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习惯了大漠的气候,扬州的天气倒一下子叫人无措了起来。

久违了扬州,小镯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一身大漠装束风尘仆仆,连皮肤也比路上水灵灵的姑娘公子们黝黑而粗糙,越发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扬刀似乎察觉着她那细微的情绪,不知何时牵着马凑过来,“别担心,就算黑一点你也一样漂亮。”

“——”小镯用胳膊肘把他支远,“谢谢关心,我一点也不担心!”

“好吧,”扬刀已经习惯了她的拒绝,稍稍一耸肩,“你现在去哪里?”

“三师傅要我在扬州等抗金志士与他们汇合,只是不知道他们何时才会到——所以我趁这个时候先想办法联系……”

“嗯?联系谁?”扬刀对于她突然的停顿表示疑问,小镯惊觉自己差点便说漏,这件事,是连对二师傅三师傅都不能说的,何况扬刀——她也不想对他说谎,“我自己去,你在这里等我!正好等着联络人,免得错过!”

“我大老远来扬州,可不是想自己干等的——”

“那你就回大漠喽~~”

“过河拆桥?”

“对!再啰嗦当心我卸磨杀驴~!”

扬州离纯阳还远着,但是以扬刀的聪明,一旦知道她要去纯阳,前后联系怕就会被他看出端倪。她只能越早跟他分开约好,尽管扬刀看起来对此不太满意,好在正事上他不会无理取闹。

小镯骑马出城,一路风力花草和湖水味道扑面而来,因为久违而陌生,因为陌生而更容易扑捉到其中熟悉的东西——

小镯在一瞬间嗅到风沙的气息,那种炽热的干燥绝非山水灵秀的扬州所有——她下意识回头,忽见一道尖刺袭来,她弃马一跃而下,尖刺正中马头后脑。

想不到一路平安无事竟是假象,探子不知等她落单已经等了多久。小镯落定见只有一人,却是有意封住她返回的路显然不想让她回去与扬刀汇合。

小镯转身便闪进小巷,她不会回去找扬刀,倘若她再找扬刀探子必然不会现身,叫她还怎么一个人去纯阳。她只能自己甩了他——她试图往人多的地方去,好在这些探子虽然躲在暗中许久,但在大漠时刀枪戎马,小镯几乎没怎么用过轻功,完全给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探子只来得及扔出数道铁爪,飞散而来封锁左右,小镯有一道未曾闪过,倒钩嵌入皮肉。她一心脱身没有停下,倒钩勾住皮肉扯裂开来,却一时不曾疼痛。

扬州鲜有人烟稀少的地方,她不过窜了两条胡同就来到大街,果然对方不曾冒然跟出来。她一身大漠装扮,用外披风遮了胳膊上的伤,一瞬间也曾疑心恐怕胳膊上的伤口已经皮肉翻卷却只是隐隐抽痛没有太大的感觉。但这里是大街上,探子也会怕引起骚动不敢靠近,而她若是去看郎中进了室内,情况难免发生变化。

手臂上的无知觉在一点点扩散,她突然明白,自己怕是离不开这扬州了。

“请让一让——多谢。”

轻柔的女声从街道另一边传来,小镯尚在犹豫中,只是下意识随着一旁百姓往街边让了让,看到一顶轿辇自面前走过,红纱软帐影影绰绰,虽看不清其中的人,但走在轿辇两旁的却是纤秀灵动的秀坊女子。

“——是七秀公子。”

“传闻七秀公子是扬州第一美人,有没有那么名副其实啊?”

“那谁知道,咱又不是那些江湖人,七秀公子行事低调又不会没事跑出来露脸,这样路过一趟也瞧不见呐。”

七秀公子……小镯听着旁边人的议论,隐约倒还记得这个人。

藏剑山庄的那些逍遥日子真的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纯阳,龙门,仿佛两世为人,而今世她只是个路人,漠然听了两句,待轿辇一离开便继续往人多的地方去。

“诶,刚刚那么大阵仗过去的,是七秀公子吧?”

“师叔……人家不过是一顶轿辇,没多大阵仗……”

“哼,那么招摇的颜色,还不是想要惹眼。”

“也不是这么说,秀坊的人不是都用这种颜色么……”

“你到底是我师侄还是他师侄啊?”

“人家说实话嘛……”

小道士嘟嘟喃喃,还有点不甘心,被旁边的师兄弟暗中踹了一脚才闭嘴。

师叔就是这样,平时怎么都好说话,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七秀公子不顺眼,逢沾上七秀公子的事,是必然要吐槽的。

小道士们闷头吃饭,花事隐已经没了胃口,但这桌上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没胃口。

“师兄几乎都没有吃嘛,饭菜不合胃口?”

陌上青手中只端着一杯茶,面前饭菜却是动也未动过。花事隐这样问了,他也只是放下茶杯冷道,“若是吃完了,便早些上路早些办完事情。”

他的态度,绝称不上和善。

两个弟子越发的大气不敢出,这会儿连饭也不敢再吃,都搁了碗筷等候吩咐。

瞧他们这样子,倒开始有些像祁白岩门下弟子了。

花事隐可不在乎他这张冷脸,似是已经习惯了一般,还摆出一副好言相劝的架势般,“师兄不吃饭对身体可是不好。办的事情再要紧,也没有师兄的身体要紧,还是吃了饭再去吧。”

陌上青也不言语,那张脸像是冰雕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情绪,却当真拿起了碗开始吃饭。

两个弟子看得有些莫名惊悚,即使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也依然无法习惯。

——从思过崖下来之后,陌师伯就变了。

他以前也总是一片淡淡的漠然,就像纯阳高处的雪,且冷且静,却毫不犀利不曾刺骨。众弟子对他自然而然的尊敬,但那尊敬却不是害怕。可是现在,他就如被思过崖的风雪附了身,周身的寒气让人莫名发怵。也只有花师叔毫不在乎,而且,似乎也只有花师叔能够“管”得了他。

为什么他们会觉得这是“管”而不是“劝”呢?

无论陌师伯愿不愿意,他都会照师叔的话去做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陌上青默不作声吃进一小碗饭,菜都没怎么动,看得两个弟子都觉得如同嚼蜡。不过总算花事隐看来还算满意,“那我们就走吧,办完事顺路拜访一下藏剑山庄……”

陌上青微微蹙起眉,“有必要吗。”

“多露露脸总是好的,你可是未来的纯阳掌门啊,师兄。”

短短几个月间,陌上青已经从纯阳内定的掌门接班人发展到江湖尽知。几个月里他离开纯阳的时候比这几年都多。小事自然用不到他出马,但凡能够露脸的事情,都是由他出面——每一件,花事隐都替他选的很好。绝不会掉了身份。

他们走出酒楼,两个弟子规规矩矩跟在身后,保持了一定距离。

因为如今的陌上青,似乎很讨厌有人跟着他。他忍了一个花事隐,不代表他也会忍别人。

“师兄干嘛走那么快,何必每次都来去匆匆的,办完事散散心跟各门各派的头脸人物多联络一下,不是很好么?”

陌上青看也不曾看他,声音里全无曾经对这个师弟的友好,“你要我办的事我都办了,要我作为下任掌门而抛头露面我也做了,何来那么多废话。却是你,可以告诉我小镯在哪里了吧?”

“师兄太执着了。我说小镯已死,师兄当真就不肯信么?”

陌上青根本不去回应他的废话,就算全纯阳的人都相信小镯死了,他也不信。是生是死都是花事隐说的,他只能认为是花事隐把小镯藏了起来。他找过,也一直在找,藏剑天策他都找了个遍,却不曾有小镯的下落。

所以唯一的线索,只有花事隐。

仿佛突然之间这个师弟变得陌生,他莫名感觉到这个相处了十几年的师弟身后却仿佛藏着太多东西,看不透,挖不出,明知道有问题却又没有把柄。他无法去追究,因为这或许也是支撑他相信小镯还活着的一个理由。

“先把这次的事情办完吧,等我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办,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想起点关于小镯的事情呢。”

他把陌上青吃得死死的,几次陌上青都想拔剑相向,花事隐都像感应到了一般,只是笑道,“师兄要为了死去的徒弟,连师弟也不要了么?”

他知道他不能杀他,所以拔剑威胁又有什么用呢?

倘若花事隐死了,没有了唯一的线索,那么陌上青将不得不接受小镯已死的说法,不是么。

第 45 章

伤口的麻木感扩散,让半面身体都变得迟钝。

小镯开始忧心,倘若这样下去她只能坐以待毙。似乎回去找扬刀是唯一的方法,可是一路上却无法保证都走在人多的地方——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却刚要走,愕然看到不远处陌上青和花事隐正向这边走来——

师父,在扬州。

太过突然的相见令她愣住一时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待突然醒悟他们已经走近,她只能慌忙用斗篷挡住脸转身跑掉。无暇顾忌有没有被看到——

“师兄?你干什么去?”

陌上青似乎是突然之间,没什么预示就快步离去,花事隐快走几步跟上拉住他。其实这样的事,偶尔都会发生的。

“你不会又看见什么吧?”

陌上青停下来,不曾应。方才似乎见到的人已经不见,而他甚至从未确定,自己究竟见到了没有。

“好了吧师兄,这不是没人么——如果小镯或者……会是这么容易给你见到的么?”

花事隐就这样,从不确定地答复小镯活着。却又时常在提醒……小镯若是那么容易给他见到的,他要拿什么来约束陌上青?

反正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在他宣布小镯已死后就变了样,他迟早也是要离开纯阳了,即使露出了本来面目又如何呢。

花事隐的变脸,真的让陌上青无法看透。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师兄还是不知道的好。”

陌上青沉默片刻,却突然再次往先前的方向寻去——他不再听花事隐的妖言,不论是与不是,他自己去看个明白。

小镯一路跑,半边身体却渐渐沉重。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多一眼都不敢去看。可是扩散的麻木让视线变得模糊,只有胸腔的疼痛如此分明——她唯一的念头只是不能在没人的地方倒下,只能凭着对声音的感觉闷头往前冲——

“哎哎!”

“哎呀——”

“公子——”

“快拦住她……”

她不知道自己闷头冲到了哪里,场面似乎一时混乱,只听得都是女声,随即便连听觉也好像麻木掉,身体僵硬得无法控制,直直倒下去。

意识似乎一直在飘飘忽忽,不曾失去,只是如同被闷在黑暗里一般丧失了五感,身体无法接受到外界的信息。于是胸腔里的疼痛格外鲜明,她不懂,既然麻木了身体为什么不能连心口的疼也麻木掉。或者那其实与身体无干,疼的只是心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才一点点恢复,先是听觉,知觉,最后才是视觉——当她能够起身时,入眼却是轻纱软帐,绛红的帐幔映着水色,秀丽美好得如同一个方外之地。

只是这种颜色和风格却是眼熟……

最眼熟的,是自己身上的衣服——这不是秀坊姑娘们的衣服吗?

“姑娘醒了?”一个七秀女子端着粥水婀娜走近,“你可真会倒,一头就往公子轿辇上扎,如果不是大夫说你中了毒,真的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

小镯黑线一下,故意干啥——给七秀公子投怀送抱咩?

她看向自己的手臂,那里还裹着纱布,依然木木的感觉不到疼痛。

“别担心,你身上的毒虽清了,但伤口比较严重,怕是还要麻几日。不过这也正好,不然会很疼的。来,把粥喝了。你是大漠来的?我说的话都听得懂?”

小镯颔首接过粥,“谢谢,我听得懂……”

“咦,公子猜错了嘛,你的口音——不是大漠人嘛。”

小镯喝了两口粥客气地解释道,“我是大漠来的——虽然生在这边,不过刚从大漠回来。”

“是吧——我至少猜对一半。你们还不信呢。”

走来的那人正是曾经在藏剑山庄见过的七秀公子,他与当日丝毫未变,因在坊内着装不那么正式,松松披一件绛红长衫,领口微敞,被金色琳琅饰品半遮。依然的入眼夺目。

她还记得初见到七秀公子时的惊艳,如今人还是那个人,她却无心欣赏了。

她忙起来谢道,“谢七秀公子相救。”

“不妨。我也不是想救你才救的,你一头扎进我轿辇里人事不省,我总不能把你丢在街上。”

“公子,来了就是客,你说的什么话……”他身后的女孩子喏喏着,却不断看小镯,七秀公子侧目看了她一眼,“怎么人家自己都说了,你还不信?”

“可是,她真的很像啊……虽然,是有很多地方不同,可就是跟花道长的师侄很像,真的,我在藏剑山庄见过的。”

小镯心里咯噔一声,心脏跳漏了一拍,又狠狠落下。

——她是那时的秀秀。为了搜寻她而假装失踪的秀秀!

小镯微微僵硬,却转念,她记得自己也未必就能够确认,就算当真认出,既然她是花师叔的相识,那就算要说也只是告诉花师叔,不会告诉师父……

她想着的功夫,秀秀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观点,“我认错人了嘛……”

小镯反而囧了,她的变化,果真有这么大……她身上穿着七秀的衣服,却不若其他姑娘那般肤如凝脂,七秀精致的衣衫饰物反而显得她的皮肤又黑又粗糙。

“请问我的衣服……”

“那衣服已经破了又沾了血,还留着做什么?已经让人扔了,你身上的东西都在这里——”

“不是……”

七秀公子微微一笑,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扇子一勾挑起她的下巴,“放心,微黑美人也别有风情。”

“——”

“——公子,你不要对客人做出这种举动!”

秀秀也笑嘻嘻地过来拉住她的手,“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镯。”

“诶??”秀秀居然还很惊奇,“藏剑那位姑娘也叫小卓哎!你们还长那么像,是不是失散的姐妹啊?”吧啦吧啦……

小镯囧了,她都没瞒着了……就连旁边的两人似乎都听出了端倪,一脸无奈。

“小镯姑娘怎么会中毒的?”

“这……大概只是图财吧……”他们虽救了她,她本不该瞒,可如今六大门派中哪几个有人通金,是谁通金都还没有错查出来,她怎么能随便说出来打草惊蛇。

她只担心,自己是从龙门大漠来的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会让一些人有了警惕。

七秀女子问道,“一个姑娘独自在外的确是很不安全的,你可有同伴同行吗?我们可以替你去通知。”

小镯想点头,却又摇了头,心下有些茫然。如今陌上青和花事隐就在扬州……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让扬刀一起来。

“那你可要在秀坊里养好了身体再走——除了毒伤可还有哪里不适?你的心口好些了吗?”

“心口?”小镯微怔,女子道,“是啊,你倒在公子轿辇里的时候一直就抓着心口,看起来挺严重的样子,大夫没看出什么问题,你自己知道吗?”

小镯不自觉的摸上心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感觉,钝钝的,有着窒息一样的疼。

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迟钝。

她以为,在大漠过得平静,回来就能够面对。可是为什么看见了师父,心口却这么疼。连全身的关节都仿佛在隐隐作疼——她的整个身体记住了思过崖的冰雪,可是心里却只记住了一个人。

“小镯姑娘?用不用找大夫来再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