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智尧从他的言行中确定了什么,歪着头再叫了声。江子燕千思百感,伸出手想搂着何智尧,但何智尧在他亲爸眼神冷到肝疼的注视下,也没敢让她抱,退了几步,异常怂地溜走了。

临睡前,江子燕到底陪何智尧在床上坐了会。小男孩刚开始还有些害臊,随后眉开眼笑,又用中英文叫了几声妈妈。她微微地笑,觉得眼眶迅速发热,连忙转移视线,看到床头柜上有什么在微弱地亮着小灯。

这是何绍礼放在儿童屋里的声波驱蚊器,他向来比她这个当妈的更仔细,几乎每晚临睡前会来回检查何智尧四肢,发现身体上有任何小伤都及时抹上药膏。此刻何智尧摊开手脚平躺在床上,白胖短的四肢经过春天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斑驳蚊子印或细小伤口,总像是个白如意般露在外面。

她盘坐在床上,双手悄悄抓住自己脚踝上的那几道伤疤,过了会,江子燕也极轻地叫了一声,那是叫给自己听的:“妈妈。”

脑海里是去声的国度,没有源头,没有爱恨。但女阎王也有自己的妈妈,不是吗?

江子燕等何智尧睡熟,走去客厅,找到一直等着她的何绍礼:“告诉我。”

她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把我以前的事情,都告诉我。”

第33章

江子燕的母亲楼月迪,原本是饭馆老板的外甥女,一日, 饭馆里的服务员人手不够,楼月迪被叫去给本乡谈生意的江子燕的父亲送了一碟菜, 对方有着细长的桃花眼。而和家人大吵一架后, 不到二十岁就跟着他私奔到洲头县。

洲头县是全国十三个海岛县之一, 本地人靠海吃海,多多少少都有些汞含量超标,大多黑矮瘦小。远道而来的楼月迪的皮肤细腻白皙, 伸出的指尖像葱最里的软皮。本县会看相老人家说她这样的面相旺夫,结婚还没一年,江子燕父亲经营的鱼粉加工厂赶上本省扶持政策,慢慢做到了数一数二的规模。

但老人家似乎没提到,旺夫的前提是夫心尚在。楼月迪怀着江子燕的时候, 丈夫和来工厂参观过一次的县中学老师看对了眼。对方五官平平, 皮肤黝黑,唯独爱笑, 很招孩子和男人的喜欢。

父亲在江子燕的童年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他很快搬出去, 偶尔回家总伴随着激烈吵架。外面台风猛烈地刮,家里菜刀和杂志也在乱飞。某天早晨,楼月迪突然告诉女儿,你爸爸和我要分开了。正趴在黑色霉菌墙边看海的女孩回过头,她想了想,“等我上了一年级,会自己收拾书包了,你俩再离婚吧。”

那个时候,江子燕还叫江燕。破碎家庭让她性格过于早熟,以至于童年似乎都不能够真正伤害到她。她并没有恨过父亲,很长时间内也没有真正恨过母亲。

楼月迪离婚后,没有返回娘家,她在洲头县的中心区内盘下店面,开了家极小的餐馆。母女住后院,前院供做营业。楼月迪自己当厨师,因为忙,整日把江子燕反锁在房间里,中午用不锈钢盆子煮面条给她吃,后来就默许女孩跑到隔壁的理发店,看一天的港台武打电视剧。

原本是放养的模式,直到某日,一个来“小燕餐厅”吃饭的食客,突然说起江子燕父亲新组建的家庭,同父异母的儿子比江子燕小两个月,但“更聪明更活泼”,“以后上学,成绩绝对会很好”。拥有秀丽面孔的老板娘声色不动,等结束营业时拿起拖把,把刚看完电视回来的女儿推倒在地,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顿。

火了的楼月迪,和白日里迥然不同的两人。

江子燕在极度惊恐中,看到母亲脸上露出清晰恨意和怨毒。她踩着的水泥地板油腻乌黑,却又像暴君手里把玩的精光镜子,映照出楼月迪自己遭受过的背叛和耻辱——远道而来,格格不入,未被珍爱,反目收场,种种感情不如意和谋生艰难,只剩下愤世嫉俗的伤痕,一道道地留在年幼女儿身体上。

楼月迪就像入魔,手越来越高,越打越疯狂。

这场毒打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全年无休的小餐馆歇业半日。楼月迪梳妆整齐后出门,买了两新拖把,勉强清扫了地面流出的鲜血和折损。她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这样的人一般特别固执。从那时候起,她开始要求,江子燕任何考试必须成为第一名。

这场同父异母的孩子攀比成绩的无声战争,也一直是她这方取得全面胜利,也许父亲的新家庭知道,也许根本不在乎,抚恤费倒是按月打。而不管拿到多好的成绩,江子燕从来不笑,沉默地望着它。

而到后来,无可挑剔的成绩已经不能安抚楼月迪的心。

有一天清晨,楼月迪轻手轻脚地叫江子燕起床。

少女疑窦满腹,走到前厅,发现桌面至少叠着四五十个大大小小的盘子,摆满各种食物。母亲正笑吟吟地系着围裙坐在桌边,殷切地劝说:“燕儿,吃早饭吧。学习辛苦了,妈妈一大早特意为你做的饭。”

夏日早晨四点半,外面蝉声轰鸣,海岛县的电压永远不稳,墙上的电风扇有气无力转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诸多腥荤海鲜,湿热混合腥甜的气味。桌上肥腴的鱼虾贝蟹,长长的毛腿,有的眼睛还没挖,鲜肉像垃圾边怒放的大丽花,白茫茫翻在外面。这是不容拒绝的“母爱”,一场心血来潮的残忍“盛宴”,令人如鲠在喉。

江子燕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吃下所有东西,少吃一口,楼月迪就会刹那间变脸,又哭又闹,像个疯子一样开始鞭打她,口不择言的咆哮。

“吃!快吃!我为你做了一早上的饭!你吃!一口都不能剩下!剩下就是对不起我!这是你和你爸都欠我的!你这个小畜生!如果不是生你,他怎么会离开我!你这个猪!活着就为了害人!你把这些都给我吃了!”

镇上所有人都会夸赞,小燕餐厅的女老板温婉如春,爱女如命,却不知道她性格里真实的急躁、严苛和自私的一面。楼月迪每次习惯性地厮打毫不还手的年幼女儿,都会轻巧地避开了她的脸。甚至打到了最后,当看到江子燕奄奄一息趴在地面,她那张秀丽白皙的脸还会流露出真实的惶恐和后悔,扔下棍棒转而抱着她大哭,好像痛得和女儿无分轩轾。

后来学语文课文,鲁迅写孔乙己把烧饼上的微末芝麻掉进桌缝里,当事人若无其事,发癫又发狂地持续拍着那张破旧桌子,陷入一个人的狂欢。语文老师在台上讲得绘声绘色,周围的同学都在哈哈大笑,只有班长全身发冷。

不分缘由的毒打,夹杂无法拒绝的早餐补偿,江子燕一直瘦得可怕,并逐渐憎恶起任何厨艺。当所有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上,根本不需要宣泄,反而沉淀成那种绵里藏针又冷清清的脾气。这性格不像畏缩英俊的父亲,也不像表面温婉的母亲。当她以接近满分成绩考到省会城市的重点高中,很多孩子抱着父母不舍。来送女儿的楼月迪也哭了,唯独江子燕没有哭也没有笑,从面皮到骨象里透出的气质,都是凉的,几乎没有任何活人气儿。

高三的时候,江子燕依旧遭受母亲的深夜鞭打,在老师的遗憾声中放弃高考,接受保送,要去距离洲头县只需要两小时汽车的本省大学。楼月迪四处跟别人说,她确实离不开女儿,而女儿也舍不得离开自己。

但那天晚上,小燕餐厅莫名失火,楼月迪被消防局和工商局举报调查,她分身无术,索性户口本和身份证都让江子燕自己补办。再接着,江子燕在学校沉默撕毁保送协议,几个月后参加了高考,以比本省状元低三分的成绩,考到了何绍礼所在的城市F大。

就在全国高考成绩出来的当晚。何绍礼坐在宽敞的国图自习室里,依旧打起耐心帮兰羽复习中考的数学题,他个子已经很高,标准的弟弟脸,又帅又温和的样子,眼睛亮亮的。

青梅竹马眨了眨眼睛,问他以后想出国,还是在国内读高中。

何绍礼想了会:“不知道。如果在国内,也许上U大。”

兰羽扯着他胳膊撒娇说:“到时候,我们大学也要填一样的志愿哦!”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笑说:“可以啊。”

几千公里的洲头县,红榜上门,江子燕已经把这个消息瞒不下去,她绝望清醒地等着又一顿暴烈的鞭打。出乎意料,楼月迪整个暑假都没有对江子燕动手。只是在女儿临走的那个深夜,她举起一个多月没碰的棍棒——

“妈妈,”江子燕突然在过程中架住棍子,她的手掌形状随了父亲,洁白纤长但又比其他女孩子关节粗一些。不知道从何时起,江子燕已经很少管楼月迪叫妈妈了,等喘息了片刻,她凝视着母亲近乎冷酷的双眸,轻声问:“妈妈,你让我走吧,我以后会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

所有童年痛苦的孩子,也许都会有这个念头。如果父母之恩是债,那么以后要还多少钱,才能足够还完这恩情?

答案是永不够。

楼月迪的答案更直接,她哭着把江子燕的腿打成骨折,以至于江子燕大学的第一年都和拐杖为邻。

在兰羽告诉何绍礼他所完全不了解的江子燕时,她因为过于急躁,用词片面,但依旧很完整地概括了江子燕的本科生涯“鸡鸣狗盗,刷信用卡,整过容,连身份证都是假的”。

江子燕在名牌大学的本科生里,商业头脑极强。

因为骨折,她没有去做任何家教和发传单这种廉价劳动力,最初在一家知名跨国公司短暂实习过数据分析职务,敏锐看出了p2p购物的改革苗头,大胆地把第二学年的学费拖了半个月,用这笔钱去商城里做代购折扣的生意,再以互联网邮寄全国进行散卖,大学的学费居然翻倍的赚回来。

江子燕第二份实习,是在寒假接受洲头县公安局的系统更新维护。也在那个时候,江燕决心把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正式改为江子燕。当时,全国新旧身份证号正在逐步统一,洲头县的公安依旧是采取档案登记,还没有普及到全国联网系统。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做的,但江子燕的两个新旧身份证,在资料库里都标注为“有效”,彼此可以独立使用。

她那个时候申请了两张信用卡,继续稳步扩大自己的小生意。

楼月迪在她本科第二年下半学期,就以“小燕餐馆”要开分店为由,没有再出女儿的任何生活费。江子燕那会凭借收入,可以自力更生,还会把自己的奖学金往家里寄。当然,她性格深沉,没有把赚来的钱悉数寄回去,这只会让楼月迪起疑心。

但多余的钱怎么花?

除了每一分每一厘,都为此刻和今后的自由买单,江子燕本科时期频繁出入整容医院,做了当时全国最尖端的激光嫩肤和疤痕消除手术,还买来大量昂贵护肤品。那些美容技术和产品,极有效,唯独腿上那几道极深的伤疤,无论用任何办法都消除不得。而因为激光次数频繁,见光敏感,她习惯整日穿着黑衣服遮盖——本科阶段的江子燕,就因为过于特立独行,名声极差。

兰羽找的私家侦探,把这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何绍礼此刻把这些往事说来,有那么一秒,静林中有飙风,他这辈子鲜少恨过什么人,楼月迪确实是其中一个。

而江子燕无声地听着,微微震惊,更多的是一股遗憾。

“这些事情都是兰羽调查的?”

何绍礼沉默片刻:“你和她之间一直有梁子。”

江子燕淡淡笑了,明知故问:“是因为我俩当时都喜欢你?”

他望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赧然:“应该有我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你捉住她作弊,还向教务处实名举报——不过,兰羽上大学也自己没写过几笔作业,她当时的作业都是我帮着写的。无论从哪方面,你应该对我生气。”

江子燕沉默了半晌,她轻声说:“不,我生你们的气干什么,真的,我谁的气也不该生。”

母亲的阴影,也许是缠绕江子燕一辈子的噩梦,但失忆后的她,得以全部幸免。

江子燕此刻只怔忡地想着,假如她真像何绍礼说的那般,有野心、有实力,手脚通天耳目灵敏,早就自挣前程去了。为什么非要倒追别人,为什么非要招惹这一对小佳人之间?就真是那么缺爱,心理阴暗地看不得世界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如同看着曾经的万年顽石沉入湖底,带着些说不清的烦躁和无奈。

何绍礼轻声说:“子燕姐,你知道,你我现在在法律上是什么关系?”

江子燕只觉得疲惫又无趣,她淡淡说:“哦,我知道我们领了结婚证。但这当时完全是为了让何智尧合法生下来的权宜之计。如果你需要我为你和兰羽让路,我会答应。但是,儿子我绝对不会让步。”

何绍礼不睬她,他望着自己的手,手指修长,握拳时候骨节突出,充满着男人特有的力量美感。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猜,你我两个人之间,谁曾结了两次婚?”

江子燕愣在当场。

他没有看她,一字一字地说出隐藏在内心最大的秘密和矛盾。“江子燕,你和我领证前还结过一次婚。”

第34章

江子燕愣在当场。

他没有看她,一字一字地说出隐藏在内心最大的秘密和矛盾。“江子燕,你和我领证前还结过一次婚。”

江子燕耳朵里嗡嗡发响, 手脚发麻,最初听到自己充满黑暗绝望的童年, 她也不过安而静的蹙眉, 并不十分在状态。如今仿佛自崖而奔, 措手不及。

她压着惊怒,很镇定地说:“…何绍礼,你疯啦!”

何绍礼笑了笑, 眼中殊无笑意,他低头承认了:“刚知道我可能戴了绿帽子那会,有一点受不了。”

江子燕霍地站起来,目光雪亮,死死地又严厉地瞪着他。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何绍礼表情, 一根毫毛都没错过, 随后就判断他确实没有在骗自己。

就仿佛悬而未决的霹雳,击中了天灵盖, 江子燕只觉得站着都在发抖。如此天大的事情,他怎么不早告诉她!

大三下半学期, 江子燕依旧没有任何求职的打算,也不打算“找”工作。

她从小在敌意尖锐的环境中长大,伪装顺从太久,不想再做好员工,更对那些稳定的公职不感兴趣。何况她身上那股冲天野心,根本不像是乡下地方走出的姑娘。

那会互联网行业依旧处在泡沫繁荣阶段,是虾是蟹赶上风口,几乎都能靠着信息不对等赚得盆盈钵满。江子燕拒绝国际知名互联网的offer,准备先和当时几个大学同学开一个互联网外包公司。

就在那年,楼月迪更新营业照,需要出示户口的时候,她发现女儿的户籍居然在几年前就被转移走。等托人去派出所查档,发现“江燕”的婚姻状态居然是“离异”。

江子燕大学毕业后,可以凭借高级人才招引政策,把户口迁在本市,几乎十拿九稳。但江子燕既然不打算按部就班的当员工,就需要考虑别的路径。与人才吸引政策相比,当时本市户口监控更松,外籍嫁入本地,夫妻六个月可以迁入。还有一个办法,是买房。

她对身份问题有莫名的执念。江子燕精明胆大,另一方面,终究是一个涉世不算太深的乡下女孩。何绍礼看得很准,江子燕身上有隐藏很深的小地方局限性,她坚强到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却没有很多机会和时间来真正开阔眼界。洲头镇熟人社交为主,芝麻大的小事都要“托人”,以至于江子燕隐隐担心“她一个外乡人,万一在大城市里找不到关系,万一中间出了差错,万一落不了户怎么办,万一…失败了回去怎么办”。

更或者,江子燕内心深处敬畏的东西,已经被楼月迪彻底的阉割干净。家乡这个词,从小到大只带来巨大幻灭感,那种灭顶的疼痛,能逼着她付出一切代价去避免万一。

江子燕为求百分之百的稳妥,大四开始就从容地到黑市找了婚姻黑户中介,她准备以“江燕”的身份结婚,只等到时候落户、离婚,处理完毕再回家乡注销一个身份证。到时候,人们知道“江子燕”是 F 市区的人,并不能查到她婚史。毕业后注册法人,她也能堂堂正正地以此资格,在本城申请为扶持减税高科技企业。

她自认巧妙的利用漏洞,百密一疏。楼月迪连夜坐飞机赶来,冲进教室,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扇了坐在前排江子燕一个响亮耳光。随后以向学校告发真相为由,逼着女儿毕业回洲头县工作,应聘成为一名幼儿园老师。创业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江子燕在毕业典礼匆匆出现,再没有和本科的任何同学联系。

新名字中间,是个“子”,江子燕自己选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当从小就活在地狱当中,懂得哭诉没有用处,也无非是越难过越沉默罢了。

这件事,同样给予楼月迪无以伦比的打击。餐馆老板娘从那时候起,苍老不少,开始酗酒,和餐馆里一个年轻厨子不清不楚。对方满脸青春痘,好赌,喜欢斜着眼看人。楼月迪甚至还为那个厨子买了辆代步车,不过,车主的名字掩耳盗铃的写得是江子燕。

“小燕你看,妈妈对你多好,这种时候还想起你。”楼月迪温柔地说,她的情绪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稳定,“这车先给他开,等你以后会开车了,再留给你。”

江子燕在酒气熏天中维持沉默。她已经知道,自己大学时期寄回家的全部奖学金和钱,连餐馆大部分的收入,都被楼月迪转手送给厨子去打麻将。楼月迪真的不在乎钱,也不在乎女儿的前途,她好像只想拉着什么人,坐上那条在黑暗湖水里逐渐下沉的人生大船。

楼月迪扣着江子燕的所有证件,不喝酒的时候会流眼泪,让女儿赶紧嫁人找个“接盘货”,喝醉了则又哭又打。母女之间剩下薄冰的温情,越消磨越快,最后只剩下机械的“欠债”“赚钱”“还钱”。

江子燕在家帮着母亲打理半年的餐馆,又考上了和F大同市齐名的U大研究生。研究生开学已经一周,她把本科赚来的所有私房钱都留给母亲,从厨子那里取了旧身份证,再次逃出家门。等重新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火车站外面下着倾城大雨,江子燕做错了三辆公交车,终于来到校园,仿佛这里有什么宿命在等待。

何绍礼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江子燕,是U大的体育场。

兰羽爱出风头,很活泼地报了个十佳歌手的竞赛。他被学生会拉上去和其他大一新生做搬矿泉水箱的苦力,高高地站在台上,透过帷幕,能清晰看到下面所有观众。演出没开始之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但目光所及,前排一直有个长发女生,穿着土气又空落落的桃红色毛衣,静静站着等人,像只孤独的左手,死不回头,只留背影。

实际上,她那会就已经成为别人名义上的“妻子”。

何绍礼的那股嫉妒和憎恨,至今都是困在琥珀里的天牛虫。

夜已经深了,何智尧已经睡着,他的父母在外面小声地说着话。

何绍礼除了面色铁青,其他还好,目光依旧酌定。江子燕则在仔细查看完自己的户籍后,如同当头一棒,当年出国的手续,都是何绍礼操办,从没想起查看。但即使她自诩心志坚定,依旧不想相信如此大型魔幻主义在自己身上上演。

她喃喃说:“我就为了个户口和陌生人结婚了?我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何绍礼笑得有些瘆人,他曾经原话质问过她。江子燕当时的表情镇定又绝望,她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绝不、绝不、绝不会懂得她曾经过的生活。

后来江子燕失忆,他不顾家庭的坚决反对和何穆阳的咆哮,仓促地领完结婚证。

签字的时候,民政大厅上的灯光落在她纤细睫毛,留下凉薄的影子。何绍礼探身过去,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江子燕连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哈欠连天,又靠在轮椅的垫子中沉沉睡着了,表情是毫无顾虑的轻松。

当何绍礼和医生交谈完她的近况,准备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听到江子燕对着护工柔声说:“您信吗,我真的不在乎这孩子爸爸是谁。不管他是小偷还是国王,对我都没差别,我都没有兴趣知道。”

因为还在创伤恢复期,她的口齿有点含糊不清,会把“不在乎”说成了“bo不在乎”,“国王”说成了“bo王”。

何绍礼站定不动,护工尴尬地说:“…孩子总需要爸爸啊。”

“如果以后孩子问我,为什么会想生下他,我就会回答他,我生你是为了创造美好记忆。因为我生了你,我的过去就只是你,我的过去就是完美无缺的。我不需要恢复记忆,我有我的宝宝就够啦。”

好吧,也在那个时候,何绍礼安慰自己,她失忆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大多时间,他难以和江子燕同负一轭。太多情绪因为她而起,对抗、纠缠和控制欲,以至于都见不得他们的儿子哭,但何绍礼是真的想让她开心。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怕你这性格听完后,只会带着胖子逃跑。”何绍礼直言不讳,他说,“你最初失忆的时候,每次在医院见到我,都像老鼠见到猫,身体也总在起伏。这次回国,我也搞不清楚你想法,你状况不稳定,我难道不应该更谨慎点吗?”

江子燕脸红一阵青一阵,她森然地追问:“可你现在又决定告诉我——”

“我现在不告诉你,也瞒不了多久。”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怕你打着避嫌的旗号,再拐带胖子从家里搬走。江子燕,我同你说过,我这里不是酒店。”

江子燕喉咙彻底被堵住。她想到就差交订金的房子,就差了一步要提出告别。本来今晚只是随口试探几句,万万料不到何智尧开口首次叫她妈妈,再加上何绍礼又连续爆出那么大的料,所有都又乱了阵脚。

她定了定神,硬着头皮问:“你还有别的事,想要告诉我吗?”

何绍礼看着她,江子燕整张脸苍白,唯独眸子如同擦着纸火样发亮,让人忍不住猜她心里想着些什么。他便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吧。”

江子燕一时之间自然是什么也想不出来,心里五味陈杂,忽地“呵”地笑了声,又迅速板起脸,神情满是自嘲和迷茫。

最初失忆,她还勉强安慰自己,年少轻狂,谁没做过几件荒唐事。后来回国,又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过去也并非一无是处。但此时此刻,江子燕就像拆开了何智尧的过期薯片,里面百分之八十七的氨气都已经变了味不说,而剩下百分之十三奇形怪状的缩水马铃薯条,全部都是过去黑历史留下的渣渣!

她挑了个简单的问题:“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之前结过一次婚的事?”

他眼眸中不无冷意:“爸应该知道点,虽然他从来没提。其他人么,你瞒得很好,至于那些瞒的不好的,我也帮你遮掩过去了。”

她挑眉问:“兰羽不是找了私家侦探查我,她知道这件事吗?”

何绍礼闻言倒也是微微地笑了:“小羽啊,她真的很单纯,有点不太爱动脑子。”

这词是好词,笑也一如既往地深情动人,但何绍礼评价起青梅竹马的口气,并不太走心。江子燕再略微想了想,觉得兰羽应该不知道这事。不然今天见面,她绝对该提出来羞辱自己。

何绍礼顿了顿,反问她:“子燕姐,你今晚开始,三番四次的打听小羽,是有什么问题吗?”

江子燕已经重新被他拉着坐下,整个人依旧无法自处,但目光略过何绍礼面容的时候,她突然相信以前是对何绍礼有过真感情。人即使失忆,终究无法全面纠正自己,每个人从来都只有一种偏爱的类型。她好像确实比较钟情聪明人。

“我今天上班,在公司里碰到兰小姐啦,她好像和我老板认识。”她有气无力地交代,又忍不住说,“我的男老板和她看上去很亲密——我没有恶意,就是想提醒你。”

何绍礼没什么表情的一耸肩,江子燕见他这样,也点到为止。她现在如坐惊涛骇浪之巅,无非抓住什么思绪随口就问什么,此刻火烧眉毛,也顾不上兰羽。

她又蹙眉想起了会,再忍不住问:“我认不认识那个第一次和我结婚的人?”

他奇异地笑了:“你对他好奇,那我明天帮你查查?”

何绍礼语气好像突然又坏了,江子燕闭了闭眼睛,轻声说:“我只是想确定,这个人的存在以后会不会伤害我。”

老实说,她可不想再去应付第二个何绍礼了!

这感觉好像又回到最初的失忆状态,头发被剪短,满脸倒霉相地坐在床上认简单汉字。云何纵心令住恶法,什么女阎王女煞星,所有骄傲都像大厦般塌了,也许这些骄傲从来就不重要,它们本身最初就没真正存在过。

“江子燕?”

五味陈杂的这个时候,何绍礼叫了她,江子燕下意识地抬头,他的口吻像圣诞前的冷雨,新鲜冰凉和沉寂。

何绍礼淡淡地说:“世界上任何想伤害你的,必须先踏过我。”

江子燕瞬间屏住呼吸,转头专注地看他眼睛,五指扣紧着沙发缎面。但也只有几秒,她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好,你不要忘了你的话,但我也得想一想,我需要自己想一想。”

何绍礼不动声色地追问:“你打算继续住在我这里想吗?”

江子燕略微狼狈地避开他的凝视,坐在满堂客厅冷淡又温柔的高级银灰色调里,心一跳一跳的。

在此之前,她还疑惑何绍礼过于莫测的态度,现在真相大白——什么童年很黑暗、人生很复杂、人总是很难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这些高明的鬼话,早几年能写卖惨型PS申请常青藤奖学金,却绝对不能成为在真正感情里撒谎的理由。如果何绍礼曾经对她动过半点真情,就绝对不能忍耐这种天大欺骗。

何绍礼不像她,他从不说狠话,但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到最后是不能打折扣的。她如今也不用费心想,怎么和何绍礼保持距离了,他绝对会报复她的,就权看程度如何了。

江子燕想了想,终于不好过河拆桥,轻声说:“如果你不赶我的话,我还是想尽量多陪陪智尧的。”

雨再断断续续地,像难啃的骨头样,下了三天,温度慢慢扑上来,夏天就这么多雨的开始了。

最近,她没在公司看到傅政。这样也好,避免了两人因为兰羽可能引发的尴尬。自从那晚在从何绍礼口中听得自己的童年,那盘旋在心底的凉意很久都持久不去。但剩下的深夜,她又恢复安宁无梦的状态,甚至隐隐松了口气。

没有再梦到过母亲。

早在前几年,楼月迪因为心梗去世,母女间的故事随着江子燕失忆,彻底地落下帷幕。所有痛苦、反思和追悔,已经成为过去。活着的人还努力活着,一切也就这么过去吧。

除了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江子燕才感觉到遗传的力量。

她曾为何智尧买了块小黑板,想教他数学。但大多数时间,何小朋友看见了那黑板,都远远地绕道走,反而江子燕自己在上面划来划去。她之前给自己布置了新的任务,要学会盲打,其中的诀窍是要记住asdf和jkl;这八个键。刚开始学,动作总是有些迟钝的,颇有何智尧认拼音的风姿,整日在小黑板上默写键盘位置。

也是这时候,江子燕发现自己偶尔的教育模式,多像曾经的楼月迪。何智尧明明被她逼得都快哭了,她却不抱他、不哄他、不安慰他,还继续骂他,逼得自己心冷硬凶狠,和楼月迪一样。

何智尧周末被送往爷爷家前,又被江子燕逼着认完几个大字,学了点数学,过程中还被她恨铁不成钢地拧了脸。等结束母子友好的课程后,他闷闷不乐的,单手抱着变形金刚。

此刻,何小朋友听完妈妈的问句,有点不明所以,圆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刚才,”江子燕比划了一下,她垂下眼睛问,“我让你读了八遍课文,你心里是不是很讨厌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