的六个汉子错愕,就连两个工头也惊讶莫名。码头上做苦力,不是什么好活计,所以有人来

干几天就会去找别的活儿,就因为人员流动较大,别说这柴大郎了,就连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叫得全这些手下的名

字。

柴大郎叫了六人,又在自己手下点了三人,直接道:“先帮着老板把货卸了,别的事儿一会再说。”说着话,

他又拱手和那货主笑道:“老板,您是想把货卸到哪去?可叫了车过来?若是没叫车,我们也可帮着叫车,还可以

叫人一直帮您送到仓库,帮您把货卸下摆放好了,一定叫您满意。”

原本等得脸色发青的货主,听到柴大郎这几句话,才缓了缓面色,等到和柴大郎商定了货送到哪儿,又要多少

工钱,脸上就有了笑模样。只是虽然说定了,却到底还不是完全放心,又回头吩咐了手下伙计看着,这才施施然上

了车先走。

柴大郎笑着拱手相送,送完了,才回来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搂着两个工头,笑道:“两位大哥,工钱已经谈好

了。活是咱们合作的,钱自然是分作三份——大家好,才是好嘛!”

也不理会人是不是在瞪他,柴大郎只是笑:“一直想请两位大哥喝茶,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潘家茶坊,

小弟请。”

似乎不大情愿,之前嚷嚷的那个黑脸工头拧着脖子发狠:“柴大,你别以为强龙能压地头蛇,我告诉你你是做

梦!我王老七是什么人,你打听打听,若得罪了我,在这下门桥连店都甭想开…”

哟,找到正主了!

林贞娘歪着脑袋,极力想看清楚这位逼走面馆老板的工头究竟是怎样一副凶相。想是她身子倾得太前,竟被那

柴大郎一眼扫到。

竟是直接冲她招手,“小兄弟,小娘子,一起去喝茶啊!正好给我这两位大哥解释下什么是工会。”

咦?!

林贞娘脚一错,几乎一下跌倒在地。只听到柴大郎笑哈哈地和那两个工头道:“这位小娘子,是读过书的,明

白的道理可真叫一个多…”

虽然在气头上,可是柴大郎这句话,却让那两个工头看向林贞娘的目光收敛了几分凶气。这年头,能读书识字

的女子不简单。而且做苦工的人本能的有一种朴素的想法:有学问的人那都是了不起的!不是他们这些粗人能待慢

的。

或许就是这种想法在作崇,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竟也向林贞娘点头施头,竟还刻意露出了个笑容。

刘原在后拉扯了下林贞娘,虽然没说话,那意思却分明是叫林贞娘拒绝。林贞娘也想拒绝,可对上柴大郎看似

温和却又很有几分强势的眼神,却是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这定陶县还真来了不得了的人呢!只不知,这人到底是想做些什么?难道真听了她胡说要搞什么工会?

晃了晃脑袋,林贞娘来不及再去多想,在柴大郎举手相请时,只是本能地跟了上去。

刘原气结,却也只能无奈地抬脚跟上…

第六十四章 冲撞

“这半个多月,每每看到两位大哥为着生意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时,我就觉得难过。只是我心里头虽然火

烧火燎的,觉得这对咱们码头上不好,可一直却没有想到这事儿该怎么解决好。还是今天突然听到林小娘子一番

话,才悟了。”

柴大郎放下茶杯,看着两个一直板着脸的男人,沉声道:“林小娘子说得对,咱们码头就该有个工会,定下个

规矩,再有个管事的人,这样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七已经猛地拍在桌上,粗声道:“柴大郎,你这重点还是在于你想做那个管事的人吧?什

么工不工会?规矩不规矩?你想在码头上说了算,那还得看咱们哥俩答不答应!是不是?老顾!”

被他一问,一直不吭声的顾明也“嗯”了声,“柴兄弟,咱们知道你有本事,不过你那本事还是回自己那一亩

三分地去耍吧!咱们定陶可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两位大哥怕是误会了,我把这事儿摆在桌面上提,全是为了咱们码头上众兄弟的生活考虑,与我做不做主事

人没有关系。不如这样吧,两位大哥也听听林小娘子的话——小娘子,还请你好好说说这个工会!”

林贞娘眨巴着眼,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茶杯。她也就是顺嘴胡说了一句,你听过就算了,干嘛还要我来解释

呢?

她还没开口,王七已经冷哼道:“小娘子,我们码头可不是小娃子玩耍的地方,你和这小兄弟,该上哪玩就上

哪玩去吧?要是你家大人知道你和人勾结一起来蒙骗人,该有多生气啊!传出去,也让别人说你家大人没家

教…”

什、什么是勾结啊?还蒙骗人?

林贞娘的火气腾地一下窜上来了。虽然不高兴被柴大郎请到潘家茶坊,可是好歹柴大郎虽然强势,但话一直说

得客气。可这王七说起话来,真是…

“王大哥,小女子年纪是不大,人微言轻嘛!这个我明白。不过,我这还一句话都没说呢!你怎么就能说我蒙

骗人呢?且不说这个,我和这位柴大哥,也是头一次见面,统共也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成勾结了?还说我家里大

人如何如何…王大哥,您是大人,管着那么大的码头,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一个小女娃啊!”

虽然被林贞娘当众一说,王七也是气得不轻,可林贞娘这话里有一句他还是乐了。因此也不计较林贞娘别的话

了,他只翻眼皮睨着柴大郎道:“你们可是听真了,连这个小娘子都知道是我管着这码头,可不是柴老弟你说的,

码头的事没人管。”

“小女娃家家的,知道什么?”顾明不快地嘀咕了一声,“柴老弟,你别拿个不知从哪找来的丫头当挡箭牌,

有什么事咱们兄弟自己说就是了——小丫头,快点回家去吧!”

林贞娘撇了撇嘴角,果真站起身来。还要在下门桥这里开店,和这里的地头蛇发生冲突,对她没好处。

“唉,小娘子…”柴大郎横出手,竟是来抓林贞娘的手。

刘原见状,忙站了起来。看起来,只是站得急撞了下林贞娘,却正好把柴大郎抓林贞娘的手挡住了,“这位大

哥,我妹子就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刚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胡说的,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柴大郎盯着挡在林贞娘身前的刘原,歪着头想了想,立刻就笑了起来,“我看刚才她不像是在胡说啊!小兄

弟,既然你们是兄妹,那想来她刚才说的你也是知道的。不如就由你来说说吧!我和两位大哥都很有兴趣听的。”

刘原一滞,觉察到身后的林贞娘好像要探出头,忙道:“这个工会嘛!就和商会差不多…”反手拉了下林贞

娘的衣袖,刘原笑着道:“几位大哥,虽然不是做生意的,但想来也听到行会的。不拘是做哪一行的,总有个行会

管着,或是定了行规,或是约定俗成,不管是那个主事人,还是会里的商家,都得遵从这行规行事。若是有违规

的,就要受到处罚,又被行会里的人瞧不起,甚至可以把他驱除出这行会,不许他再做这一行。同样的,若是行会

中的人受了外人欺负,那行会中人就有责任维护他,帮助他——这也是为着行个互利互助的善举嘛!同理,这工会

也是这么个理儿,帮要帮的,罚该罚的——也不拘只是码头上这一块…”

说完这一番话,刘原陪着笑团团一礼,“小子也只知道这些,都说给几位大哥听了,那咱们兄妹就先回了…”

“咦,等一下!”这回叫住刘原的却是顾明,虽然看来不太爱说话,可这顾明说话却常问在点子上,“小兄

弟,我听出来了,你这意思,行会的头儿可是有很大权力啊?!”说话时,顾明睨着柴大郎,分明就是说柴大郎提

什么工会分明就是为了权。

柴大郎一笑,淡淡道:“要我说,只要规矩定出来了,也不怕工会的头儿是不是有什么权力。毕竟规矩在那

呢!不是有句老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连王子都是如此呢?何况是一个小小工会的头儿?而且,我觉

得这工会的头儿得由一个大家都信得过的人来当——最好,就是大家伙一起推举。都是在码头上干活的兄弟,自然

知道谁是真心为大家好的。”

顿了顿,柴大郎站起身看着王七和顾明,“二位大哥,我觉得行这工会,是对咱们大家伙都好的事。一个是定

下了规矩,码头上以后就不会再出现抢活的这些事了。大家伙只要肯做,都能有钱赚,又不用为别的乱七八糟的事

操心,岂不是好?还有啊,这定陶的码头就这么大,可咱曹州府的码头可是多着呢!要是咱们这工会做得大了,让

别的码头上的人也入了咱们的工会,那这生意可就大了…”

大手撑在桌上,他俯视着王七和顾明,缓缓道:“读书人不是也说了吗?众志诚诚,齐力断金。这一根筷子容

易被掰断,可十根、百根筷子呢?”

也不知是被柴大郎的话说服,还是被他的气势所慑,王七和顾明两个竟然都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柴大

郎。

柴大郎却已经没有再看他们,而是抬起头,环视从码头上跟到茶坊里围在三人周围的苦力们,沉声道:“既然

两位大哥没有异议,那咱们就说定了!从今天起,咱们定陶下门桥码头上的苦力们,也有了行会。从此之后,谁要

是敢欺负咱们这些苦力,行会绝不答应——”

原本热闹的茶坊,在这一刻竟是静悄悄的,只回荡着柴大郎一个人的声音。也不知是谁,先喝了声彩。随即,

茶坊里响起了一片喝彩声。

这些苦力,生来贫困,活得艰难,何曾有人为他们说过一声“绝不许人欺负”,可现在,他们也要有行会,也

要有人护着他们了,此时此刻,又怎么会不觉得振奋呢?

在众苦力齐声喝彩时,刘原却是悄悄拉着林贞娘溜出了茶坊,所幸这会儿茶坊里的人都在看柴大郎,竟没一人

留意到他们的行踪。

拖着林贞娘,一直过了下门桥,刘原才松了口气。待意识到还牵着林贞娘的手,慌忙撒开。“那个,我,也是

情急…”

他还待解释,林贞娘却是回头,望着茶坊的方向,忍不住嘀咕道:“这就真要成立工会了?”大宋,有工会

了?!就在刚刚那茶坊里头,就有工会了?

说出去,谁信啊?!

林贞娘迷迷糊糊的,刘原可就不高兴了。原本他还想解释来着,可现在林贞娘不以为意,他反倒有些失落。

白了林贞娘一眼,他忍不住道:“还说还说?也不知道你都从哪儿知道的那些词儿,莫名其妙地就往外瞎说!

你知不知道那些都是粗人,要是一个说不对,他们蒲扇大的巴掌扇过来,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林贞娘看了看刘原,想反驳就又咽了回去。罢了,也是她乱说话连累了刘原。别看现在说是生意人了,可刘原

到底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想来,刚才也怕了吧?

见林贞娘少有的没有回嘴,刘原呶了呶嘴,咳了一声,又道:“你之前也说了,开酒楼总是要遇到麻烦事。既

然你也想到了,那以后有什么事,就多忍忍,和气生财嘛!”

听到一个少年语重心长地和自己说这些话,林贞娘不觉有些傻住。眨巴着眼,她几次想张嘴,却到底还是由着

少年把话说完了。

好歹,刘原也是一老板,做生意的事儿比她强!她是该多听听…

切,这些话谁不知道啊?可知道归知道,做就未必…

突然挑起眉,林贞娘瞪着刘原,“刘原,我的脾气很坏吗?都到不和气生财的地步了?”

刘原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我这不是提醒你吗?开酒楼碰到的事儿最多了…喂,你要去哪儿

啊?还说脾气不坏,我才说几句你不就不理人了?”

紧着追上几步,刘原追着问:“你到底去哪儿啊?”

“去药店!”林贞娘没好气地白他,脚步却没有停顿。

刘原急了,一把抓住林贞娘的手,虽然在林贞娘停下脚步时立刻就收了手,可在林贞娘白了他一眼又转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