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矮子,把手给我。”

一句话,把鹿时安牵进时光的洪流,一晃回到五年前。

同样的八月炎夏,同样抱着吉他,同样……有他。

*** ***

是个晴天,万里无云,热到知了都无力鸣叫。

少年宫里,Forever Girl的城市海选进行得如火如荼。

大厅里本就空调不足,塞得跟鱼罐头似的家长们挤在演播厅外,等着公布名次。

前三才有机会进华东赛,万里长征不过踏出第一步,已有千军万马阵亡脚下。

比赛现场不允许观众入内,所以这会儿心里都没谱,只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和他们相比,角落里穿拿着蓝白校服裙的少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没有父母同伴相陪,从头到尾都是她独自一个。

清汤挂面的及肩黑发,怀里的吉他比她半身都高,整个人看起来苍白羸弱,似乎是会被压在金字塔底的那种女孩。

没人过多地留意她。

直到广播里传出本场前三甲的名单,“鹿时安,柴贞,孔乐。”

等候的人群里立刻爆出欢呼,“柴贞,我他|妈就说有你吧!”

被称作柴贞的女孩被同伴簇拥着矜持地站起身,显然并不觉得意外,而且非常习惯于被艳羡的视线包围。

但很快的,人们的视线就从她身上挪开了——

那个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校服女孩也慢吞吞地背起她那把吉他,站起身来。

柴贞蹙起眉头。

这女孩儿她有点印象,也是为民高中的,第一年级,刚升高二,据说父母都是搞文艺的,品学兼优,所以年年学校评优都有她。

叫鹿时安。

不过,听说是个书呆子,怎么跑来唱歌了?

柴贞这么想着,头一个进了演播室,而鹿时安则慢慢地走在最后。

可是工作人员特意把鹿时安拉到最前面,弯下腰问她,“你父母呢?”

鹿时安攥着吉他带,小声说:“我一个人来的。”

工作人员有些意外,本以为会穿着校服来比赛的都是没长大的乖宝宝,没想到竟是个小独行侠。

“那好吧,一会要上台,你先准备一下发言,别紧张啊。”

“嗯,我不紧张的。”鹿时安说起话来声音软糯,特别乖,但也让人觉得仿佛冲她吼一吼,她都会抖三抖似的。

柴贞冷眼旁观,心里只想这么个毛丫头,怎么会排在她前头呢?

由于此前比赛是封闭的,所有人此刻都在琢磨前三到底胜出在哪儿?柴贞也就罢了,明艳夺目得在人群里一眼就会被看见。那第一名呢?怯生生的,像是会怯场忘词的小可怜。

因为有质疑,所以台下座无虚席。

作为主评审,出道三十年的老牌唱将缘姐一语道破众人心思,“现在台下都是被你们淘汰的选手,让你们直接拿了奖杯走人,显然难以服众。这样好了,现在即兴一首,唱什么歌你们自己定。”

话音刚落,柴贞就举起了手。

她事事争先惯了,不愿屈居人后。

柴贞唱的是时下最红的曲子,身姿曼妙,歌声清亮,得了满堂彩。

她笑吟吟地把话筒递给鹿时安,眼里带着三分的看好戏。

鹿时安小声说了句“谢谢”,指着别在领口的小麦克风说:“我用这个就好。”

那是用来接受采访的,哪能跟专业话筒比?真是外行!

柴贞敛去鄙夷,立在一边,心里又鄙视了小土包子一百遍。

其他人的想法也差不多。

谁也没指望这细声细气的小女孩一鸣惊人,直到她取下背后的吉他,扫着弦哼出第一句歌词。

万籁俱寂。

少女的声音空灵干净,从最普通的麦克风里传出来,却好似录音棚精心润色般纯粹。

像旷野的风,撩拨孤塔檐角的风铃。

像夏夜细雨,沥沥敲着天台的玻璃窗。

再多修饰都是多余,当她开口,身上是华丽礼服或朴素校服已不重要,就连寡淡柔和的小脸都明亮得让人心尖发软。

“这是……被神吻过的声音。”缘姐抚掌,“鹿同学,保护好你的嗓子。”

鹿时安抿着笑,笑容明亮,“嗯!”

柴贞侧目看她,只觉她此刻眼里仿佛有艳光,与在台下判若两人。

“你父母没来?”缘姐问。

鹿时安点头。

“那么,平时谁教你声乐?”

“……爸爸妈妈有很多书和录影带。”

台下一片哗然,就连缘姐露出意外之色。

璞玉尚且如此,何况精雕细琢之后呢?

未来可期!

之后的颁奖乏善可陈,站在舞台上的鹿时安有些无助。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否则身边的柴贞为什么眼神像要吃人?她越发局促,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投。

观众席在暗,唯一的光是出入口。

光从外面照进来,恰好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

看身形,应该是个清瘦的男人,面朝舞台,因为逆光而看不见五官,但鹿时安就是觉得他正盯着自己。

“来合影。”缘姐招呼着众人。

鹿时安被她拉到身边,就听见这个强势的女歌手近乎慈爱地对她说:“加油吧,我看好你。”

“谢谢……”鹿时安腼腆地抱着吉他,而她们身后,柴贞的眼里尽是冷光。

闪光灯亮起的那一瞬,鹿时安无意地瞥向出入口,可刚才那人已经离开了。

*** ***

少年宫外,僻巷。

一路疾行的柴贞猛地蹲下脚步,倏然变了脸色,将奖杯往墙边一砸,“她算什么东西!”

“就是说啊,一个土包子,居然压我们贞贞一头。”

“问是跟谁学声乐,居然说自学?立个P的天才少女人设,假不假?”

柴贞听着七嘴八舌,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正说着,一辆自行车打着清脆的铃铛拐了过来。

骑车的鹿时安完全没料到这里窝着这么些人,被吓了一跳,连忙单脚支地稳住自行车。

先前骂得最凶的男孩朝柴贞使了个眼色。

柴贞淡淡地瞥了鹿时安一眼,领着几个女孩无声地退出了小巷。

鹿时安不明所以,默默扶正车头,正打算重新上车,冷不丁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她本就瘦小,又没半点心理准备,被推得连人带车一起摔向墙边。

车篓里的奖杯摔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滚远了。

“啊。”她短促地惊呼,顾不上擦破的胳膊就要去拾奖杯。

有人比她快一步,一脚踢开了奖杯。

直到这时候鹿时安才后知后觉地闹明白,这群人是冲自己来的,或者说是冲着这个第一名来的。

她撑着地面站起身,一双安静的眸子看向挡在面前的几个少年。

人高马大,满面狠色。

对方扫了眼她身上灰扑扑的校服,“土鳖。乖乖回学校念你的ABCD,不许参加复赛,敢出来污爷的眼,看我不整死你!听见没有?”

鹿时安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没有说话。

那人用力推了她一把,“说你发誓不参加复赛,说啊!”

小姑娘被推得直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了,愣是没有开口。几个混混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这毛丫头居然这么倔。

“不说别怪我不客气!我可没发过不打女人的誓。”说着话,手已经揪上鹿时安的衣襟,而后向同伴咧嘴一笑,“什么嘛,飞机场——”

话音未落,手就被狠狠地打开了。

女孩的瞳孔里满是恐惧和愤怒。

“擦,敢打老子!”

那人一掌甩了过来,鹿时安撞在墙上,又跌坐在地,几个混混立刻团团将她围住。

“敬酒不吃,信不信老子让你往后想唱也唱不出来——”

正发狠,突然一阵尖锐的刹车声从众人身后传来。

没等一群人反应过来,摩托车手已经弯下腰,拽起地上的书包晃了下,而后引擎一轰,瞬间冲出十米开外。

“艹!老子钱包手机都在包里!”

眨眼工夫,先前围着鹿时安的人就跑得一个不剩。

她慢慢站起身,手肘、肩膀都破了,疼得直抽气。可是她顾不上处理伤口,就急急忙忙跑去想把飞出去的奖杯捡回来。

才刚刚弯下腰,就听见刚刚的刹车声再度传来——

那辆摩托大约是绕了个圈,又回来了。

鹿时安眼睁睁看着对方捡起她的奖杯,丢进挂在车把上的双肩包里,一时间又疼又急,不自觉就带了哭腔,“那是我的。”

那人回头看她,双手解开系扣,摘下头盔来。

是个陌生少年,十七八岁年纪,寸头,有着常年在外晒出来的麦色肌肤和一双过分沉寂的桃花眼,那是鹿时安见过的最好看、但也最冷漠的眼睛。

“想要就上车。”他说。

鹿时安不认识他,甚至不确定他跟先前的那群是不是同一伙。

正当两人对峙,远远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在这!”

那群人追了一个圈,呼喝着从街对角冲过来,幸好,暂时被车流截住了。

鹿时安哆嗦了一下,却见身边少年倾身,朝她伸出右手。

“小矮子,”他的声音很特别,有些哑,“把手给我。”

食髓知味(3)

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来不及细看的景色……

鹿时安表示,这辈子都没有这样速度与激情过。

好不容易完全甩开了那群混混,车速缓了下来,她才把攥着对方衣角的手给松开了。

还没一秒,就感觉摩托猛地一个加速,鹿时安立马吓得死死地揪住对方的T恤,说什么都不敢放开了。

突然,余光瞥见他身边多了个东西,定睛一看,才看清楚是头盔。

所以这么快的速度,他是单手在开车吗?这个念头把鹿时安活活吓出了一身冷汗。

“戴上。”那人语气凉凉的,“如果甩出去,说不定脑浆都会迸出来。”

鹿时安打了个激灵,抓过头盔就往自己脑袋上一磕。

系扣子的时候,她突然想到,那要是他摔出去了……怎么办?

可惜对方压根没给她提问的机会,猛地一个提速,可怜鹿时安恨不能像无尾熊那样挂在对方伸手,以防飞出去摔成渣渣。

车在晚风中疾行,简直像把城市当成了F1赛道一样,最终停在了江边。

万籁俱寂,江面上偶尔有拖货的船只隆声经过,除此之外,安静得能听见风吹树叶簌簌作响。

鹿时安笨拙地跨下车,摘下头盔还给对方,想了想,又说:“刚刚……谢谢你。”

少年没接,手扶着车把,长腿支地,目光淡漠地看向她,直到鹿时安不自在地低下头,才开口,“为什么不答应?傻么?”

鹿时安迷茫地睁大眼,“啊?”

答应什么?

“‘啊’什么,”少年没好气地说,“这样慢吞吞会让人觉得好欺负,不知道吗?”

鹿时安把又到嘴边的“啊”生生咽了下去,“……答应什么?”

“不唱歌,不参加复赛——答应不就好了,嘴硬什么?”

原来是这个。

鹿时安抱着头盔,“因为不可能不唱歌,更不可能不参加复赛的啊。”

声音又软又糯,很好听,但也很……让人想欺负。

少年嘴角勾起,“就这么想当明星?”

“不是为了当明星,”鹿时安好脾气地解释,“我只是想拿到出国进修的资格。”

少年挑眉,显然还是不认同。

她只好细声细气地接着说:“我想去,所以不能答应他们。”

“让你答应又不是叫你照做,”少年顿了下,略显干涩地说,“何况出国的法子多了,让你爸妈送你出去。”

鹿时安抿嘴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又把头盔递过去,“我要回去了,还有功课要做。”

他始终不接。

鹿时安没办法,只好自己将头盔挂在摩托车头,结果刚好看见他握着车把的手上蹭破了一大块皮,满眼猩红。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把手挪开了。

鹿时安瞥了眼书包里的奖杯,欲言又止。

“要拿就拿,我留着也没用。”语气仍旧不耐烦。

鹿时安忙不迭抽出奖杯抱入怀中,无意中看见奖杯下银白色带着锈迹的金属扳手,愣了下,没往心里去。

“那我走了,嗯——”

你路上注意安全,这句到嘴边又顿住了。他起来,不太喜欢客套吧?

抱着奖杯的少女一瘸一拐地顺着江边,消失在夜色里。

少年将车熄火,停在路边,拎起书包走到江堤上,掏出里面的鉄扳手,扬臂朝江面用力一掷。

沉重的金属接触到江水,瞬间就沉了下去。

一起沉下去的,还有那个一闪而逝的可怕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