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到即止, 也没有多说。且说完了就抬脚继续往前走。

那个内监有些愣了, 看着他走进永寿宫的宫门才从地上站起来, 回过头对那个还在哭的宫女说道:“算你命好,今儿遇着贵人了。”

有大都督的这一句话,这个宫女虽然会受一些处罚, 但至少性命是肯定可以保住了。

崔季陵进了永寿宫, 陈平守在庭院中没有跟进去。

张公公在前面一路小跑进正殿里面。见崔华兰正在训斥宫女, 四皇子徐弘业坐在一旁的椅中, 由宫人喂着吃凉碗子。

刚挖出来的鲜藕, 去了心的莲子, 还有菱角, 杏仁, 核桃仁等鲜果干果一同拌在碗里。底下铺上一层碎冰, 上面再洒了白糖和碎冰, 吃一口,如甘露洒心一般,暑气顿消。

张公公进来通报说大都督已经来了,正在殿外。崔华兰一听,连忙住口。一转头,看到崔季陵已经走进了殿里来。

崔华兰面上有些讪讪的。

也不知道刚刚大哥有没有看到她在训斥宫女的事。

就赶忙的叫那个宫女出去。又叫崔季陵坐,叫人上凉碗子来。

崔华兰原本就是个喜好奢侈的人,做了皇后之后更甚。装凉碗子的碗竟然是成色上好的翡翠雕出来的,薄如蝉翼一般。勺子也是用金子做的。

崔季陵没有要吃的意思,只让宫人放在了旁边的几案上。然后冷淡的问崔华兰:“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崔华兰面上笑容微僵。

以前崔季陵虽然对她也不亲近,但也从没有这样的冷淡。就是因为九年前的那件事他才…

忙压下了心里的不高兴,同他说话。无非是故作关切的询问他在山西的那几个月里过的好不好,还有崔老太太身子如何的话。

崔季陵都很简洁的应答了。也没有话要跟她说,就只沉默的坐着。

崔华兰知道,自从那个女人不见了,大哥经常能一个人沉默着坐一整天。不过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那个女人是死是活现在谁都不知道,怎么他还是这个样子?

就说道:“上个月孙映萱进宫来看我,我看她梳的还是未嫁女的发髻。问起来,她还是对大哥情深一片。都已经九年了,大哥何不看在她对你一片痴情的份上…”

一语未了,就见崔季陵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语气极冷,望着她的目光也凌厉起来。

崔华兰脸上涨的通红,就讪讪的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弘业这时已经吃完一碗凉碗子了,不过他显然还没有吃够,目光只看着崔季陵手边的那碗。

他是不怕崔季陵的,就嚣张的开口说道:“喂,你的那碗凉碗子,拿来给本殿下吃。”

语气颐指气使。

崔季陵没有说话,转过头看他。双眸乌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做了大都督这几年,可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就是皇上和太后,跟他说话的时候也得要面上带着笑,客客气气的。

崔华兰心中一惊,忙呵斥徐弘业:“这孩子,怎么跟你舅舅说话的?”

虽然她不是很聪明,但也知道若非有崔季陵立的军功,她肯定做不了皇后。而且往后还要指望崔季陵扶持徐弘业坐上太子的位子。眼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他。

徐弘业却不以为意:“我是皇子,他只是个臣子,我这样跟他说话怎么了?”

这孩子从小被崔华兰看重着长大,又耳濡目染崔华兰是如何对待宫人和妃嫔,就养出一个骄纵跋扈,视自己如珠如宝,却作践别人如粪土的性子。

只是崔季陵可不会惯着他。

他就伸手拿起手边几案的那碗凉碗子,递过去问他:“你想吃?”

徐弘业点了点头。下巴扬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快给本殿下拿过来。”

崔季陵微微一笑。而下一刻,他忽然松开手。

就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只翡翠碗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里面的鲜藕,莲子,菱角这些滚的地上到处都是。

徐弘业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先是一愣,过后就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还对崔华兰说道:“母后,这个人竟然摔了凉碗子也不给我吃。你快叫人杀了他。还要灭他的九族。”

他的九族不也包括了你自己?崔华兰觉得很尴尬。但也没有责怪徐弘业,而是哄他:“不过是一碗凉碗子罢了,值得什么?你若想吃,多少都有。”

就叫个宫人过来:“领四殿下下去吃凉碗子。”

宫人应了一声是,过来哄着徐弘业出去。徐弘业一边走,一边还抽抽噎噎的回过头看崔季陵,恶狠狠的说道:“本殿下一定要杀了你。”

崔季陵微笑不语。

崔华兰已经很尴尬了。叫两个宫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片,又对崔季陵很歉意的笑了笑:“弘业还小,不懂事,他说的那些混账话,大哥你别当真。往后还要劳烦大哥多费心管教管教他。”

崔季陵不说话,只拿了手边的盖碗,垂眼喝茶。顿了顿之后说道:“他是你的孩子,为什么要我来费心管教?”

崔华兰被他这句话给噎的一愣,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弘业虽然姓徐,但好歹也是你的外甥。若他往后有大出息,咱们崔家肯定会世代繁盛。大哥你难道不想?”

崔季陵没有说话。

崔家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丁,而他没有想过再成亲的事,所以说崔家往后会世代繁盛的事…

他唇角微扯,自嘲的笑了笑。

不过也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的问道:“你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若无事,我现在就要走了。”

虽然皇上说他北征辛苦,特地的给他放假三日在家休息,但大都督府里还有很多事,这几日他但凡有空依然会去大都督府。

崔华兰见拖不下去了,只得期期艾艾的说道:“卫国公薛明诚守制期满,太后同皇上商议,给了他兵部左侍郎的位置,这件事,大哥你知道吗?”

这样的事崔季陵自然知道。他也知道崔华兰现在跟他说这件事的用意。

太子殿下的生母就是薛家的人。薛家壮大,对太子殿下是助力,那对四皇子自然就是坏处。

不过都说三岁看到老,徐弘业这样的人若做了皇帝,也不是社稷百姓之福。

他就说道:“这件事我知道。”

其他的话一个字都没有说,看不来也很不关心的样子。

崔华兰也实在是生气了,就说道:“大哥,你怎么看着对什么事都不关心的样子?弘业毕竟是你的外甥,跟你,还有我们崔家是休戚与共的。他好,你和我们崔家才会好,他不好,你也不会落到什么好下场。难道你连自己的命也不爱惜了?”

崔季陵抬眼望了她一眼,目光寂寥。说出来的话冷淡的很:“差不多。我觉得我也活够了。”

他努力的挣了这么多的权势富贵,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回来,还有什么用?没有她在身边,再过下去,也不过是这个样子。

以往倒罢了,还能有心情去争一争。但近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经常想起以前和她在一起的事,但醒来总是不见她身边,便渐渐的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起来。

崔华兰气极:“你连母亲也不管了?”

“各人自求多福。”崔季陵轻笑一声,起身站起来,往殿外就走。

崔华兰看着他孤单寂寞的背影,气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心里知道崔季陵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连活下去仿似都厌倦了一样。想必只有那个人才能让他振作起来。

都有冲动想要将那个人找回来了。可是一旦那个人被找了回来,那当年她和孙映萱做的那些事岂不是会被崔季陵得知?

心里就打了一个突,觉得整个人都开始发冷。

若被大哥知道当年的事,他肯定不会饶恕她的。算了,还是千万不能找到那个人。总还会有其他法子让大哥振作起来。

想了想,她就叫了张公公过来,吩咐他:“你现在去一趟孙镇抚家里,叫孙姑娘有空就进宫来见我。”

张公公应了一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

姜老太太和姜清萱,姜清婉坐着马车回永昌伯府。

路上姜老太太说起了那位崔夫人:“竟然跟婉姐儿一样的名字。想必也是个妙人儿,所以这么多年大都督才会对她念念不忘,都没有娶亲。”

姜清婉心中冷笑一声。

虽然不知道崔季陵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娶亲,但是她可不信这是因为崔季陵对她念念不忘的缘故。

要知道当年他就已经背着她和孙映萱搞在一起了,还有了孩子。为了权势富贵,还将她作为贡女送入宫。那个时候孙映萱的父亲不是说等崔季陵从京城回来就会跟孙映萱成亲?怎么到现在他们两个还没有成亲?

可不要说什么他良心发现,心里对她有了愧疚,姜清婉觉得他肯定只是惺惺作态而已。

不过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掀开旁边车窗上的绿色纱帘往外看。

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也很沉闷,无端的就让人觉得心里很烦躁。

是要下大雨的样子。

不过这场大雨直等到入了夜才下。

姜清婉坐在临窗木炕上,听着豆大的雨点打在窗外的芭蕉叶子上,银杏叶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雨声。

也许是因为今儿见到崔季陵的缘故,思绪难平,她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崔季陵跪在雨中,恳求她父亲同意他们两个人亲事的事来。

第46章 夫妻之实

当年他们两个人也是两情相悦的。知道父亲有意将她许配给卞玉成后, 崔季陵就上门求亲。

那个时候他虽然是个举人,但家境贫寒,父亲自然不会同意, 当场就拒绝了。回到内院还大声的责骂她, 说她不知廉耻, 竟然私下同个外男往来。继母也在一旁帮腔。

正骂着,就见有个丫鬟急匆匆的进来禀报, 说是刚刚前来求亲的那个年轻人没有走,而是一直跪在门前,恳求老爷能将大小姐许配给他。

姜清婉知道崔季陵虽然面上看着温和, 但其实性子很高傲。没想到现在他竟然会跪在外面…

心中当时就很感动。父亲却越发的大怒起来,说道:“让他跪。就算他跪死在我姜家的门前,我也绝对不会将女儿嫁给他。”

又吩咐丫鬟将她送回屋里看管,不允许出门一步, 然后就气冲冲的甩袖离开。

入夜就下起了大雨。因为是盛夏,还伴随着电闪雷鸣。

她担心崔季陵,悄悄的叫自己的丫鬟到外面去看一看。丫鬟回来告诉她, 说崔公子还在那里跪着。

下了一夜的大雨, 他就在大雨中跪了一夜。次日大雨虽然渐歇, 但依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就这样在雨里跪了三天, 最后还是崔老太太和崔华兰赶过来, 他体力不支, 晕倒之后被她们两个人叫人给抬回去了。

自己也躲在屋里担心的哭了三天。后来到底趁着看管她的人不注意, 趁着天黑, 偷偷的跑出家门去看望崔季陵。

崔家是朝南的三间茅草房。中间那间做了厅堂,左右两边各住着崔老太太和崔华兰。院子里的左手边另外搭建了一间较大的茅草房,给崔季陵做了卧房和书房。

院墙低矮,很容易的就能攀爬进去。不过崔季陵的房门是关着的,她隔窗轻声的叫了他好几声,才见他走过来开门。

一开门,她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去。就觉他浑身滚烫如火。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和脸颊,也是滚烫的。这才知道他竟然发烧了。

肯定是在大雨里跪了三天三夜的缘故。

她当时只心疼的不住的流眼泪。扶着他躺到床边去,倒水来给她喝。坚定的说这辈子非他不嫁。

还不知羞耻的脱了衣裙,要自荐枕席。

崔季陵当时不同意,很严肃的说一定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决不能这样的委屈她。还叫她快回去,等他病好了会再去求她父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父亲看到我的诚心,一定会同意将你嫁给我。

犹记得自己当时就哭了:“来不及了。再过几日父亲就要将我嫁进卞家了,到时我就是成哥哥的妻子。你想看到我成为别人的妻子?而且我知道我父亲的性子,他是很顽固的一个人,说不要我嫁你,那就绝对不会让我嫁你。便是你跪死在他面前都是没有用的。”

当时的崔季陵是肯定不愿意她成为别人的妻子。但碍于父亲不同意,也不知道如何才好。唯有痛苦的一直说自己没用。没有权势,没有富贵,什么都没有。若不然,想要跟她的父亲求娶她也不会这样的艰难。

自己那个时候倒是行动果敢的很,脱衣解带,就躺到了他的怀中去,搂着他的脖子一直叫他。

到底是还在病中的人,自制力比平常要差很多。而且这样的温香软玉在怀,还是自己心爱的姑娘,不是人人都能做柳下惠的。

两个人有了夫妻之实。

好在她是趁黑过来的,崔季陵住的屋子又是单独的,倒是没有人察觉到。

想起这些往事,姜清婉低头苦笑,拿起炕桌上的盖碗慢慢的喝了一口茶。

上辈子的那个自己,如父亲所说,倒确实是不知廉耻的很。

屋外的雨下的越发的大了,噼里啪啦的打在屋顶上。小心的将旁侧的雕花窗子推开一条缝,能看到外面淡淡的雨雾。廊檐下的烛火被风吹着,时明时灭的。

那夜的风也很大,呼啸着从屋顶卷过去。不过躺在心爱之人的怀里,哪怕外面有再大的风,心里也还是觉得甜蜜。

次日她就主动的梳了妇人发髻,想要从此留在崔家,再也不回去。不过崔季陵却坚持一定要同她回家见父亲,说决不能这样的委屈她。

她担心父亲会责罚崔季陵,就不同意回去。但崔季陵坚持,不能让她这样没名没分的跟着他,一定要两个人回去给父亲磕头,求得他的同意,然后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将她娶回家。

到了家,她和崔季陵两个人双双的跪在父亲的面前。

还记得当时崔季陵一脸郑重的对父亲承诺:“父亲放心,我这辈子一定会好好的照顾婉婉,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父亲沉着一张脸,语气很不好:“谁给你胆子叫我父亲的?滚出去。”

她不忍崔季陵受这样的侮辱,便说道:“父亲,我和他,昨夜已经行了夫妻之事了。”

父亲先是震惊,过后就气的要死,叫人拿了棍子过来要打她。被崔季陵冲过来护住了。还说:“您要打就打我。都是我的错,与婉婉无关。”

父亲当时就气的扔下了手里的棍子,一副睚眦欲裂的样子。继母也在一旁撺掇,最后父亲就指着她气道:“你做出这样有辱家风,不顾廉耻的事来,我姜家实在是容不得你。我也只当我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往后你再不要过来见我了。”

竟是要同她断绝关系。

虽然这几年在继母的撺掇下父亲对她也不怎么关心,但至少衣食上是从来不缺她的。听到父亲这样说,她心里也难受,立刻就哭了起来。

但父亲显然是铁了心的不认她这个女儿。最后她只得和崔季陵一起对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拜别了。

然后崔季陵扶了她起来,见她哭的走不动路,就背她回去。一路上还哄着她,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都护着她,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还说做父母的哪有不爱子女的?你父亲现在只是在气头上,等过些时候父亲消气了,他会再过来给他请罪,到时你父亲肯定会原谅你。还说他会努力上进,让她衣锦归家,她父亲肯定会重新接纳他们两个人的。

当时她哭的很伤心。趴在他的背上,哭的抽抽噎噎的,后来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泪水湿透了他的后背。

过后几日,崔季陵不顾崔老太太的反对,坚持给两个人办了亲事,请了周边所有相识的人。倒也是风风光光的,很隆重。

大红嫁衣,能置办得起的所有的首饰,给她他所有能给到的。即便这样,新婚之夜他依然一脸惭愧的同她说委屈她了。但往后他会竭尽所能给她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还说在他心中,她值得这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

不过当时她是不觉得委屈的,心里反倒觉得很幸福。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全身心的相信他,他说什么她都信。也什么都愿意给他,心都愿意给他。

但是这个自己全身心相信的人,最后却将她推到了那样的一个境地。

绿罗和红药掀开帘子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姜清婉坐在临窗的木炕上。正偏着头,目光怔怔的望着旁边的雕花窗子。

绿罗提了热水走上前,叫了一声姑娘。待姜清婉遽然转过头来的时候,就惊讶的发现她脸上有很明显的泪痕。

绿罗和红药见了,都吓了一大跳。

红药嘴快,忙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姑娘平常看着都是很沉静的一个人,就仿似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一般。但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竟然一个人坐在这里哭?

姜清婉回过神来,就抬手擦去了面颊上的泪水,唇角微牵,勉强的扯出了一个浅笑来:“没怎么。是刚刚被碗里的热气给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