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除了一条路,再没有保小镯全身而退的方法么。

袖下小镯伸了手来握住他的手,陌上青紧紧攥住,握得那样紧……

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经老了。情愿自己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可以什么都不顾虑即使冲动也由自己来承担。可是到他这个年纪,能想到的只有后果而已。

他缓缓,放开了小镯的手。

小镯心里突然刺痛,她什么都懂,师父的挣扎师父的顾虑,一切都和上一次不同,所以就连心痛也不再相似。

她记得那一日,宛若冰锥刺心,缓缓透骨的冷,浸遍全身。

如果没有失忆,她不知道如今会怎么面对师父。

如果没有失忆,她不知道能不能甘心会不会原谅。

可是现在,她用这样痛的心情看着师父松开了她的手,上前,跪在李郁清面前。

“弟子一时迷惑行差踏实,蒙掌门教诲有心悔改,请掌门原谅。”

平平淡淡的声音,静得如一湾死潭。

倘若来生,不求顾全大局,只求一个小镯。

小镯咬牙忍着,却没能忍住,终于哭了。

哭陌上青放开的手,哭他求全的一跪。那遥不可及的高岭之雪从什么时候开始,甘心卑微,只求她在身边,只求她的万全。

他的一跪让执法弟子无措,看向李郁清寻求指示,李郁清只道“知错就好,但是为了你好,日后为师会更严格的要求你,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虽称弟子,他却再未喊一声师父。

他既已表态,李郁清再无道理不放小镯。只是他先前叛乱之话已出口,若无合适理由难以服众。花事隐只道,是他同纯阳了断缘分的时候了。

他突然出手,袖中暗器飞射,众弟子本有松懈此时慌忙一避,他已抄起小镯跃上房顶,疾驰而去。

“道辉,你带人去追。”

“是,掌门!”

他只派了十数弟子,那花事隐能在纯阳来去自如,自不会将这点追兵放在眼里。

“上青,还在看什么?还不随为师走。”

陌上青的目光还停留在小镯消失的地方,最后那一眼曾四目相接,他在小镯眼里看到了太多太复杂,竟连他都无法看懂。

这一场分离,他们却是连一句话都不曾嘱咐。

“上青,修道之人,这些儿女情长自是放下的好。”

他只一笑,“掌门又何尝,不是太过执着。”

如花事隐所说,眼前鹤发童颜看不出年纪的人,终究年事已高。活得太久,世人皆以为他们最通透,其实反而渐渐生出些古怪的倔强。

他以为,这一次可以离开,可以比翼双飞捕捉到所谓幸福。

原来,终究是一场空。。

第 52 章

“师叔,谢谢你救了我。”

“何必客气?”

“但是,本来可以救得更彻底一些。”

“……你发现了?”

小镯一双透彻的眼,透彻得几乎透出了些许倔强。有几分……像是回到过去的她一般。

——她其实,有点想起来了。在李郁清要杀她那一刻,记忆便慢慢开始复苏。

所以,有些事渐渐看得通透,不再无谓的执拗。那些曾经的倔强和执着,再经历了这许多之后才明白了螳臂当车只是弱者的悲剧,若要执着,便要先有执着的资本。

“师叔是要我做什么?”

花事隐郁闷了大半晌总算可以少许欣慰一笑,“我知你迟早会开窍,比你师父好得太多。放心吧,你入我花楼,我自然会帮助你们。陌上青离开纯阳的那一日,我也会放你离去。”

“十年?”

“不消十年,那只是为了唬李郁清的。就算以他的戒心,陌上青也可在三年之内完全掌管纯阳,届时以他的状况必然退居幕后闭关修炼,你们也就可以时常相见。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够离开纯阳,那就看他自己几时能够培养出一个接班人了。”

“师叔,你都没有野心的吗?以你在纯阳的地位,无论自己继承还是培养心腹来继承,都不是难事吧?”

“哈哈哈,小镯,日后你会明白,花楼非那样的地方。我们虽然会引导门派向有利的方向发展,却不会去操控他们,所谓盛极必衰,贪图得越多,便越早走向分崩离析。纵是当皇帝尚未必坐得稳江山,何况充斥着狼子野心的江湖?一人掌控下的江湖还何称江湖,放养才是真道理。”

小镯似是懂了些许,“所以师叔不是歹人,只是奸商而已。”

“哈哈哈——要这么说也可以。日后你在花楼待得久了自然会明白,人在江湖中,置身江湖外。”

是月,江湖传出谣言,有金人奸细混入江湖,战事已起江湖颇有些人心惶惶。

谣言一起纯阳率先自我肃清,查得通金叛国之人上交朝廷。不日朝廷嘉奖,纯阳代掌门陌上青受封护国道长。江湖纷纷效仿齐力抗金。。

亦有谣言传那通敌之首却是那代掌门陌上青的师弟花事隐,纯阳对此缄口不提,始终未有实证不得真相。

只是,从那之后江湖上再无人见过花事隐。

年去年来,朝廷的嘉奖似乎起了很好的效果,江湖人士奋起抗金,尤以纯阳代掌门陌上青更是亲战玉门关,纯阳地位一时无二,隔年金兵大败退军,道教被封为国教。护国道长陌上青正式出任纯阳掌门,连朝廷都出面道贺,风光无限。

只是战场上,一位天策将领曾问,“陌道长,可是在找什么人?若是上了沙场还这样不专心,可是很危险的。”

“你既明知,何故还要问。”

“可惜她却不在这里,要让陌道长失望了。”

这位将领如今尚无名,然而仅数年之后的将来却是御赐世袭三等侯护国将军扬刀。

“——徒弟!徒弟!!哈哈哈哈,今天那些不知死的金兵果然又来抢粮了,老子一拳一个打得那叫一个爽!还是凌将军了解他们这些混蛋,要不是他安排我们在这里附近几处小镇百姓还不都得遭殃!他们再敢来,就叫他们尝尝我们稻香村青年抗金团的厉害!”

“……大海师傅,让你抓的活的呢?”

“哎?”

……哎是个什么意思?

“哎呦,老子打的太爽,只顾把他们打跑,忘了抓了——不怕不怕,只要他们还敢来,要多少师傅给你抓多少!要阉要剐随你玩!”

“……”

——江湖抗金义士,以稻香村青年团为首,兼收各散人,驻守龙门各村落。

这一战,持续了两年。天策府胜利凯旋,班师回朝。

“——二凌子!你给我走慢点!”

“贰货……这是宫里,你端庄点……”

“端你毛线个庄!爷又不是女人!喂!你家里难道还没同意我们的亲事!?”

凌子泪真的很想提醒他,他们都是男人,何来亲事……他家里怎么可能同意……他很确定当时要不是忙于战事,他爹直接就把他活剥以祭天策东都之狼之名了。

“难道你家里同意了?”

“同意了啊!我爹娘说是你的话就没问题,掌门老叔也说不用担心嫁妆的问题,藏剑不差钱,就看你是想娶我过去还是嫁过来,保证都办得风风光光的!”

“……”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水养出的一家人!!

“不过掌门老叔也说了,先前忙于战事没办法,如今天下太平了我们可不能这么没名没分的在一起——如果你家还不答应,我这就去找皇上请赐婚!”

叶镜霜说着就要走,凌子泪一把拉住,“你不要进去连皇上都吓!”

“为什么?反正我们早就已经——唔唔唔——”凌子泪头痛地捂住他的嘴,这里护卫众多不要丢脸都丢到皇宫里来吧!

“唔——!唔?”叶镜霜突然指着前面扒开凌子泪的手,“那不是陌道长吗?——陌道长!你也进宫来了?”

陌上青走近,淡淡笑下,“叶公子,凌将军,许久未见。今日皇上召见,现下正要回去。”

“那陌道长也不要急着回纯阳去了,顺路去一趟扬州参加我们的喜宴!”

凌子泪觉得自己脑袋里有根什么东西要断……

陌上青显然一愣,没反应过来——“你,们?”

“对,我和凌子!”

“……”

“好了镜霜,这件事都还没有定下,你不要吓到陌道长。”

“嗯?怎么没定下?我没告诉你掌门老叔已经在藏剑准备好喜堂了吗?还是你想在天策办?你家里人那态度在天策不好办吧?不过你要真想在天策办只要传书一封马上就可以把喜堂搬到天策去,就等我今天向皇上请赐,回去我们就可以办了!”

“……”

“……”

“陌道长你一定要来啊!你是小镯的师父,我们也算一家人了,这个喜酒你要吃的~~我会给你留一个上座!”

凌子泪已经不作他想了……“好了镜霜,别让陌道长跟着一起丢人……”

“诶?为什么丢人?如果小镯在她也会很高兴的祝贺我们啊!”

——嗯,这话谁都信。

陌上青难得笑了一下,“贫道一定去。”

凌子泪看着陌上青的笑容觉得很意外。他们上一次好好见面还是在藏剑山庄初遇时,后来在龙门匆匆遇过几回,但分属不同也未曾多相处。记忆中,陌上青的笑容是这样寂静柔和的吗?

原来相思入骨,也可以化了冰雪。

陌上青出宫之后便让随行弟子先行,自己逗留几日,往藏剑山庄而去。

尽管如今他已是纯阳掌门的身份,他却将此行只看做一件私事,不想纯阳任何弟子随行。

自花事隐带走小镯,已经两年。之所以他还能如此平静的等,是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小镯不是失踪,只是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而已。

他们迟早还会相见。

只是分别之事不曾来得及做任何约定,他有些不知小镯是不是真的能等他,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她出现而已。

想来此时凌子泪和叶镜霜也该从宫里回来,乘船还未入藏剑山庄果然已见张灯结彩,他一路行一路听藏剑弟子喜庆相告皇上赐婚——这回当真天策府也无法反对了。可是皇上赐婚……赐婚两个男人……

——听说藏剑山庄捐了一大笔钱给朝廷……听说过有捐官的,还没听过捐婚……

陌上青一笑置之,听着这些散碎的谈论,在这太平盛世里,突然觉得心里好静。

无波无澜,寂寂无声。空旷得仿佛连呼吸都有了回声。

“陌道长,您来了?二少爷吩咐过我们招待您,请这边走。”

“有劳。”

来带路的藏剑弟子念念着,“我们等了您许久,正怕您今日赶不上喜宴呢。”

“怎么这么急吗?”

“是呀,喜堂随时备着的,这不二少爷一回来马上就办。昨儿夜里他们刚到山庄的,二少爷说怕夜长梦多早办早好,所以我们也都急匆匆的忙呢。您再迟来几刻,喜宴就该开始了。”

——难怪路上没听到婚礼是今日的消息。

此番是一场非常的婚礼,藏剑也没按着规矩发什么喜帖,只将亲友请了,便在扬州大摆筵席。十里水榭廊桥流水宴,不□份来者是客。

陌上青被引领着走进喜堂,排为上座。

无法不想起,曾经在这里重逢的小镯,恍如隔世。

他的生活里没有小镯已经多久了?两年?为何觉得还要更久,更久……他的思绪飘远,直到新人走上喜堂。

“——凭什么我盖盖头?不是他盖?既然在藏剑办喜事,应该是他嫁给我,他才应该盖!”

“那不是也得好看嘛……“

“我觉得挺好看!”

“那也考虑一下别人的视觉感受——新郎哪儿跑!逃婚可没门!”

“什么!?逃婚!?二凌子你想负我!?”

“别胡说……”

“——哎呦我说你们这儿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进去!吉时要误了!”

“那,一起盖!”

——凌子泪接受不能!“那就都不盖。”

“不成!不盖盖头要我这个喜娘干嘛!?——吃水莫忘挖井人!二师傅!你盖是不盖!?”

“……”

“……”

“……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