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炜的到来,让江子燕因为前事笼罩的阴影里冲淡了很多。

他这个人确实很会来事,且心细如发,就因为她提了句何智尧,隔天的时候,江子燕在公司里收到朱炜送来一盒昂贵儿童玩具,还有一盒精美永生花。花选的是清白玉兰和紫色飞燕,都属于送客户的礼品花,完全不显得暧昧。

江子燕用手摸了摸那礼盒,也为她体会到的人心微妙之处觉得有趣。

她莫名觉得,自己正逐渐被什么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召唤着。而所有这些感受,都是江子燕不会在她目前单纯轻松的部门里体会到的。他们的工作群,每日纯粹就是讨论发稿和八卦各大科技公司,好像并不像其他新闻门站会谈广告投放,也没有过多竞争压力。

说白了,他们部门和网站就是靠公司其他业务的钱来养活,没有太多压力,日子舒心,工资也是很平庸的。

徐周周上午有采访任务,下午来的时候,也看到她脚下堆着的大型玩具盒子。

“又给你家宝宝买玩具了?好羡慕啊,子燕姐,你家里还缺一个女儿吗?上过大学那种,每天喂点零食就能养活。”徐周周本来半开玩笑,但看着她桌面的永生花盒,突然就不说话了。

江子燕看她目光直直地盯着那花盒,以为是小女孩喜欢这些花花草草,顺口说:“你喜欢?送给你好啦。”

徐周周突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一拉工作椅,赌气地坐下:“我根本不稀罕!”

江子燕莫名其妙地受了闲气,她一笑,倒是什么也没说。但因为徐周周说话嗓门总有些大,而江子燕在公司顶着“女神”的旗号,很快,就有几个人私敲安慰她,分别是黄董和主管。

“别tm理徐周周,她就是这样的神经病。”

“子燕,你没事吗?”

江子燕还没来得及回复,很快对方就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

徐周周最近因为采访,被一个男创业者追求。其实,“创业者”不过名号好听,说白了都是穷,送玫瑰也送最劣质的,徐周周嫌弃对方不上档次。到开会的时候,还跟同事抱怨了追求者舍不得花钱。黄董为男同胞鸣不平,随口接了句有心意就足够,是不是她只有收到“月南”的进口鲜花才会高兴。

所有人都知道,傅政最喜欢去“月南”买花,公司年会经常点名要买“月南”的花。

同事早就看出徐周周暗恋傅政,心照不宣,却没人明面提及。黄董也是嘴贱,逗了句,“什么花送什么人啊。Jack以前老婆是有了名的美女,你也不看看你!嚷嚷减肥两年了,有用吗?”

徐周周一直控制不住嘴,又对自己身材非常敏感。加上心思被戳破,当场就气恼地急眼了。

主管抱怨说:“…p大点事,感觉咱们部门里都活着小学生。”

江子燕却盯着那对话框,连徐周周过了会,很抱歉地给发了个红包都没有理睬。

她呆呆地木在座位上。

街角那家“月南”花店,另一束未挂名的白色山茶,古龙的黑皮书,傅政几年前的离婚状态,傅政见到何智尧的奇妙神情…各种点滴细节,脑海里从未深思,如今慢慢凝聚起一个很奇妙的猜测,然而,又觉得异常不可思议。

傅政…难道是何绍舒的前夫?

这件事,自然是要向何绍礼求证的,包括她母亲的事,江子燕心里这么想着,何绍礼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仿佛是心有灵犀。

她看着何绍礼的名字在屏幕上,心里有什么,莫名地安定下来。

何绍礼打电话,是说他今晚要晚点回去,因为要被何穆阳叫出去陪什么官员吃一顿饭。“我姐不在,我爸就开始想起来卖他儿子了。”他抱怨说。

江子燕刚想问他傅政的事,却听到何穆阳标志性的男低音在另一端冷冷地说:“待会吃饭关手机,你小子正在给谁打电话?”

她忍不住笑了,把这话咽下去,转而说:“那早点回来啊,我今晚等着你。”

何绍礼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她都能感觉他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好的。”

晚上回家,江子燕把最近得到的信息,整理了个大概。随着她越来越知情过去,整个人也逐渐笃定起来。

她甚至能让朱炜帮自己对兰羽说一句“对不起”,朱炜以为她依旧忌惮兰羽,但江子燕已经能百分百确定,兰羽这辈子,就如何得到何绍礼的心,就已经是她的手下败将了。

江子燕曾经做任何事的方式,像赌徒全力一搏,骰子和她自己粗暴扔在牌桌上。结局无论输赢,孤注一掷,绝不回头。何绍礼至今都神色复杂的问她,她当初的信念是什么?为什么要匪夷所思的钻营,为什么明知怀孕还要跳楼,为什么嘴头坚硬但所有行为都是毁自己?

他评价她损人不利己,只有自毁的小聪明,而评价起兰羽,也永远是那句温和到停留表面的“不太爱动脑子”。

何绍礼认为,任何人做错事,都必须要付出相应代价。兰羽的原罪就仅仅在于,当江子燕一言不合直接跳楼,她却在旁边花容失色地站着。他曾经多维护兰羽,如今只会多恨她,他恨的是当场跳下去的为什么不是搅局的兰羽。

到后来,何智尧的事情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如此阴暗的心思,何绍礼本人从未意识到的,江子燕却能体会。何绍礼性格坚韧,到底没有他姐姐大气洒脱,他本质就是一个喜欢长发白皮姑娘却又欣赏聪明脑瓜的故作高冷小直男。

何绍礼的儿子,在对女人的审美这一点很不幸地继承了父亲。

何智尧针对明天晚上就要开始的数学补习班,莫名兴奋,他提的问题分别是中英掺杂的“妈妈,我穿得袜子白吗?”“妈妈,你觉得我美吗?”“妈妈,我的腿是不是很长?”“妈妈?”“妈妈!”“姐姐?”“姐姐!”

江子燕把何智尧哄睡着,只觉得被他碎碎念叨的头晕脑胀。已经九点多了,何绍礼却还没回来,她索性锁了门,去到小区的健身房里跑了一个多小时。

第48章

等汗淋淋回来的时候,江子燕脸色因为剧烈运动而散发出微红,但刚进门时, 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空调温度调到太低,连楼道里都能感受到冷气。而何绍礼本尊就地坐在玄关处, 发型有些凌乱, 显出尖下巴。他正眯着眼睛盯着自己, 像一尊魔王。

“你去哪儿了?”他冷声问,口气极度不善。

她还没说话,何绍礼再阴森森地说:“为什么把胖子一个人丢在家里?”

江子燕不由抚眉说:“你先站起来说话。”

何绍礼却不说话, 下巴好像探得更尖了。他抬起眼睛几乎是深邃地注视她,整个人带着一丝煞神气场,大长腿严密地堵住去路。

她只好先解释:“尧宝房间里不是装着监控摄像头吗,我在手机上可以随时查看呀。我自己就在楼下健身,一直都有关注的。没有丢下他不管, 他还好好睡着呢。”

互联网从业者, 自然要随时配装和升级设备。随着他们家买了Alexa,又一鼓作气地置办了不少智能家居, 倒是方便了很多。

何绍礼再度冷笑着,仿佛不信似得, 又把这两个问题缓声问了一遍,江子燕耐心地回答。但等到他第四遍提出同样问题的时候,她不由也沉下脸。

“何绍礼,我不是都解释过啦。你真的不用那么紧张了,我自己知道该怎么照顾尧宝的。”

“…江子燕,你去哪儿了?”他恍若未闻地,再问一遍。

江子燕不由扬眉,这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俯下身,凑近了他瞳孔看了看。

何绍礼说话喜欢盯着人看,但此刻,他眼神锋利,像酒泼在刀锋上雪雪的发亮发水。这不是错觉,她确实是闻到他身上散发一股酒气。偏偏神情镇定,除了脸色苍白,并没有什么异样。

江子燕直起腰,觉得哭笑不得:这家伙喝醉了呢!

等何绍礼终于同意,跟着她慢吞吞地挪进客厅。她费力地扶着他坐倒在沙发上,何绍礼再次严肃地问:“你今晚去哪儿了?”

她又无奈又好笑:“第十八遍了。你今晚到底喝了多少呀?”

何绍礼低声说了几句,大概嫌灯太亮,江子燕调暗了灯光,再拿来温热毛巾为他轻轻擦脸。何绍礼这才慢声地说:“嗯,喝足了两杯。”

江子燕内心暗怪着何穆阳,她轻声说:“喝了两杯白酒吗?”

他同样轻声说:“红的…”

江子燕手势一顿,颇有些想拿毛巾摔在他无辜脸上的冲动。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喝了两杯红酒就醉成这一幅菜样子吗?

没有察觉到危机的何绍礼,在她的沉默中再次绷起脸,他重复地问:“你为什么把胖子丢在这里?”又没好气地问,“你去哪儿了?”

江子燕只能安静地望着他。

她已经不知道,何绍礼询问的是今晚的问题,还是她曾经做出的选择。

江子燕对何绍礼的感情,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起先是想和他尽力交好,但又总是莫名警惕。她警惕的不是别人,更多的是自己。曾经的江子燕动了想占有对方的心,使用各种不入流的手段,逼着别人不得不妥协。失忆后,她残留的自尊心即使怀着深深的歉意,却自认只有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从始至终,她都没问过何绍礼的真实想法。

江子燕很轻声说:“邵礼,你是真的想要我吗?但我这个人,真的很糟糕啊。”

她忍不住轻轻吻住他,何绍礼今晚确实应该喝的是红酒,唇齿间微微传来果熏味道,又略微发苦。何绍礼半阖半睁着眼,睫毛深长,却微笑着任她亲吻,除了身体在持续发热,半点回应都没有。

江子燕很轻松地把他上衣从长裤中拉出来,露出他腹部明显的肌肉线条。“邵礼?”她在他耳边再次轻叫他名字,明月妖姬似的。

何绍礼自始至终都目光清明地看着她,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子燕脑海中已经闪过很多念头,她顿了顿,又缓缓地问:“我是江子燕呀。”酝酿片刻,再把他的手轻覆在自己柔软胸脯,男人的掌心宽大又极热,连带着她紊乱心跳,仿佛都混合为一体。

何绍礼还在对着她傻笑,从头到尾,英眉星目,却配合着有点蠢的招牌温和表情。

再过了会,他就以这么傻笑的姿态歪头,安静地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江子燕把他依旧发热的手猛地摔开,再次控制住,想把毛巾摔在何绍礼脸上的冲动。

等这人酒醉醒来后,最好给她一个完美的解释!

江子燕至今什么黑历史都能接受,唯独从没问过,她当初是怎么灌醉何绍礼,又怎么和他发生关系的——这甚至是她在何绍礼面前抬不起的源头!总觉得太无耻太没下限了一点。

目前的问题来了,何绍礼如果是两杯红酒就孬倒的性子,她当时灌醉他后,又能对他做什么呢!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何绍礼独自在客厅沙发上醒过来。

他打着哈欠,先摸到何智尧的房间看了眼,何智尧依旧睡得像茅坑里的黑石头。何绍礼在儿童房间里顺便刷了牙,因为鼻炎,他平时基本都不碰酒,今晚跟着何穆阳去吃饭,才意思性地喝了两杯红酒。可惜是内部宾馆,对方服务员非常实诚,酒杯几乎倒满了。

何绍礼在喝最后一杯的时候,有点着急,再加上被逼着喝了头老王八汤,等撑完整场饭局,莫名其妙地回家就醉了。

幸而红酒基本没什么后遗症,很快全代谢掉了。何绍礼望着镜子里的青色胡渣下巴,还记得江子燕在电话里那句亲昵的“我今晚等着你”。

她的房间门果然是半阖着的,何绍礼按着心跳,直接摸到床上。伸臂一搂,江子燕后背光裸,但触手地方湿漉漉,整个人在睡梦中微微颤抖。

江子燕正坐在那逼仄灰暗的房间里。

在又一场久违的梦里,如真似幻,连地面铺着的地砖颜色都不彻底,黄,又也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棕色。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桌面上摆着各种书和本,想仔细瞧又看不清字体。面前空无一人。但,不,江子燕定睛一看,楼月迪正直直地跪在自己脚下,眼睛里闪烁着异光。

江子燕已经不知道,她是怎么又做梦,又怎么来到这梦里。就好像上一秒才刚刚合上眼,等再逐渐有了意识,面临的就是眼前这个场景。

跪着的楼月迪在流泪叹息:“今天晚上,我不会动手打你,妈妈已经老了,你也长成大姑娘了。今天晚上,妈妈就打算跪在你面前,跪一夜。你不是想抛下妈妈走吗,那妈妈就跪在你面前,我求你。我求你心里也要好好想,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江燕,做猪做狗做畜生也不能没有良心啊,你自己得好好想一想…”

江子燕一字都回答不出来,身心都如坠冰窖的时候。身上唯一的温暖被剥夺,接着,又有一个冰冷的被子盖过来。

何绍礼已经帮她换了一床新被子,正躺在旁边搂着她。江子燕出了一身汗,气息香腻,但依旧好闻。他看到江子燕正睁大眼睛,眼里茫茫然地望着自己,便凑过去吻了吻她下巴,轻声说:“热成这样啊?我帮你把空调温度调低了。”

江子燕干涩又自然而然地说了句:“…妈妈,我想喝水。”

何绍礼不由怔住,他什么也没说,坐起来,先把她放在旁边桌面的矿泉水杯递去。江子燕喝了几口,呼吸慢慢平息下来。梦里的情景仿佛依稀在目,她能确定这些是真的,是真的发生过。

“绍礼,你能抱一会我吗?”江子燕恳求望着何绍礼。

何绍礼不由笑了,他刚要收紧强健双臂,想把她继续揽到怀里,就像每次安慰何智尧那样,紧搂着她,给她安全感。

江子燕几乎是反射性地往后缩了一下,她蹙眉问:“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我抱你吗?”

“…不是这样的抱法。”

江子燕只是让何绍礼用双手去握住她自己的手。

在他的掌心传来的稳定温度里,江子燕低声说:“这样抱就够了。”

楼月迪曾有个怪癖。她每次打女儿前,都会让手先沾着清水。仿佛这样,在事后能更容易清洁似的。当然,楼月迪也会用这双冰冷的手,亲昵地环抱住女儿,手放到她发烫的脊背上。

——痛感如此深刻,身体牢牢记住。乃至失忆后江子燕依旧畏惧冰冷的双手和拥抱。

何绍礼却没有全听她的,过了会,他依旧缓慢执着地搂住了她。江子燕把头埋在他怀里,听他问自己,“子燕姐,你怎么了?”

也许昨晚刚喝完酒,他此刻的声音懒洋洋地,很醇厚。

江子燕内心的某处终于彻底安定下来,她闭着眼睛,轻声说:“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你跟我讲讲,咱俩是怎么制造何智尧出来的。听说,我当时把你灌醉了,带上床?”

停在她肩头的手,连停都没停半刻。何绍礼“哦”了一声,他纠正她:“你没有把我带上床,我们当时是在男厕所里。”

江子燕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她古怪地说:“…什,什么?”

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我上学的时候酒量不好,只能喝一罐啤酒”

她都被他气笑了:“…你现在能喝两杯红酒了,这酒量也算是很烂吧?快说正事!”

江子燕以前厌恶兰羽,不仅仅因为情敌,还有因为兰羽总在断她财路。

只不过,比起她的咄咄逼人,兰羽确实从来没有对江子燕亲自出手过。因为她不需要亲自去做,有时候表露个情绪,身边就有人主动代劳。就在江子燕死死咬住兰羽作弊的时候,并把这件事借机捅到学院,她自己的那个小生意也被人揭发到工商局里去。也就是那个时候,兰羽才被人提醒,江子燕的两张信用卡名字不对。

何绍礼对此几乎全不知情。

他主动疏远兰羽很久了,江子燕是什么都不肯对他说的性格,而他们上次吵架的原因,依旧停留在“兰羽虽然做错,但这件事应不应该毁了她一生”。何绍礼吵赢了,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恰好不久赶上兰羽过生日。

与江子燕的狠辣蛰伏性格不同,兰羽是那种越遇到挫折,她就越想依靠载歌载舞来表明并不会在乎的性子。何绍礼到酒吧里送了一趟生日礼物,被人拉住,喝了杯鸡尾酒,再和其他男生在KTV为她合唱了一首生日歌。大家的起哄声中,萎靡不振的兰羽终于也打起精神,跑上去跟着他们玩闹,微微带着笑,总是漂亮无邪。

一切都仿佛恢复到从前,何绍礼却始终半点表情也没有。

酒精让人发热和脚软,何绍礼在找机会溜走前,坐在离门最近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昨晚和早上的时候,他不停电话和短信问江子燕这几天在哪里,然而对方手机关机。

何绍礼需要运用很大毅力,才不去问他姐姐有关江子燕的行踪。朋友间的热闹会分散注意力,但兰羽就挨着坐在他旁边,偶尔睁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似乎指望他说出什么。连何绍礼借口要去卫生间,都跟去要为他送冰矿泉水。

何绍礼越发烦躁,他揉着太阳穴,独自靠着墙站了会。

有件事越来越明显,何绍礼一直觉得江子燕不好相处,做人古怪。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何绍礼意识到,自己已经绝无可能和兰羽在一起。

过了会,他感到有人正拿着纸巾帮自己擦脸。

“小羽,”何绍礼躲避着兰羽的手,他索性今天就要把话说明白,“我…”

但那双手依旧擦着他的额头,仿佛用力更猛了一点。

“你来干什么?”

一声熟悉的娇斥,兰羽拿着买来的矿泉水,惊怒交集,她不过进包厢片刻的功夫,就让江子燕找到了喝醉的何绍礼。自己明明包了大半个店,她又是怎么进来的,江子燕扫了眼她华贵的小礼裙,终于淡淡地说:“听说你今天过生日?生日快乐。”

兰羽对她总是又厌又怕:“关你什么事?我可没邀请你来,你有那么缺男人吗?扑了人家多久了,绍礼有搭理过你吗?”

何绍礼已经同样诧异地睁开眼睛,果然是黑衫伶仃的江子燕,正站在前面,她总是神出鬼没的。他莫名有些心虚,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到江子燕不假思索地说:“是何绍礼让我来这里的。刚刚你不在,他还在不停叫我名字。请问,这里又有你什么事?”

话过后,整片沉默。

江子燕明明在说谎,然而语气依旧是温柔得不像话,但因为带着几分压迫的寒气,莫名让人信服。兰羽漂亮眼睛里有一丝裂痕,那是被伤害到的神色。她下意识就信了,等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经不那么肯定:“…他喝醉了!

江子燕仅仅只是再瞥了她一眼:“你可以滚了。”

兰羽胸口起伏,她看到何绍礼同样睁开眼,但侧头正眯着眼望着江子燕,并没有看自己。她失望至极,退后几步说:“好啊,我不打扰你们!何绍礼,你真是瞎了眼!”

江子燕出言激得望着兰羽跑开,但脸上全无得意。

昨天接到何绍礼短信的时候,她正迅速地赶到银行,去注销另一张用无效身份证注册的信用卡。也许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也许因为突发兴来,江子燕随口让柜员查了查一个旧银行账户——这账户里有她大学时期的全部收入,存着一笔数量非常可观的金钱。

江子燕在临走前,把这笔钱和密码全部留给了楼月迪。因此,她如今有一万个理由以为,该账户里的钱已经被人全部提走。至少,数额会减少一部分。

但实际上,分毫未少。

江子燕紧紧盯着那流水,在公园里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天。她曾幻想过有一天可以把这些钱砸到母亲脸上,还清抚养的恩情和耻辱,两不相欠。又想过一天衣锦还乡在父亲面前出现,替母亲再出一口气——也许这两个行为和想法都毫无意义,因为最后,她依旧决然地抛下母亲逃走了。

楼月迪也根本没用她留下的钱。

正在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冷冷地叫自己:“江子燕?”

她无意识地回眸,正好撞进他乌桕灯罩般的眸子里。江子燕继续轻声说:“心疼她啦?你要不然把你的兰羽重新叫回来,今天她生日,我就站在厕所里敬她一杯酒,跟她道个歉。这也算殊归同途。”

何绍礼厌恶她总是这种挑衅的态度:“你让人清净一点。”

这感觉多么压迫,他明知道她当着他的面撒谎,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让我当你男朋友吗?”何绍礼突然问,他犹豫着,形状好看的嘴唇微微地翘起来,想把这话说得更理直气壮一点,“不想的话,你就别整天这么闹了。”

江子燕的脸色微微冷下来,她把那纸巾交回他手里:“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进去洗个脸。清醒一下。”

饮酒不醉乃为高,何家全家都能喝酒,偏偏何绍礼的酒量直接烂到地壳里。

他今晚喝的是女士酒,严格来说,也只是算餐后酒。百利甜的酒精浓度在中度高度之间,又叫“力娇”。世界上最好的百利甜,是由最滑的奶油和最烈的蒸馏酒相兑而成,而喝它的诀窍是要加上最足最冷的碎冰,只有忍受多强的冰冷,才能感到多强的甜蜜。

江子燕的头发,眼睛,嘴唇,整个人明明是黑色,却会让他想到这种乳白色的寒酒。

何绍礼觉得很多话说不清,索性依言,先去水池边洗了把脸,江子燕则毫无顾忌地跟着他走进男厕所。何绍礼洗脸的时候,她也仔细地照着厕所里的镜子。

楼月迪身上的鲜明特点,她的女儿其实也继承下来。江子燕骨子里有那种令人厌恶的自怜和自恋感,甚至做的更有理有据一些,她耗费巨款去抹除身体疤痕,也带着点细微苛刻的洁癖。她日日着黑衣,又会在无人处一遍一遍地观察自己肌肤,反复确认肉体是否完美无缺。

等观察完自己,江子燕则会耐心地观察旁边的何绍礼。

挑剔的,审视的,怀疑的,仿佛在思考怎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