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泳池出来,披上浴巾,和小朋友挥手告别。梁母意味深长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孩子可不就已经学游泳了?”

  梁忱微一笑,擦着头发,也不答话。

  梁母又道:“其实这样懂事的小朋友,也蛮可爱。”

  梁忱整理物品,和母亲向家中走去,应道:“最可爱的小朋友,都是别人家的。只需要逗他玩,不需要负担他的成长教育。”

  梁母循循善诱,“这要是自己家的孩子,当然什么都得照顾呀,哪能就是玩?不过到时候不管怎么看,都是自己家的孩子最可爱。”

  梁忱笑,“对,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最可爱。”

  梁母板脸,“你还拿自己当孩子呢?”

  梁忱早已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每每说到孩子的话题,总会引回到她的个人问题上,常常说着说着气氛就僵滞了。她不想和母亲争论解释,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梁母格外惦记日前两顿见面餐的下文,忍不住追问:“他们有没有再联系你?”

  “谁?”梁忱明知故问。

  “你刘阿姨的儿子小周,还有Steven。”

  梁忱没直接回答,“他们都是来看望家人的,当然是多陪爸妈。”

  “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么。”梁母早有准备,“我问过,说小周和Steven都对你印象不错呢。”

  梁忱莞尔,“妈,你这样带我两头吃饭,要是人家两家知道了,怎么想?你以后还和不和这些老姐妹打交道了?”

  “吃个饭而已,我说什么了?”梁母摊手,“就是让你多认识几个人。我要说有别的目的,且不说他们,你就先不干了。现在人家觉得你还不错,你就别总太高姿态,给别人个机会,也就是给自己个机会。”

  梁忱暗自叹气,答道:“你来这儿就开开心心的,锻炼身体,安心静养,其他事情先不用想太多。”

  “你是我女儿,我怎么叫想太多呢?”梁母反驳道,“别人的事儿,让我想,我都不想呢。”

  “我刚回国,实验室刚起步,还要适应国内项目申请、科研教学的各种流程,现在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这些。”

  “这都不耽误的,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住在实验室吧?哦对,你们学院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年轻人,自己也多留心,或者请行政上的老师帮你留心一下。”

  “妈……”梁忱哭笑不得,“我哪儿能天天抓着人家说这些?”

  “所以啊,我看到有合适的,就介绍给你,你别回了北京就绕着人家走。像上次似的,我同学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也不错啊,人家说一找你,你就忙。”

  梁忱应道:“我是真忙。”

  “是真忙,还是没看好人家?”

  梁忱不语,笑了笑。

  梁母叹气,“你也不要太挑剔了,总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年纪。”

  “过一辈子的人,当然是要挑出来的。”梁忱笑,“你去市场买个菜都要精挑细选。有时候嫌贵,有时候嫌不新鲜,我陪你去两三趟,总有一趟是空手而归的。”

  “我那就是和你溜达着玩啊。”梁母道,“我就是怕你心高气傲,又忙着做研究,回头再把自己耽误了。你又不是不喜欢小孩子,要是自己还想生,可就得规划规划了。”

  梁忱失笑,摇了摇头,“妈,当初是你鼓励我,要坚强、独立,要把自己的事业放在第一位,不能做无谓的牺牲。现在正是我回国后打根基的时候,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我是看,你对这事儿,根本不上心。你看你在美国时交往过的人,又自由又散漫,当时就是为了和我们对着干吧?也没奔着结婚去。”梁母叹气,“没错,当初我是想着,要你出人头地,别像我一样,为了家庭和孩子,把自己发展的机会都错过了。可是……我现在就是怕,我和你爸爸的事情,给你带来的负面影响太大……会让你,对婚姻和家庭,失去信心。”

  梁忱揽着母亲的肩膀,温言安慰,“妈你放心,我不是不婚主义者,只不过,确实没有合适的对象和机会。”

  “那就考虑一下,小周和Steven,他俩背景都还不错。”

  “背景不错,不等于就适合我呀。”

  “不相处一下,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

  梁忱摇了摇头,“两个人是否适合,可能要相处很久才能知道;但是有的人,真的是见过一次,就知道不适合。我和他们说话都不在一个频率上。”

  梁母揶揄,“是是,你是未来的杰青。倒是说说,有谁和你说话在一个频率上。可别再给我找个嬉皮士!”

  梁忱脚步一滞,回过身来。热带冬季的阳光依旧耀眼,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有的。我相信,还是有的。”

第70章 第二十三章 美丽心情

  接连几日阴雨连绵,空气湿凉,小区里的游泳池和绿地稍显冷清。梁忱和美方高校有合作项目,那边已经开学,通讯联络密切起来,她在假期中也免不了伏案工作。风雨稍歇,梁忱觑个空,换上运动装,披上一件皮肤风衣,去到沿海公路跑步。

  细雨绵密,更像是天地间弥漫着浓雾,水汽就从空气中缓缓渗透出来,沾在皮肤上,湿漉漉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格外清新,满眼都是浓郁流淌的绿意,还有点缀其间的各色繁花,茁壮茂盛,像是生机勃勃的春夏之交。对于常年生活在北方的人而言,没有丝毫春节的气氛。

  空中深深浅浅的灰云像是泼墨画,流淌到海天交界的地方。海也是沉静的灰,迤逦的海岸线看不到尽头,白浪涌上浅黄的沙滩。

  海风拂面,梁忱的心中只觉得宁静平和。跑了两公里后,身体苏醒过来,越来越轻盈,脚步逐渐加快。她挺直背脊,和着耳机中的音乐,规律均匀的呼吸着,感受着坚实的每一步落在柏油路上、又再弹起腾跃的力量与速度。

  她一向喜欢身体的舒展,跑步是读研究生后养成的习惯,因为最简单,也最自我。她喜欢时常享受这样不被打扰,与自己独处的时间。虽然每次忙碌起来,总想着闲下来要多陪陪母亲;但相处几天,又免不了要被各种叮咛嘱咐。梁忱不禁想,如果朋友和学生们知道了她们母女之间的对话,会不会惊讶感叹,还是会心一笑。

  面对来自母亲的压力,有那么一瞬她也想要据理力争,但是想到母亲大病初愈,而且彼此都知道无法让对方改弦易辙,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最重要的是,她并不因此而感到焦虑或窘迫。或者说,已经不再感到焦虑或窘迫。

  每当面对夏小橘和学生们提出的烦恼或困惑,她知道自己都无法给出所谓的最优解。因为世事多变,每个人的情况又千差万别,没有人能替别人规划人生,选择一条康庄大道。然而在她们身上,梁忱似乎也能看到曾经的自己,也曾焦虑不安,迷茫彷徨,用桀骜叛逆来宣泄对现状的不满。所以她愿意和她们分享自己的看法,也希望她们能够拨开眼前的迷雾,看到未来更多的可能。

  当初她和父母的关系曾一度降到冰点,既憎恶父亲的背叛欺瞒,也不屑于母亲的偏执躁狂,她依靠学业上出类拔萃的表现争取到奖学金,经济独立也带来了更多的自主权。她一心想要摆脱家庭带来的负面影响,但又无法彻底割裂感情上的羁绊。学术研究也并非一帆风顺,遇到长期无法突破的瓶颈,她也会质疑自己的选择与能力。通宵达旦又毫无进展的坚持,极大地消耗着她的体力和意志,让她变得敏感脆弱,焦躁不安。同时她也不想被贴上谨小慎微、呆板无趣的书呆子的标签,既然无法离开,就竭尽所能融入周围的环境,像美国同学一样交谈、说笑,参加社团活动,了解和适应他们的文化。她学习的快,也用心,自信开朗的形象也颇被周围的人接受。但是她时常睡不着,或者在清晨醒来,半梦半醒间,没来由的低沉茫然,觉得并没有谁能真正理解她、宽慰她,给她支持和依靠。

  她最强大的后盾,只有她自己。

  曾有一段时间,她怀疑自己患上了轻度抑郁,无法控制自己的饮食,压力大时便极度迷恋高热量的甜品;随后在体育馆挥汗如雨,却不能换取精神上的纾解和轻松。

  只是,她从来没有放弃自己,无论何时,她看着镜中的那张脸,都会反复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

  长胖了,便努力瘦下来;就算一时无法恢复体重,但长期跑步健身,总可以保证身体的健康和精力的充沛。

  感情上的不如意,随它去;就算一时不能忘记,但是苦是乐,生活总要继续,挨过去最辛酸的一段,时间必然会将它冲淡,或带来新的惊喜。

  无法攻克的学术难题,换一个思路或是暂时放下;她依旧沉浸在课堂、图书馆和实验室里,丰富知识储备,关注最新的学术动态,磨练自己的技能,或许某一天,发现一两年前困扰自己的问题,竟然能迎刃而解。

  曾经有过的坎坷和历练,都是成长的磨砺,塑造了今时今日的她。没有人告诉她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她也不再需要别人精神上的指引。她对目前的状态感到自足和自信。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把控自己的人生,让生活继续充实而有意义。

  这源于她对自己能力的信任,不会随着时间和处境而改变。

  梁忱跑过新区,穿过老城,沿着曲折的小路,跑过一座小小的天后庙。已经到了路的尽头,海滩延伸出漫长的沙坝,探向河流宽阔的入海口。

  她放缓脚步,站在防波堤上,伸直手臂,舒展身体。看了看手机,四十多分钟,想来跑了七八公里。她找了一处台阶,充分拉伸,眼前海天辽阔,身体和心灵也轻松舒畅起来。

  手机响起来,是夏小橘打来的电话,说方拓这边承办了户外品牌的推广活动,晚上有聚餐和抽奖,问她要不要一起来。梁忱笑着解释,说自己已经到海南来探望母亲。

  夏小橘惊讶道:“我说那边有杂音,是海浪的声音吧?!”

  “是呀,沿着海边跑步来着。”梁忱应道,“正好刚跑完。”

  “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出发了。”夏小橘赧然道,“最近忙着看房,还说要请你吃饭,拖着拖着都要明年了。”

  “那就过了年再说,也没关系呀。你们怎样?选定了么?”

  “嗯,定啦,已经签了合同,交了定金。”夏小橘答道,“本来犹豫过是要买个远点的,稍微大点的;还是近点的,小一点的。后来方拓说,我们也不是每天都要待在家里的人,第一套房或许就是个过渡,以后总还会调整的,不要把时间花在通勤上。”

  “也对,现在主要是他那边承担首付和贷款吧……”梁忱笑道,“等下次调整,应该就是两个人一起了,会比现在宽裕,选择余地也大。”

  那怎么也得领个结婚证呢。夏小橘想到这一点,又有些赧然,人家方拓又没求婚呀,自己要怎么应对朋友的调侃呢?她略带尴尬地笑了笑,“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梁忱逗她,“我看也不用太久,过些天我还要去美国出差,大概又吃不成了。我想下次和你还有方拓一起吃饭,没准就是你们的喜酒了。”

  虽然没有真正和方拓打过交道,但是从夏小橘最近的状态来看,她遇到了和自己契合的人,话语间也常常带着少女般的活泼与羞涩。梁忱觉得这样的她很可爱,这种简单自然的感情,也令人觉得美好而可贵。

  有那么一瞬,她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会放下所有思量,只凭心中的好感去接受一个人。心思一动,又笑着摇头否定了。

  感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真诚坦率地接受对方原本的样子,并不是她自己就能左右的。已经过去的事,回忆也没有用,分析也没有用。能走到一起的人,不需要那么多的波折和犹豫。

  他们的心,就能指引彼此的方向。

  夏小橘面露羞怯,收线时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拓走过来,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梁老师怎么说?”

  “她去海南了,看她妈妈。”

  “啧,有假期的人真幸福!”方拓揪她耳朵,“你们聊什么了?你笑得这么开心?”

  夏小橘支吾道:“哦,就是说买房的事儿啊。”

  方拓看她神色躲闪,欢喜中又透出羞涩来,猜测道:“是说,回头要换个户口本的事儿吧?”

  “嘁,你自己换呗。”夏小橘白他一眼,但嘴角笑意更浓。

  此前的两天,方拓参与组织了户外新品试用会,带同若干户外团队的代表和媒体去了郊区攀冰。这一日赶回来,举行正式的发布会和晚宴。户外圈说大也不大,活跃的领队和高手们彼此相熟,更像是朋友间的聚会。

  活动开始之后,方拓忙着招呼前来捧场的朋友们。夏小橘在自助餐台前游来荡去,不禁仔仔细细打量身边的黄骏,“我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我也帮这家公司做过品牌推广呀。”黄骏向着和众人畅谈的方拓努了努嘴,“要全方位覆盖,又不是只组织爬个山就行。”

  夏小橘纠正他,“攀冰。”

  “有什么区别呀,不都是往上爬么。”黄骏揽着她肩膀,附耳道,“其实这点事儿哪需要我亲自出马?我是来看看你俩,帮你考察一下。”

  夏小橘失笑,“让您费心了。”

  方拓远远看到,退出众人的交谈,疾步走过来。夏小橘扭了扭肩,想甩掉黄骏的手臂,他故意不肯松手,直到方拓走到近前,才懒洋洋伸出手来,“阿拓同学,好久不见呀。”

  方拓弯了弯嘴角,脸上却没有笑意,在他手上打了一下,用力握了握,顺势将对方从夏小橘身边扯开,“是啊,好久不见,黄总还是老样子。”

  “别绕弯子啦。好久不见,你也肯定不是想我才赶紧过来的。”黄骏拉过夏小橘,挽着她胳膊,“看你那小心眼儿。我们俩是铁哥们,在一起聊个天都不行啊。”

  “行啊,那咱俩也聊会儿。”方拓说着,挽过黄骏的胳膊,将他拉到一旁。

  “别别,非得这么聊么?”黄骏甩手,“我可不习惯和男人勾肩搭背。”

  “就是,”方拓将夏小橘半挡在身后,“非得这么聊么?”

  “真是,你担心个什么劲啊。”黄骏哼了一声,“我们俩多少年的铁哥们了?要是我有别的想法,还等得到你?幼稚不幼稚。”

  夏小橘忍不住笑,“你今天一来就故意和我套近乎,幼稚不幼稚。”

  “你,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向外拐了哈!”黄骏食指点着她,“我可是来帮你的。这小子太鬼,回头把你卖了,你都乐呵呵帮他数钱呢。”

  方拓不冷不热道:“有劳黄总,太替我们费心了。”

  “没替你费心,主要是她。”黄骏冲着夏小橘扬扬下巴,“就你,一转眼睛八个鬼心眼,她可算计不过你。”

  方拓笑起来,“没事儿算计自己女朋友,这是黄总的习惯吗?”

  “别装了。”黄骏嗤之以鼻,“你也就哄哄夏小橘这个傻丫头,你这种人精,想什么可瞒不过我,谁让咱们都差不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