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髓知味(57)

主持人的耳返里早就传来了现场导演的指示,此刻嘴角带笑地顺着荆屿的视线, 看向被灯光捕获的少女, 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既然如此,需要我们回避吗?哦不, 我们倒是想回避, 可惜人有点儿多——只好集体当灯泡, 希望Kiyu和小师姐不要介意哦。”

台下一片哄笑,无数人叫着Kiyu的名字。

不知道灯光搞什么鬼,死活没挪走,鹿时安感觉后背都给汗打湿了,站在坐席之间, 前不得、后不得, 躲都没处躲。

“本来这些话不应该在这个场合说,但如果不是她,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站在这里。所以考虑再三, 决定耽误大家一分钟时间, 我要说的话很短。”

荆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微哑, 可这一次, 却像凝了糖霜,带着丝丝甜意。

原本一心琢磨着逃跑的鹿时安不由回过头,看向舞台上的人,才发现他隔着众人正望过来,眸光明亮,嘴角轻翘。

“在我最迷茫、最无助, 不知道往哪儿走的时候,是她重新把音乐这条路放在我的眼前。在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配做音乐的梦时,是她告诉我‘你可以’。在我不知道家为何物,漂泊无依的时候,是她为我留一盏灯,容我来去……我曾经浑身是刺,如果现在的你们能从我的歌里听见温暖和爱,那都是这些年来她一点、一滴教会我的。”

场内一点点安静下来。

关于Kiyu和与寓言的鹿时安,歌迷们多多少少都听过绯闻,要么认为是公司炒作,不值一提,要么认为是Kiyu签入佰晔之后天雷地火,都是年轻男女,相爱也没什么奇怪。

可谁都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羁绊竟早在许多年前,相识于微,相濡以沫。

“但我最想对她说的,不止是一句‘谢谢’。”

荆屿难得腼腆,噙着笑低头,又一次从舞台上翻了下来,动作飘逸,毫不脱离带水,在台下汹涌的尖叫声里,走向聚光灯落地的方向。

那里亮着“Kiyu!Kiyu!天下无敌”的灯牌傻乎乎地亮着,戴着渔夫帽的少女站在原地,遥遥地看向跑向自己的人。

荆屿走到那一排座位前,躬身道了声谢,原先坐在那儿的歌迷就都陆续让出了道,让他走到中间,向少女伸出手。

这一幕,多少人觉得似曾相识。

终于有人轻轻说出一个名字,“……是鹿时安啊!”

荆屿半垂着眸子,语声带笑,“手给我啊,小矮子。”

“谁是小——”少女头一抬,眉一挑,刚要发作,却发现大屏幕上赫然正是自己和荆屿的特写,顿时窘迫得埋下头去,再不肯露脸。

“Kiyu——鹿鹿,Kiyu!鹿鹿!”声浪由轻到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荆屿轻笑,将鹿时安的帽檐往下一压,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当全场渐渐安静下来,他的声音带着笑而来,“想跟你说我爱你,从十八岁到如今。还有,想跟你们说——这位是我的未婚妻,鹿时安,很高兴你们和我一样爱着她,谢谢!”

“妈耶……”艾欢目瞪口呆地摘下了眼镜,“格格姐,你还好吗?”

蒋格格这才从JPG恢复成GIF,动了动唇,“每次他登台,我都需要速效救心丸。”

井洁噗嗤笑出声,“他不是早预告过了吗?”

艾欢瞅她,“你早猜到啦?”

“不然呢?”井洁摸了下鼻子,“难不成你以为‘有话对师姐说’,是跟我们讲吗?”

突然,前排有人反应过来,“如果她是鹿鹿,那她们不就是——!!!”

“完了!”艾欢哀嚎一声,慌忙重新架上眼镜。

然并卵,在全场尖叫声中,无处可逃。

寓言少女组再次与Kiyu现场合体,看来真的是娘家人看女婿,一场不落啊!

*** ***

节目录制完成,后台仍旧热闹非凡。

外面是守着等候采访的媒体,里面是主办方和来探班的圈内人,摘了渔夫帽的鹿时安乖巧地跟在荆屿身边,一如再普通不过的少女跟着心上人,寸步不离。

蒋格格陪在两人身边,帮忙交际应酬,各方打点。

“格格姐,你可真是慧眼识珠,前有鹿时安,后有Kiyu,后半生都不愁资源了啊。”

蒋格格眼波流转,笑着说:“这俩孩子啊,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但也幸好遇见彼此,成就彼此。我这老妈子不好做啊……这不,还得带他们去外面做采访,一会儿再聊啊。”

她打着圆场,好不容易把两人从人群里拽到单间,才终于肩膀一垮,浑身松懈下来。

蒋格格回头,板着脸,盯着鹿时安和荆屿。

荆屿不动声色地把鹿时安往身后一揽,“是我的主意,她不知情。”

“我当然知道都是你!”蒋格格佯装抹了把泪,“我们鹿鹿多乖一孩子啊,自从遇见你,唉……”说多了都是泪。

“先下手为强,”荆屿说,“今天流量最高,说开了,好过往后还有流言蜚语缠着她。”

“对,顺道还帮你抱得美人归,”蒋格格翻他一个白眼,“扫清所有求婚路上的障碍物,我说得对吗?”

荆屿不置可否,笑了下。

鹿时安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后知后觉地转过弯来,“所以你那些话,只是为了帮我堵上媒体的嘴吗?”

荆屿无奈地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啊,我现在脑子好乱,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举着那个牌子跟傻子似的站在聚光灯下……”

蒋格格嘴角抽搐,“我那牌子怎么就傻了?”

荆屿单手将她往前一带,下巴垫在她的发顶,“傻瓜,我的真心连格格姐都看得出来,你怎么就不懂呢?”

蒋格格哼了声,“我是老江湖,鹿鹿是什么?涉世未深的被拐少女。行了行了,抓紧时间化妆,马上出去多少镜头等着呢。”

鹿时安为难地说:“我这全副武装的,没带化妆包。”

“这不还有我吗?”丁蓝笑嘻嘻地从里间绕了出来,“荆屿你别瞪我……楠都的交通你又不是不知道,堵得要死不说,这条街居然还暂时戒严不通车了,还得我高跟鞋走了整整半小时,腿都要折了。”

鹿时安看看丁蓝,又看看荆屿,“你俩串通好的啊?”

丁蓝笑,“这怎么叫串通呢?这么重要的场合,我怎么能缺席,来都来了,自然要添砖加瓦啊。”一边说着,她将鹿时安拉到化妆镜前,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

鹿时安底子好,化妆本就不费事儿,再加上丁蓝对她太熟悉了,三下五除二就打造出个甜美小公主来。

“怎么样,少爷可还满意?”丁蓝扶着椅背,挑眉问守在门边的荆屿。

荆屿微笑,“不化最好看。”

丁蓝:“……滚。”

鹿时安笑着搂了丁蓝一下,“蓝蓝手艺最棒,不接受反驳。”

门被蒋格格推开了,“好了吗?记者都等着了。”

荆屿弯着手肘,示意鹿时安挽住他,两人相携着去往前厅。

那里果然已经挤满了媒体,见鹿时安和荆屿挽着手臂走出来,顿时闪光灯跟火树银花似的闪个不停。

蒋格格双手示意大家停一停,然后拨过话筒,笑道:“今天是我们Kiyu夺冠的大好日子,希望媒体朋友们能更多关注作品,至于感情生活——据当事人表态,婚期已定,谢谢关心。”

一句话,既回复了媒体最关心的事,又把整个采访的主基调稳住了。

之后的采访果然还算都在意料之中,无非是问佰晔之后对Kiyu的发展规划,还有Kiyu本人的新歌打算等等……一切顺利。

直到——

“我国不允许有血缘关系的男女结婚,那么据此是否可以认为二位这波公开恋情……不过是为了Kiyu的出道进行炒作?”

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记者,一句话把全场都镇住了。

一直成竹在胸的蒋格格也差点儿没能稳住表情,嘴角抽搐了一下,“麻烦不要信口开河,咱们都在这个圈子里,深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听见他说的话,鹿时安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挽着荆屿的手不由得着力收紧。他却很淡定,拿掌心压住她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她看向荆屿,抿住唇,克制着面部的表情。

太多镜头都对着他们,一星半点的神色都可能被解读成各种五花八门的讯息,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

“是造谣吗?恐怕不是吧。”那记者得意洋洋地举起手机,上面是一张张交替着的相片,“俗话说得好,空穴不来风。Kiyu从前是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令堂又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Kiyu你本人总不会都忘了吧?如果不是鹿时安的父亲肯认下这笔风流债,你怕是现在还在酒吧一条街里玩泥巴呢!”

“保安呢?麻烦把这个胡言乱语的人带走。”蒋格格蹙眉,厉声说。

“别啊,我怎么就胡言乱语了?”那人叫嚣着推开保安,晃着手机,“你们上微博,搜荆屿鹿煜城,证据我都已经传到网上了!”

现场的记者果然都掏出手机,麻利地搜索起来。

蒋格格低咒着“荒唐”,一边也翻开手机,拇指翻飞。

从前#荆屿鹿煜城#这个话题并不存在,可现在才刚刚输入荆屿两个字,关联词里就出现了鹿煜城。

蒋格格侧脸,看了荆屿和鹿时安一眼。

鹿时安微微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都是谣传,她提在嗓子眼的心才勉强往回落了点,点开话题一看,入目是张颇具年代感的合影。

照片上是三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站在帝|都城楼前,当中的男人正是如今名气不减的前辈鹿煜城,身边一位显然是他太太、鹿时安的母亲时念。而另一个……蒋格格一时认不出。

【新晋唱作人Kiyu生母荆姝才华横溢,曾与鹿煜、时念夫妇同学多年,感情笃厚。鹿氏夫妇更在荆姝去世之后,接力培养故人之子,情谊绵长,感人肺腑】

一连往下拉了N条,都是差不多的文案。

底下记者们不免交头接耳,“这算什么爆料?原来鹿时安和Kiyu是青梅竹马……难怪感情深厚,在这种巅峰时刻宣布公开。”

那爆料的记者本以为众人一搜之下,定然哗然,可眼见着大家平静得不得了,顿时慌了,自己打开微博翻了许久,才发现话题里的内容早已不是他提前发布的那些——有人抢先一步,用更新、更多的内容冲抵了他的!

怎么会呢?他们的保密工作明明做得很好。

那人抬头,看向台上的几人,不料刚好撞上Kiyu冷淡而锐利的眼神。

目光对视,荆屿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嘲弄鄙夷的笑。

“……”那人牙根一紧,惶惶然有种被猎手盯住的恐惧感。

“麻烦您跟我们出来一下,请配合工作。”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不由分说地架着那人离开了。

剩下的记者们面面相觑,有人举手向荆屿提问:“您的母亲正的是曾经红极一时的‘小夜莺’荆姝吗?”

鹿时安担心荆屿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伸手扶住话筒,正想替他回答,不料荆屿忽然倾过身子,凑近她脸庞,轻而简单地回答:“正是家母。”

“那您的父亲——”

荆屿眉眼微垂,“总之不是鹿前辈。”

“英雄不问出处,”鹿时安偏过脸,与他相视而笑,转过脸面对众人,“歌迷们喜欢的是Kiyu的作品,并不是他的出身,不是吗?”

蒋格格接过话,“何况小夜莺给的50%基因已经足够强大了,不是吗?”

记者们都跟着笑起来。

“抱歉,还有一个问题想问,”笑声中,有人扬声说,“当初小夜莺荆姝为什么突然一声不响的隐退,这事跟鹿煜城夫妇究竟有没有关系?”

荆屿面色微冷,这事于他来说,也是一桩谜案。

“这种陈年旧事,发生的时候这些孩子们都还没出生,问他们怕是不合适吧?要问,不如直接来问我好了。”

男人爽朗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爸爸……”鹿时安看向正与时念携手走进会场的鹿煜城,诧异极了。父母不是正在国外演出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可她手边的荆屿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还牵着她走下台阶,亲自把鹿煜城夫妻引上台来。

时念拥抱了女儿一下,小声说:“别怕,有爸爸妈妈在。”

鹿煜城则拍了下荆屿的肩,“恭喜夺冠。”

“谢谢。”荆屿颔首,将话筒递给他。

以鹿煜城和时念如今在圈内的地位,是极少接受媒体采访的。记者们如获至宝,纷纷打了鸡血似的一拥而上。

“当初,小姝因为生病伤了嗓子,中途退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我们夫妻联系。所以要说起来,其实我们并没有很好的照顾故人之子,荆屿这孩子年少时吃过不少苦,但好在他骨子里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即便历经磨难,也没有丢弃初心,所以如今你们才能看见站在这里的,熠熠发光的年轻歌手,不是我们的功劳,是他自己的努力。”

“您说的吃苦是指——”

“他在酒吧里唱过歌,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鹿煜城的目光扫过众人,“相反,正是这样的经历赋予他感受生活的敏感,所以他笔下的歌能更深入地触碰灵魂。如果要以这些经历来攻击这孩子,我觉得大可不必,这不是他的不光彩,相反,我认为这是男子汉的勋章——不服输、不认命,不甘于平凡,不沉溺过往。”

……

在鹿煜城的坐镇之下,一场记者会有惊无险地圆满结束。

后场,蒋格格觉得衣裳都被汗水彻底打湿了,原地绕了两圈,才终于平心静气,先是看向荆屿,“Kiyu,我问你,今天场上这些事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荆屿点头。

“很好,所以鹿煜城也是你搬来的救兵。”

“那倒不是,”荆屿简洁地说,“我只是告诉前辈,今天如果夺冠会向鹿鹿求婚。没想到,两位就千里迢迢赶回来了。”

没想到?蒋格格嘴角抽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宝贝女儿要被人拐走了,鹿煜城夫妻俩还能沉得住气吗?当然是连忙杀回来了。

Kiyu这小子……怕是早把一切算计得好好的吧!

“你就不能什么事儿都先报备一下,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吗?”蒋格格气得吹胡子瞪眼,“每次都要给我特别惊喜!老娘迟早有天给你吓到三高。”

“三高不能都赖我。”

“少跟我贫!”蒋格格气咻咻地说,“今天这事儿还没完,我还得去弄清楚那个挑事的记者到底跟沈彩颜有没有关系。”

“有。”荆屿说。

蒋格格挑眉,“空口无凭。”

荆屿说:“我有兄弟帮忙调取过监控了,发布会前半小时,那人刚跟沈彩颜见过面,有录像为证。”

蒋格格吸了口气,“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一口气说完。”

“只剩一件事。”

“什么?”

荆屿无声地向她鞠了一躬,缓缓起身,“谢谢你,格格姐。”

蒋格格眼眶一红,差点没掉眼泪。

这么久了,几时听这臭小子这样诚恳地道过谢?明天怕是太阳都要从南边出来了吧?

“不用了,”蒋格格撇开视线,“人是我签的,跪着也得履完约。”

荆屿嘴角一弯。

门被叩响了,蒋格格拉开一看,立刻眉开眼笑,“是鹿老师啊!快进来。”

鹿煜城颔首,笑道:“不进来了,我是来问能不能把荆屿那孩子带走?好些话,得找他聊聊。”

蒋格格二话不说,直接把身后的荆屿推了出去,“尽管带!要多久都行,本来也是您家的人了,甭客气。”

荆屿:“……”

后台不允许无关人士出入,所以这会儿安静得很。

荆屿跟在鹿煜城身后,两人步伐都不慢,以至于鹿煜城突然停下的时候,荆屿差点撞上去。

“乘着安安不在,我有话要问你。”

不同于在人前的儒雅温和,此时的鹿煜城看起来分外严肃,那双和鹿时安神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着荆屿。

“您问。”

“五年前,你费尽心思转学和安安同班,是不是想通过她来找我?”

荆屿诚实地点头:“是。”

“为什么找我,”鹿煜城顿了下,“是因为觉得你们母子之所以吃苦,都是因为我抛弃了你母亲,所以想报复。报复不了我,就找我的女儿下手。我猜的对吗?”

荆屿抿唇,没有回答。

时过境迁,再想想最初接近鹿时安的理由,连他都不忍直视。

换做如今的自己,别说是报复鹿时安,就算是伤她一根汗毛他也下不去手。

尽管他没有直接承认,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后来呢,你以为我是你生父,不是应该更恨我始乱终弃吗?”鹿煜城沉声,“何况那时候,安安那孩子已经很喜欢你,为什么反而停手了?”

在那双和鹿时安酷似的眼睛的注视下,荆屿连一星半点说谎的念头也没有。

“因为那个时候,我比她喜欢我……还要,喜欢她。”

因为吃过糖的孩子,才会觉得寂寞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