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场慢放的电影,思想跑得比光信号更快,在视网膜把更多的细节反馈过来之前,思想在本能的自行运转,随后,整件衣服的影像被传递到大脑中枢,傅展几乎瞠目结舌,他的思绪,再次出现短暂的断层,自我管理机制在一瞬间被抽离,只有强烈的情感浪潮,这衣服——不完美?完美吗?他不知道,在看到的一瞬间已被那意象和情绪卷入,进入了故事里——

一场两个Look,妆容没有大的改变,只是贴了双眼皮,让眼睛放大,这就让她的气质有了很大的改变,把头发放了下来,只有鬓发别在脑后,常见的公主少女头,这两个发型之前一定是经过考虑,松髻带来的微卷,把妆容烘托得更少女,她的表情清纯茫然,脚步轻盈又漂浮,一袭蕾丝手工高定长裙——那蕾丝一定也来自意大利,枉费之前Sally还在吹嘘自己的实在用料,和这条裙子相比,她的审美简直就成了笑话,纯白色精致手工蕾丝在闪光灯下充斥着工艺到了极致的几何美,在薄纱中时浓时淡,顺着身形洒下飘逸的弧度,这毫无疑问是一条仙裙,但又绝不仅仅是一条简单的仙衣:一条金属荆棘缠绕在衣裙各处,深陷于蕾丝之中,刺破衣物,刺破肌肤,深陷在无暇白玉般的躯体里,分割开如梦似幻的少女氛围,让它不堪重负。

囚索缠绕着铃兰花,囚禁着它,刺痛着它,它是梦境的瑕疵,是美好下的隐痛,是刺破眼神的残酷,金属与蕾丝的强烈对比,突兀得像是油画上的伤痕,它是审美上的《索多玛120天》,充满让人不安不适的美感,眼神不禁被吸引,但心跳却又不自觉加速,这衣服自带了强烈悬念,叫人的呼吸声都要揪住,它看起来是那么的痛,仿佛每一步都会扯动血肉中的荆棘——

在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杜文文迈开了脚步,她如春花一样素净的脸蛋一片宁洽,安详地往前走去,MandyPark发出响亮的抽气声。

“这简直疯了。”她说,“她在——”

“哇。”谭玉忍不住发出响亮的赞叹声,她拉着官小雪,不顾她懂不懂,指给她看,“她是不是——你看你看——她绝对是在——”

“嘶——”周小雅感同身受地抱住腰腹,那是荆棘层层缠裹的地方,几乎就像是一条腰带,在那里衣服有轻微的破损,可以看到裸露出的白皙皮肤被荆棘扎出轻微的血痕,随着杜文文的脚步,“我靠,她——”

“这……”宋雅兰目瞪口呆地轻喃,“这是真的吗,她真的在——”

红痕慢慢扩大加深,一滴红色的浓稠水珠从伤处钻出来,杜文文真的在流血,但她仿若未觉,她的表情几乎是奥菲利亚式的空茫——这几乎就是一出活生生的《水中的奥菲利亚》,少女的清纯被凝固在了面孔上,而她的衣服正慢慢被荆棘染红,血迹肆无忌惮地往外扩散,浸透蕾丝,晕染出富有几何美感的复杂图案——

“这是什么工艺?”已从最初的震撼中回神,朴文惠骇然,“她这么控制晕染图案的?”

“金属和蕾丝怎能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宋雅兰低语,“压入皮肤而不刺破,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个——这简直——”

“怎么有种……”谭玉欲语无言,握住官小雪胳膊的手慢慢地松开,她就像是着了魔,望着射灯下金属的反光,被染红的脉络移不开眼睛,她突然发现裙面的蕾丝是铃兰花的牵连、变形和展示,而现在花瓣正缓缓被血染红,鲜血从荆棘开始向四面八方渗透,在裙摆的扬动中蔓延,红与白在花中相遇,在灯光中闪耀,在长发的飘拂中扬起,随着杜文文的脚步形成名副其实的摇曳歌谣,每一帧都是一副画,它夺走呼吸,夺走眨眼的动力,牵引住每个人的注意力,就像是一首歌,正在次第迈向高潮——

杜文文在T台尽头猛地收住脚步,扬起的裙摆晃动着落下静止,她端庄地立在那里,白色长裙上,血染的花顺着荆棘的方向生长,浓浓淡淡,错落有致地扩散,静与动在这一瞬间形成危险的平衡——

她微微眨动长睫,在这一瞬间似乎欲语还休,又很快转过身,向台后而去,她的长发随着动作飘起,露出了背后那成团的荆棘,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容易就辨认出来,那环绕全身的荆棘根系原来在此,那是深植在左背,没骨而入的箭簇,它一头扎入了背部的薄纱里,在皮肤上扩散出了道道蛛网状的血痕,让肩胛骨更形单薄纤弱——

伤痕累累,她就这样一步步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在扩大伤势,但她仿佛依旧没有感觉,这削弱了痛苦,但又增强了冲击,这对比攫住了全场的呼吸,谭玉已经完全投入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到艺术品带来的感触中,意象里,这种纯粹的美带来的触动,玄而又玄让人鼻酸的感觉——

她开始轻轻拍手,不自觉的,只是为了宣泄情绪,免得当场流泪,“真……美。”

那束着紧身缎带的身影越来越小,宋雅兰猛然透出一口长气,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忘了呼吸,“这真……”

太多复杂的思绪一拥而上,反而卡壳,分析工艺、品味意象,体会设计师本人的情绪——这一定是一件非常私人的衣服,设计师的想法呼之欲出——她要想的东西太多,此时此刻,只能依从本能开始鼓掌。“真……震撼……”

“我感到……”朴文惠也一样语塞,“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是真的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对自己的工作对象产生感情上的联系,衣服只是衣服,是她要处理的商品,她需要绝对的理智去评估和判断,品牌也是一样——

但她很快也开始鼓掌,力度比需要得更高,也比她允许自己喜欢的程度更高。

傅展没有说话,他注视着那衣着锦绣,滴血前行的少女消失在T台深处,就像是一场幻梦,双手交叉合十,指尖深深陷入手背,按捺出青白印记。

这冲击太强,甚至在这瞬间没人有激赏的感觉——激赏总需要客观的衡量,总带了点居高临下,而在这瞬间,所有情绪全在美的统治之下,你甚至无法意识到这其中的美丽,只有被勾起的情绪,那目瞪口呆远超想象之外的激动,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法宣泄——

掌声由弱渐强,混合着叹息声热烈响起,傅展没有鼓掌,在掌声组成的浪潮里,他和秦巍是两座孤岛,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深埋在太阳穴隐隐透出的青色血管里,他们的双眼,紧紧地跟随着那女孩的背影,注视着她的才华和血迹——

#

“文文上场了!”

“二号机位调整!”

“eon,eon,你真美,你真美——eon,别破别破别破——”

“我们做到了!成功了!”

“我艹,我艹。”

“她真美……”此时此刻的后台,也沉浸在一片不寻常的沉默里,当杜文文走出T台以后,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工作人员和模特儿们居然也都没有喧哗,而是自觉地围成半圆,注视着大电视中播放的监视器画面,他们是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担忧失败的心情甚至压倒了对美的感知——几个月的加班,上百小时近乎不眠不休的忙碌,所有的心血,灯光、音乐、布展、妆发,所有人的劳动都只为了这瞬间的璀璨,这是他们共同完成的艺术品,当它展现在所有人眼前——当血花开始生长,掌声渐渐响起时,那种成就感,那种感动——

杜文文开始走,灯光跟在她面前,映出了金属色的反光。

“Yes!我们做到了!”灯光师少了痞子样,握拳兴奋地低喊了一声。

她身上血迹开始蔓延。

“我艹、我艹……”青哥在不断地重复着脏话,无意识地搓着手臂,“我浑身发麻——”

杜文文走到尽头,驻足,长裙静静地栖息下来,像一只栖落的红蝶。

“她真美……”白倩不觉热泪盈眶,“乔乔,她真美……”

但乔韵已经听不见了,她捂着嘴,死死地盯着监视器,已经完全进入了那个世界里,她的眼神扫过台下所有的观众,注视着、汲取着他们的震撼和感动,唇角不自然的下撇,眼角的泪光,被美震撼后形形色色的表情——被她所震撼和影响后的反馈——

这是她的秀,她的故事,他们听懂了,进入了她的故事里,这是她渴望了多年的独一无二的一场秀,她自己的秀,她呈现出来了,她真的做到了,灯光下这一刻好到甚至不该成真——

杜文文往回走,观众响亮的抽气浪潮一样地涌进她的耳朵里,为了她的作品——震耳欲聋的掌声响起——他们近乎是狂热地鼓着掌,她感知得到这份情绪,她知道自己征服了他们,在这一刻她拥有了那么一部分的他们,他们为了她疯狂,不是她夺来的,不是她学来的,完全是她自己,只为了她自己——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轻声说。

【这会让评论家发笑】,【你的设计在商业上和艺术上同时不成熟】,【你应该要有更快的速度和更新鲜的理念】,【我看不到这样的你进入毕业站的可能性】,【韵,我要看到更多的你,不要给我看香奈儿的简单抄袭】

“我不敢相信。”她说,转过头茫然地对白倩,对青哥,对所有人重复。“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

所有人都笑着看她,她的团队,她的模特们,有些人眼眶里含着泪,有些人的眼泪藏在眼神里,他们都那样仰望地看着她,好像她刚缔造了一个奇迹——好像她理应缔造出奇迹,好像她就是这样天生优秀,就是如此天才横溢。

后台忽然迸发出热烈的掌声,杜文文走进后台,尖叫声顿时响了起来,秀导在对讲机中大喊,“谢幕上台!”

从第一个系列开始,模特们陆续前行,一个接一个脚步整齐,杜文文冲过来抱她,她在喊什么,她听不清,“乔乔,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能做到……”、“我就知道……你有才华……”

这些都不是真的,她不敢信这是真的,但他们不懂,他们都不懂。

乔韵环顾所有人,又看向监视器,她捂住嘴,依然处在巨大的震骇里,他们都不懂她,只有——

“乔乔,该上台了。”

有人说,有人在她手里塞了一个东西,她低头看看:一个话筒。

她往外走,从黑暗的T台口,一步就走到震天的掌声、欢呼声和闪光灯里。所有人都在为她鼓掌,都那样狂热地看着她,他们都为她疯狂,为她的作品,她的才华——

但她现在不想要这些,她不享受这些,她不知道这些是真的还是幻觉,她不知道谁能理解,她凭本能挤出微笑,故作轻快地走在欢呼声中,双手合十表示感谢,她的眼神从宾客们身上掠过。周小雅、谭玉、MandyPark……《Voyage》、《ET》……他们都来了,这些面孔在一天前让她辗转难眠,但现在她不想要这些,她想要——

她的世界忽然轻微地震了震,在这一刻变得比前一刻更加真实,她的眼神像是被磁铁牵引,在锚准处凝实:秦巍就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表情藏在阴影里。

所有被发布会压后的情绪,在这一刻开始快速反应前行,像是慢动作滤镜离开,抑制剂失效,反而成为快放,链接反应在瞬间完成——这是秦巍和她两个人的秀,秦巍为她办的秀,秦巍为她请到了两个影后,他为她、他对她——只有他能——只有他——

一个笑慢慢诞生,像是一颗种子终于发了芽,从土壤里探出了稚嫩的花,她抑制不了这幸福的感觉从嘴边孵化,她的世界越来越清晰凝实,他的眼,他的凝视,他抿紧的唇线,几乎是痛苦的表情,他的手——

他的手。

她的视线离开了又回去,沉下了再抬起,微笑凝固在唇边,乔韵在欢呼声中有短暂的失语,眼神落在T台座位边,落在某一位观众的手上——

这只手修长颀秀,搭在座位边沿。

——和另一只白皙的小手,相叠。

第65章AfterParty

“哎,谭姐,你也没走啊?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没,我刚就是去后台看了下,这不是第一次来看国内的秀,好奇吗。”

“诶诶,还可以去后台啊?——那你看到杜文文没有?她是真的流血了吗?”

“对啊,是不是真受伤了?”谭影后身边一下就围上了一群人,都是好奇的口吻,“这不是真受伤的话效果怎么那么逼真呢?是不是找特效化妆师化的?”

“文文一会来不来Party啊?直接问直接问。”

“对了,秦少去哪了——秦少,一会给我们介绍一下你朋友呗,真的特有才华,这秀办得,把我都震慑住了,我感觉不认识她我今天这秀是真白来了,亏得慌——”

像这样的小品牌,看展嘉宾当然一般都受邀参加AfterParty,不过,这和那种品牌冠名的特殊晚宴不同,这种发布会后的派对,基本都是品牌内部员工庆功放松的活动,会留下来参加的顶多是时尚买手、各大代理商等工业体系内人士,前来凑热闹捧场的明星,露过脸就算是表达支持,留下来意义不大——至于那些吃瓜的名媛潮人,更是哪来的回哪去,留下来喝廉价红酒,吃批发奶酪,白花热量和时间,实在无此必要。

但今晚,受服装秀本身影响,留下来的嘉宾比预计的要多,PR公司快忙坏了,品牌高层也出来四处应酬,又分人带买手去看ShowRoom,有限几个人忙得团团转,对嘉宾似有些招待不周,但也更令他们感觉到欣欣向荣的活力。“秦少,你这——朋友——真是,没说的,就是这个。”

说话的人比了个大拇指,“画面感这么好,这么有审美——这么会讲故事,我感觉做电影美术指导都够了,你加把劲拉进圈呗——不然,简直是中国电影的一大损失!”

对设计师和秦巍的关系,朋友们不是没猜测,但官小雪也在场,虽然和秦巍没坐在一起,但谁知道是不是躲媒体?都是场面上的人,不会说不合适的话,但语气里的调侃里是免不了的,一群人听了都笑起来,秦巍也笑,他先敬了谭玉一下,才说,“别瞎夸她了,再夸真的就上天了——大家这么捧场,她也说要过来敬酒,那边在做临场小采访,做完了就过来。”

“是《Voyage》?”没等有心人煽风点火,咖位最大的谭影后就表示理解,她今天脾气特别好,“应该的,应该的,咱们这都是闲杂人等,这些时尚杂志关系到小乔的事业发展,让她好好做采访——干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先去附近的ShowRoom看看,我刚看好多人都过去了。”

“好啊好啊。”多少也有一部分人留下来,并非是因为对品牌的兴趣,而是因为对谭影后的兴趣,此时也绝不会点破谭影后口中的有些人,应该是特指十几分钟前刚走开的周小雅,大家都是轰然叫好。“去看看。”

“也该支持几件。”

“我喜欢那件长西装,秦哥,能不能给个亲友折扣啊?”

一群大小明星圈内人的噱笑,把气氛炒得热闹,也惹来其余客人垂涎又自矜的目光,潜在的外围和骨肉皮蠢蠢欲动,滋养他们的虚荣,又更妆点派对浮华的气氛。小厅一角,宋雅兰扭头看了几眼,浮现会心微笑,“乔小姐的设计太有魅力,第一次开秀就有这么多大牌捧场。”

“哪里哪里,”乔韵说,浅浅地笑,“衣服都没看过,哪来的魅力,全靠朋友们看得起。”

宋雅兰也笑了,“那乔小姐的朋友们是真多——我感觉,我该和我们责编换换,她来这里,我去时装周闭幕式。”

两个时间极为接近的活动,自然会被拿来比较,且不说衣服,就论嘉宾、场面,【韵】都完胜有整个行业做背景的时装周闭幕式,宋雅兰的夸奖很犀利、半含试探又不过火,也是千锤百炼出的仪态,点一句就收,话题拉回秀本身,“过分肉麻的话,时间关系就不说了,整个秀的反响,你应该也感受到了,我想这可以说是几年内国内最成功的一场秀了,从各个角度来说都达到了国际水准——那么,乔小姐能从设计师的角度解读一下这场秀吗?”

“这场秀分三个系列,各有主题,第一个系列其实是我在去年发布的‘黑夜中的火’,”这是制式采访和公式问题了,乔韵不会没准备,她侃侃而谈,“这是我个人的第一个完整的商业成衣系列,对我的意义相当不同,它证明我有能力独立完成一个面对市场的商业系列,并且完成向售卖款的转化——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可以说是一个自我证明的过程——”

她看了看宋雅兰的表情,收住话头,笑了笑,“但我知道,你们的读者对这些话不感兴趣。”

宋雅兰做了个心有戚戚焉的同情表情,避重就轻地说道,“读者们对服装的态度还是更偏向于消费品。”

艺术需要理论,有兴趣入门的人自然会去研究,但消费品背后的理论,就只有同行感兴趣,杂志读者想看到的只有漂亮的衣服,当然还有衣服后动人的故事,就像是可可香奈儿“重新定义了女性服装”,诸如此类的故事才能被传唱不休,借助娱乐性在大众记忆里留下印象,至于真相,谁会在乎?

乔韵笑了,“你这是在委婉地问八卦吗?”

“这么说确实有个故事?”宋雅兰敏锐地抓住了她的破绽。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你的最后一件衣服太有指向性了,情绪非常浓烈,我想那背后应该是有一个故事的。”宋雅兰的眼睛亮晶晶的,提到荆棘裙,她的兴奋之情依然荡漾不去,“方便和我们分享一下吗?——你知道,读者们是真的很喜欢这种故事的,它会让衣服变得更特别、更私人化,这对品牌文化建设也有极大的帮助。”

和某些时尚编辑不同,她很懂行,也有诚意,说辞极有说服力:对奢侈品牌来说,一个好故事胜过上千万的营销经费,所以人人都争着在讲,都想把设计师本人打造为活着的传奇。乔韵也为自己的品牌准备了故事,一个天才少女,放弃帕森斯,选择在祖国证明自己,她觉得这种煽动爱国情绪的故事有助于自己得到官方的支持,也能让PR找到炒作点。

“……当然人人都喜欢好故事,他们都想看到设计师的私人一面,满足窥私欲。”但最终她还是笑着说,“但前提是,他们得先通过作品认识到设计师,是不是?作品先行,故事随后,我想,现阶段还是应该让我的衣服来讲述自己的故事。”

“噢,它绝对做到了,”宋雅兰一下兴奋起来,“最后那条裙子的展示,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毫无争议的新鲜,那种流动的,在所有人面前最终完成的感觉——这种动态的展示完全提升了整个秀的档次——如果你在纽约开秀的话,现在应该已经一炮走红,韵,可以说说你的天才来自于……”

她的话应该还没说完,至少在乔韵的印象中是如此,她眨眨眼,询问地看过去,但心知自己的反应已经慢了一拍,但还好,宋雅兰好像并不像通常的时尚编辑那样刻薄强势,或者她对乔韵特别喜欢,她没介意乔韵的走神,而是关心地问,“乔小姐是不舒服吗?感觉你脸色好像有点苍白。”

乔韵自己也知道,她走神的次数是比平时多,反应也慢,她歉然说,“这个秀换场地时间很突然,为了如期开秀,我已经有三四天没怎么睡觉了。”

这是实话,过去一周极度缺乏睡眠,又处在成功上秀后的冲击里,她到现在都像是飘在云端,任何情绪都隔着疲倦的棉絮,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周小雅要去看ShowRoom,时尚编辑纷纷来约采访,《Voyage》兴趣这么浓,恐怕姿态都摆好了,就等她主动开口,便会软下身段安排棚拍——毕竟是大杂,对国内设计师,再欣赏也不会率先力邀,能有如今的热情已经是最明显的暗示:宋雅兰没回避自己实习编辑的职位,她要找亮点上位,也想在国内培养自己的人脉,时尚编辑要成名,最好的办法就是挖掘一个设计师,她自诩双方在同一起跑线,想和【韵】互相成就的姿态明显,也是个合作的好对象,【韵】现在太需要曝光,而能和宋雅兰这样有审美的伯乐合作,至少好过去舔别人的鞋。

——她都知道,却提不起劲争取,手指在轻微的颤抖,像是高潮过劲后大脑的麻痹,也像是乐曲高潮后的乏力,掐指尖也提不起精神,只好和宋雅兰改约时间,“如果下周有空的话,要不要来工作室看看,故事更多,也许有些能丰满你的稿件。”

“当然。”一场秀下来,她的路立竿见影,要更顺遂,这就是现场艺术的威力,宋雅兰显然已成为粉丝,乔韵态度配合,她有些兴奋,语气亲近不少,“如果能把今天的秀场视频整理出来就更好了——我设法给主编看看,为你多要点版面,如果能争取到小跨页的话,对品牌知名度还是很有帮助的……”

和宋雅兰定下约会,打发掉一个,乔韵站在当地吸几口气,转身走近最需要应酬的客人:先和《Voyage》打交道,于公于私都在情在理,但接下来不感谢这些义气前来撑场的明星朋友,同时也是【韵】在今后几年内最好的营销资源,那就真说不过去了。

“设计师来了!”明星团对她也很热情,不因秦巍不在而拘谨,喊着让她带逛ShowRoom,“乔乔——能怎么叫你吗?你这秀真是太棒了!我都看感动了,眼泪差点没下来——摸着腮帮子我都纳闷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难道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我有一个问题必须你,乔乔,那个杜文文——”

“她是真的受伤了吗?”

“不可能吧,流那么多血,是真血人早死了吧。”

“是特效化妆吗?用的哪个化妆师傅啊?介绍给我们呗,太逼真了!”

“怎么能把衣服设计得这么漂亮的——这衣服背后,有故事吧?是不是给什么男朋友设计的?”问话的人话尾贱贱地抬起来,眼睛直瞟向这里走来的秦巍,“还是什么暗恋的对象?——那要是有人被你暗恋,肯定特别幸福,这么年轻漂亮,又这么有才华——”

有才华这三个字是真心的,年轻漂亮就说得漫不经心,一听就是花言巧语顺嘴那么一捧,乔韵握着脸无奈地笑,她都一个星期没睡好了,一张脸浮肿,素颜上镜,强光灯下和杜文文这样的天使模特走在一起,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颜值优势,在这帮小脸妖怪里居然靠才华吃饭。

她状态不佳,但笑没半点破绽,让说话的宗良讪讪然,谭影后也不太开心,“衣服好看你就看,还体会上背后的故事了,真以为自己有艺术细胞啊?切切切。”

宗良被切了也不生气,亮出一口大白牙,仿佛被谭影后切是难得的荣耀,“秦哥,回来啦——刚去哪了,找你半天,想去认识设计师,你不在我们又不敢,还好乔乔脾气好,自己跑过来同我们打招呼。”

秦巍身边跟了几个记者,此时都发笑,“哟,宗老师还有不敢去搭讪的时候啊?”

宗良和他们挤眉弄眼,“怎么没有啊,现在就有,人家那背后有人,我可不敢得罪——”

“好了,小宗。”谭影后喝住了熊孩子,有点埋怨地怼秦巍,“怎么又带人过来采访,刚想让小乔带我们去ShowRoom看的——我还想给自己挑几件衣服呢!”

“谭老师很欣赏这场秀啊?”记者还有不会来事的?立刻就聊起来了,乔韵慢慢认出来,这就是之前在电影院里抓到他们的那几个。没想到今晚也来了现场,还被光明正大带过来采访谭影后。

“确实觉得非常的漂亮,也很有触动,你们也看过秀了吧?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国内的设计环境还在发展中,出个好苗子非常不容易……”到底是影后,私下嬉笑怒骂,录音笔一支就侃侃而谈,一群人憧憬地围在一边,反倒是乔韵不知不觉间,被挤到人群边缘。

她再退一步,彻底进入阴影里,和一样站在人群外的秦巍对视,乔韵现在没有任何情绪,她真的过分疲倦,疲倦到移不开视线,只能在他的眼中沉底,秦巍的瞳仁像是在不断放大,他的唇角没有勾没有扬,平平地抿成一条线,官小雪还在,那个女孩子去了哪里?

“——乔老师,”乔韵一下回到现实:所有人都在看她,谭影后已经说完了,很兴奋的样子。“相信这个也是这一场最大的悬念了,包括我本人也非常想知道,最后一件裙子的效果是怎么实现的?您能给我们透露一下吗?这个血是真的吗?”

乔韵深吸一口气,她想找人抽自己一耳光,她太累了——不是比喻,是真的累,她想要扑到最近的沙发里就那样睡过去,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透支生命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

“是真的,所以文文到现在还没出来,她进后台以后就被送去医院急救了。”她说,带着笑意的语气一下引起一波哄笑,记者也笑了。“其实她是还在后台卸妆和脱衣服啦,这件衣服不太好脱——为了达到这种逼真效果,我们做了质感非常类似皮肤的裸色硅胶——其实也可以说是特效化妆的一部分了,文文的腰部和背部都有硅胶,主要是为了处理好金属和蕾丝之间的融合关系,而不是出血效果,实际上,如果只是为了出血效果的话,也许不需要硅胶,但这件衣服的难点其实在于两种材质的融合,蕾丝是一种非常高级和脆弱的材料,金属荆棘直接缠绕的话,肯定会割裂衣服本身,但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因为那就彻底沦为行为艺术了,整件衣服也会过于真实,有强烈的戏服感,我想要呈现的是一种超现实的、迷幻的意象……”

口才好,有条有理,枯燥的工艺也被说得扣人心弦,记者和谭玉都听住了,宗良适时捧场,“巧夺天工!”

一群明星借势纷纷表达赞赏,也算借机博博版面——不是沾乔韵的光,是蹭谭玉的关注度,和她有关,什么新闻不上首页?能在【谭影后力赞新兴设计师,不避嫌力挺首秀】的新闻里露上一面也是好的。

“这个创意在国外有人用过吗?”记者也真正燃起兴趣,并敏锐发现新闻点:这么夯的创意,是借鉴的也就算了,若是原创,网上应该能小火一把吧?

乔韵的反应还是慢几拍,她想了一会才明白记者用意,吸一口气,斩钉截铁,“没有。”

顿一下又补上一句,“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把金属和蕾丝融合到这地步,用硅胶来做媒介的,我应该也是第一个。”

敢讲哦,记者最喜欢这样的采访对象了,笑眯眯记下几个关键词,开始问时装周的事,“我们都知道,你这个秀办得比较波折,这里面有没有一些故事你想要和我们分享……”

问题一个接一个,秦巍出面招待谭影后,“姐,让他们做访问吧,我们别搁一边杵着了,我让那个谁送你去展示间先看看吧,喜欢什么就拿,员工优惠价!”

“啊,乔乔不陪我啊——还想让她陪我呢。”谭玉似乎有些失落,声音传到乔韵耳边,她瞥过一眼,又想了很久才恍惚明白:哦,周影后也很喜欢最后那个系列,Party刚开始好像就去ShowRoom看了,是青哥陪去的,谭影后这边,如果是设计师亲自陪,遇到周影后就不好看了,咖位相当,待遇却分出高下——

“其实这些事,怎么说呢,在我们国家做原创确实是比较难,要承担一些压力。”她收回心神,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目送秦巍把谭影后和跟班们撮弄走(“你就让人家好好受访吧,姐,人家可不是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采访……”),“我的秀经过很多次改动,时间就改了两次,本来是在第一天就该走的,现在是最后一天,而且也不能在原定的场地走,只能临时改场地自己办,我觉得原因的话,其实只要看过这次时装周的一些秀应该都会清楚的。这么说吧,时尚圈,一般是十年一个轮回,意思就是十年内,一般大家不太会复用之前的一些流行元素,而我在黑夜中的火这个系列里,采用的皮革拼接混搭的元素,可以说在五年内没有任何大小品牌在用,这是去年的系列,已经成功商业化,并做了一个季度了……我这么说,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记者连连说,笑呵呵的记笔记,“您胆子挺大的——对方应该比较有背景吧,我要都发上新闻,不要紧吗?”

“我是胆子小,不然就指名道姓了。”乔韵撇嘴。

“您这和指名道姓有什么两样?”

两个人都笑起来,乔韵笑得有点晕:今晚打交道的人精太多了,CPU过热,真是跟得力不从心。

“刚才过来的时候,你们好像在说灵感来源——欧美那边是不是叫缪斯女神?——的问题,”第二个问题扔过来了,“可以说说你的灵感来自哪里吗?”

怎么人人都好奇这问题?乔韵很烦,她知道这不对,人家没做错什么,但还是想翻白眼,设计都出来了,就闭嘴惊艳不好吗?

身后脚步声响起,秦巍又走回来附近。

“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设计师的灵感来源是很私人化的,”她和气地说,科普艺术常识,“但其实很多时候,灵感可能来源于一种自然现象,一种自然或者工业的,有几何美学意义的画面,或者甚至是某种哲学理念,比如说【韵】的品牌理念就和太极有关,刚柔的融合一直都是创意的重点……”

马虎眼打得好,记者不专业,没法挑她的刺,但他不可能就此认输,索性丢直球,“那你是说这一次发布会的设计和你的亲朋好友没有任何关系吗?比如说——秦巍,哈哈,你看他就站在你身边,你觉得他对你的设计有意义吗?”

秦巍满脸亲切的微笑,闻言微笑看过来,对乔韵挑挑眉毛,像在挑战什么,乔韵看看他,也是不由幽默失笑。

“当然有意义!”她说,“没他帮忙,我这秀哪开得起来?这个秀能成功举办,80%的功劳在他,你看今晚他也带了这么多好朋友来支持,不然我哪来这么大面子?”

她作势踢秦巍一脚,“看在你这么仗义的份上,欠我那五十万不要你还了。”

秦巍笑着招架,扭头对记者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帮她了吧——欠着钱呢!”

“哈哈哈……”记者干干地赔笑,根本不打算就此让他们过关,“最后那条裙子的灵感来源也是哲学理念吗?”

“……”他问得太突兀直接,乔韵在回答以前不免沉默几秒,就是这几秒丧失所有优势,让她撒谎的犹疑被看破,只能说了实话。“不是。”

“那是来自一个你爱的人吗?”

“……是。”

“是秦巍吗?”步步为营,咄咄逼人,这已经不再是采访了,秦巍要说话,但乔韵非常迅速肯定地回答。

“不是!”

她坚定地直视记者,语气沉稳,又重复一遍,“不是。”

不是?

记者没话说了:官小雪就是绯闻女友,她的金主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乔小姐,大学时代和秦巍交往四年,大年初二家庭聚会,秦巍为了她的时装秀把人脉使到这地步,他们不是?这衣服不是?

他禁不住去看秦巍,想寻找点线索,但秦巍只是停顿一秒,他的笑容像是白炽灯,电压不足,闪了闪,但很快恢复开朗,“看吧,就和你说不是了。谢哥,你怎么老觉得我们俩是一对呢,上次过年时都说得那么清楚了——现在还得让人家说几遍啊?”

他们俩这么坦荡荡,光风霁月的样子,记者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说女友,人家绯闻女友官小雪就在现场,看着挺开心的。说亲密,秦巍刚才还带了个圈外的女孩子入场,两个人坐在一起看完了整场秀——就坐第一排,设计师看到了都和没看到一样,这让人怎么说?

“但你们以前真的交往过吧?”记者是真的开始动摇了,甚至不自觉跳出狗仔身份,困惑道。“这消息应该不是假的吧?”

能否认乔韵真想也不认,但可惜不能,她眨眼,“以前是交往过,但现在就是好朋友了嘛。你看人家都有新对象了——”

他们的眼神再度擦过,笑容消失了片刻。

记者砸吧嘴,“官小雪?”

“可能不是官小姐哦。”乔韵抿嘴,笑意被蚀刻在脸上似的,却上不到眼里,“官小姐拿的是我们给东北代理商的请柬来的呀,事前我们也不知道……她坐在代理商区域里哦,您没看见秦巍身边坐着的那姑娘吗,都牵上手了,您说是不是新对象?”

还真是?谢哥挠挠头,左看看右看看,是真不懂了,“这……不是我说什么,秦老师,这带新对象来看前对象的发布会,您这心,是不是也——”

他这是还提上意见了?秦巍唇角笑意也浓,他像是在开玩笑,“你看,谢哥,这你就是在推卸责任了——这件事必须得怪您。”

“怪我?”谢哥迷糊地捧哏。

“可不是怪您?要不是你们在电影院不听解释,那我也不至于带人过来啊。”秦巍随手就是一锅出去,“说吧,发布会前是不是新闻标题都想好了,【官小雪只是炒作,秦巍正宫是大学女友】?”

那他怎么不带官小雪来?噢,对,官小雪和他已经不再‘门当户对’了……所以官小雪一定要来——她不要如此结束绯闻,和秦巍‘分手’解绑,乔韵再度迟钝的恍然大悟,她的思绪运转越来越模糊,只有本能撑着:所以她拿了别人的邀请函也要现身,没太多人搭理也要留下来参加AfterParty——

“哪有这样起标题的?”谢哥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忽近忽远,“怎么也得是【玉女情变泪洒发布会,秦巍现场示爱设计师原女友】——哈哈哈——”

秦巍的笑声低低的,像回荡在她梦里的潮水,“所以了,你看人家上次说得多清楚,就不愿意被写啊,我不能连累了她是不是?——所以您行行好,今天这个稿就别这么发了呗,又不是事实,给朋友带来困扰多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