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又伸手在包里摸了把,捏出一小块黄铜色的金属来,细细的弧度——是那个破奖杯的杯耳,大概是刚刚落在他包里的。

扬臂,打算投进江里,最后一秒却没松手。

随手将杯耳塞回包里,拉上拉链,松松挎在肩上,他转身沿着江边向与鹿时安相反的方向走去。

*** ***

江边离鹿时安家很远,其实她也没想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大老远把她载到江边。

总之七拐八绕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了。

鹿时安把奖杯放在玄关的柜子上,那儿已经放了不少奖状奖牌,大多是文化课,音乐方面的今天这个还是头一份。

想了想,她把新奖杯挪到正中央,拿手机拍了一张。

忽然觉得有哪儿不对,她凑近一看,才发现奖杯摔断了一只耳朵,顿时心疼得要命,小心翼翼地把奖杯转了个方向,藏起破损,又重新拍了一张。

打开电脑,登录邮箱,把照片当做附件上传。

【爸爸妈妈,我出线啦!区域赛要到明年1月,到时候电视台会现场直播的。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到现场,如果不能,我可以录下来,寄给你们】

写完,她念了一遍,又加上【我很好,就是想你们了,非常。】这才关上电脑去洗澡。

伤口沾了水,鹿时安登时疼得眼眶都红了,一出浴室就忙不迭地去找创可贴。

上药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想起,那个男生的手背上也有伤。

可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萍水相逢而已。

当时的鹿时安确实没想到,以为在不会见的人,只隔了一天就又见了。

原本正在放暑假,结果她突然接到班主任李淼的电话,说是听闻她在比赛里拔得头筹,研究决定让她在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致辞,让她抽空来学校一趟。

鹿时安匆匆赶到学校,正要敲办公室门,就听见里面李淼语气严厉,“——再被开除你就没学可上了!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荆屿,我在跟你说话!”

没人应答。

李淼被这沉默激怒,“校长看在跟你妈旧识的份上收你,但话也放在这儿——一视同仁。你懂什么意思?该守的规矩你得守,不然原来学校怎么开除的你,为民也一样。”

鹿时安心想自己要就这么进去,被训话的同学一定会很尴尬,所以静静地伏在走廊边等着,谁知办公室的门忽然就被人给拉开了。

她一回头,意外对上了熟悉又陌生的一双眼。

居然是他?

老师叫他……荆屿。

鹿时安努力地装作“刚刚才到”,可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有没有听见他挨训,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好似互不相识。

“时安到了?外面热,快进来……”李淼看见了鹿时安,出声招呼道。

鹿时安应声进门,交错时,刚好看见荆屿从门把上挪开手。手背上的伤竟还红肿裸|露着。

只一瞥,他就把手抽开了。

等鹿时安走到李淼旁边,再回头,走廊已经空空如也。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李淼替她准备了发言稿,让鹿时安提前拿回去熟悉一下。

“不见得要照稿念,你有个概念,别说错话就行。虽说是提倡素质教育,但学校也不想号召大家全都去参加综艺选秀,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你,能兼顾平衡的。”

鹿时安全都应下来,匆匆跟班主任道别之后就往办公楼外跑,一路追出校门,才在小卖部门口看见那个修长的身影。

他还是穿着那天的黑色帆布鞋,鞋面沾了灰,仔裤短了三公分,露出一截脚踝来。

转身恰好看见匆匆追来的鹿时安,荆屿愣了下,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烟盒塞进裤兜,手抄在兜里,平淡地看向她。

鹿时安跑得气喘吁吁,怀里还抱着李淼给的资料,急着追出来都没空放进包里。

停在他面前,对着那双寂静得像无边夜色一样的眼,她忽然语结。

等了几秒,他没耐性地撇过视线,转身就要走。

“等,等下!”鹿时安喊住他,在书包里一通摸索,然后把个五颜六色的东西朝他面前一递,“给你。”

荆屿低头,看见女孩白皙纤细的掌心躺着张印有HelloKitty的小纸片。

“什么东西?”

鹿时安忙解释,“创口贴,带消炎作用的,你的手……”

他没接,慢慢抬起眼睫,桃花眼里带着轻讪,“用不着,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说完,长腿迈过,从她身边绕开了。

直过了四岔路口转弯的时候,他才偏过脸,远远地看见那个小身影还停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创可贴。

他眉头蹙起,脚步打了个顿。

“我就一直在猜,你故意闹事被学校开除到底图什么,所以是为了她?”

一个穿着篮球服的少年从阴凉地里走出来,勾住荆屿的脖子,探究地看向街对面的鹿时安,“话怎么说来着——‘被神吻过的嗓子’?”

荆屿把他的手从肩上撂开,语气带着嘲弄,“哪个神?你还是我?”

叫宁九的少年顿时正色,推了他一下,“别胡说八道!这小姑娘有校长罩着,惹不起。你可别没轻没重,太岁头上动土,再背个处分被开除之类的,弄得高中毕不了业。”

荆屿捏着烟盒把玩,“要学历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话不是这么说,没学历怎么找工作?没工作,你拿什么给姨治病?”

荆屿无意识地将烟抽出又塞进,“她那是心病,治不了。”

宁九哽住,追上他的脚步,“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别碰,没好处。”

荆屿将烟盒一关,随手丢回裤兜,“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走到巷子最深处。

面前是间酒吧,正是上客时间人来人往,隐隐有音乐从里间飘出来。

宁九看眼霓虹,“那我走了啊。”

“回见。”荆屿摆摆手,跨上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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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髓知味(4)

酒吧里十分嘈杂,香水与化妆品的气味交错,灯红酒绿之下,人都变了个样。

荆屿穿过人群,径直走进后场,轻车熟路地把烟散给一起驻场的年轻人。

“听说你小子被开除了?咋地,打算全职?”有人借着他递来的火点了烟,隔着烟雾打听。

荆屿神色平静,“嗯,换了间学校念。”

“有啥好念的,”对方吞云吐雾,“学校那种地方除了漂亮小姑娘多一点,没啥好的。”

荆屿没说话,把剩下的半盒烟扔进柜子,拿出吉他,坐在一边调音。

另一个人插嘴,“学校里哪有什么漂亮姑娘?一个个校服一穿,土得冒泡。”

“你懂个屁,那叫清纯!今天前场不是有个小姑娘?听说是为民中学的笑话,被一群小崽子围着,听说在庆祝什么选秀比赛得了前三——”

一直没说话的荆屿忽然抬头,“哪个?”

对方拿开烟,笑嘻嘻地说:“难怪非要念书,原来你小子喜欢好学生这一卦的?C88包房吧——哎,阿屿,要登台了,你哪儿去?”

“离开一会,”荆屿的声音已经远了,“帮我顶一下。”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C88那个,该不会是他马子吧?”

*** ***

C88包厢,烟雾缭绕。

喝酒的,划拳的,唱K的乱作一团,喧闹到包房门被推开都没人察觉。

张凯喝空了一瓶酒,转身打算再开一瓶,意外看见门口杵着个陌生少年,顿时眉一皱,“你谁啊?谁让你进来的?”

荆屿没理他,看向包间里面,人太杂,男男女女都有,却没见到熟悉的脸。

张凯恼火地杠了一下他的肩,“瞎看什么东西,信不信老子削你!”

荆屿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像在看路边的蚂蚁,顺便思索一下这是什么品种。

张凯气得上头,刚要发飙,忽然听见嘈杂声里传来一道女声,“张凯,门口是谁?”

“跑错门的二傻子。贞贞,你玩儿你的,我打发就行了。”

柴贞从围着的人群里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白裙,偏过头,这才看清被张凯挡在门外的少年。

包厢里灯光昏暗,走廊则是强光,这明暗对比之下少年轮廓深邃,身量高挑,甚是养眼,是那种走在人群里都会被一眼看见的小帅哥。

“进来一起玩好了。”柴贞无所谓地说,“反正人多。”

张凯一万个不乐意,奈何大小姐发话,只好不情不愿地说:“听不见吗?”

荆屿从柴贞脸上撇开视线,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站住!”张凯拦他。

“随他好了。”柴贞说。

张凯正打算作罢,突然一把抓过荆屿的右手,眼眯起,再抬头目露凶光,“艹,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里面有人察觉不对,追出来看了荆屿两眼,“这不是驻唱的那谁吗?怎么了,凯哥?”

张凯阴恻恻地冷笑,“英雄救美过瘾伐?我问你,老子的包呢?”

荆屿比他高出十来公分,低头睨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装你大爷!”张凯死攥着他的手,咬牙切齿道,“老子那天看见你的手了!”说着,转头对同伴说,“那天骑摩托多管闲事的就是这小子!”

顿时,一群人呼啦啦围了上来,将荆屿堵在走廊里。

荆屿这才正眼看张凯,仿佛好不容易想起他是谁,“哦,包丢在旁边警察局门口。”

张凯愣了一秒,紧接着暴跳如雷。

他那包里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多了去了,丢警察局?跟抛进长江里有区别吗?!

“我看你是找死!”抬起右手就要一拳擂过去。

“张凯。”女声响起。

柴贞不慌不忙地从包房里走出来,目光从围观的吃瓜群众们身上扫过,又看向荆屿,嫣然一笑,“张凯,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没看好,人家拾金不昧有什么错?”

张凯吃瘪,“贞贞……”

柴贞走近,抬头对上荆屿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笑了笑:“张凯脾气暴,请别介意。我叫柴贞,很高兴认识你。”

她伸出手,然后微笑瞥了张凯一眼。

张凯连忙松开荆屿,但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要拿眼神把他千刀万剐似的。

荆屿揉了下手腕,仿佛压根没有看见柴贞伸出的手,转身就穿过自动让开的人群,走了。

“我艹!”

“张凯。”

“……走,回去喝酒。还站着发什么呆?看你妹啊看!”憋了一肚子气的张凯连着推搡了几个小弟回包间,末了,还恶狠狠地剜了眼荆屿离开的方向。

等荆屿回大堂,同伴已经唱完一整首,见他登台,拿开麦克风低声问,“没事吧?”

他摇头,轻轻松松地坐上高脚凳,低头抚吉他,仿佛刚刚的插曲未曾发生。

每周末晚上,他要在这里唱两小时,八到十点,算是前半场。后半场这里群魔乱舞,也就用不着什么乐队弹唱了。

到点之后,他把吉他重新放回柜子。

同伴问:“喝两杯再走?”

“不了,下次。”荆屿关上柜门。

“每次都说下次……对了,你刚去看那个小美女了?不会真是前任女朋友吧?”

“不是。”

另一个人调笑,“阿屿才多大,刚过了十八吧?哪来的前任,你说是吧?”

“十八还不够?阿屿这张脸,八岁怕是就一身桃花债了吧!”

一群人都在笑,当事人却背起包,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开了。

月色皎皎。

身后是三千繁华,面前却只有一片凄清。

这个时间点,该到酒吧的人早到了,而真正的夜幕还没有拉开,所以小巷安静得很。

面前忽然横出一道影子,接着又是一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张凯阴阳怪气地说,“你以为有女人护着,就揍不了你?呸,小白脸。”

荆屿回头,后面也堵着两个小混混,看来是蹲他好一会了。

“麻烦让一下,挡着路了。”

张凯呲牙,指着胯|下,“要走啊?从裆下钻,我就放你走。”

荆屿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麻烦让——”

张凯没等他说完,突然就矮身攻了过来,一拳捣向他的下|腹。

“还手啊?不是能么,让你英雄救美,让你逞英雄!”张凯一通拳打脚踢,见小白脸不反抗,更觉得来火,“像什么男人!靠脸吃饭的废物——”

一脚将要落下,被荆屿擒住了脚踝,倏地抬高。

张凯哪吃得住?嘴里叫着“松开!快松开!”一边招呼跟班,“给我一起上啊!”

三人正要扑上来,荆屿猛地站起身,连带着差点把张凯给掰成劈叉。

等他手一松,张凯揉着大腿丫还没站稳,就被一把推向后,撞得跟班差点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给我追!今儿不打残他,我名字倒着写!”

一条长巷,敌众我寡。

正在追逐中,尖锐的电子音突然就划破了小巷的寂静。

用尖锐甚至不足以形容,堪比拿钥匙尖刮过玻璃般刺耳,而且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更穿破云霄。

已是深夜,这刺耳的电音扰得两边的住户次第开灯,高处有人恼火地喊,“搞什么?不要睡觉了吗!”

还有人打开窗户往楼下看,刚好看见追到半路的张凯一行,顿时回头,“老婆快报警,有人打群架——”

张凯恨得牙根发痒,恶狠狠地回头看向尖响传出的方向,只见路灯下提着塑料袋的瘦弱少女正双手捏着什么东西,瑟瑟发抖。

“妈|的,又是你!”张凯转身朝她走去。

楼上的人看见了,大声喊:“打过110了!警察马上就到!”

张凯顿住脚步,恶狠狠地抬头往上看,可是有好几扇窗户都亮着灯,却看不见一个人,也不知道是哪家出的声,恶气没处可撒。

“哥,咱还是先撤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