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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修宁淡淡地看向他,如画的眉眼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你也曾做过这样的事,你当时是什么心情,我如今便是什么心情。”

这话说得赤月道君不得不沉默下来。

过了很久,赤月道君闭了闭眼,低声道:“可我后悔了,你难道也想后悔吗?”

宿修宁眉目一顿,没言语。

“我不希望你步我的后尘。”赤月道君望着他,一字一顿道,“当年的事,后悔的人不不只是我,还有晴娘和嘉容。”他收起了平时所有的吊儿郎当,语气认真,表情肃然道,“晴娘早已亡故,我如今仍心魔难渡无法飞升,嘉容年复一年一直闭关,这就是当年那件事的结果,你也想如此?”

宿修宁睫羽微动,缓缓闭上眼,依然不说话。

赤月道君摸不清他的态度,握了握拳继续道:“我与晴娘,比你与陆师侄还要好一些。你想想看,晴娘怎么说也不是我的徒弟,她虽……虽曾于我大哥结为道侣,但我与她相爱,是在大哥陨落之后。”

与自己的大嫂相爱,当年的赤月道君可是受尽了辱骂。

想起那段经历,赤月道君语气涩然起来:“我也曾同你一样坚定,觉得没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便是辱骂又如何?便是人人唾弃又如何?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便是开心的,可结果……”

他压低声音,有些失神道:“结果便是……一年两年,十数年,数十年,都是可以忍耐的。可长久下来,对彼此的负罪感,对这段感情的疲惫最终会带走你们之间所有的感情。这个时候但凡有一点儿矛盾出现,哪怕你不曾真的做什么,也能轻易将你们的感情打碎。”

最后的话,是在说嘉容楼主了。

当年赤月道君冒天下之大不韪和自己的大嫂结为道侣,别说天下人了,就连流离谷都无法接纳他们。他们离开了流离谷,四处为家,最开始倒也满足快乐。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走到哪来被认出来都要受一顿辱骂,没被认出来也要被流言蜚语烦扰。

他们固然修为高深可以动手让人闭嘴,但做错事的终究是他们,他们若不想事情愈演愈烈,被人指责仗势欺人,更被人容不下,就只能忍耐。

再后来,嘉容楼主出现了,她的出现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相爱的两个人开始互相猜忌,在危险的地方大打出手,嘉容楼主觉得她虽然喜欢赤月道君,也从来没想过真的破坏他们,她认为晴娘的愤怒很不应该,在夫妻俩动起手的时候,她帮了赤月道君。

晴娘因此直接坠入兽潮,当场陨落。

赤月道君因此发疯,灵力逆行,险些也殉情而去。

最后还是嘉容楼主求了当年的太渊道君如今的太渊真仙帮忙,才用自己全部的灵力唤回了赤月道君的清醒。

后来,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修宁,我的事你应当很清楚,我如今还可以这样道貌岸然活着,不过是因为晴娘已逝,我与她分开太久太久,久到很少有人还记得那件事,剩下还知道的,也不屑提起那件事罢了。”

赤月道君语气压抑道:“我万不想你重蹈我与晴娘的覆辙,这么多年了,我也想的很明白,当年我与她闹到那般地步,最大的原因不是别人的出现,而是她亦或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违背伦常需要莫大的勇气,支持你永远坚定走下去需要比那更大的勇气,你真觉得自己可以吗?”

一声声询问打在宿修宁心上,他想开口,但又觉得没必要。

他认为他是有的,可这个问题他不能替陆沉音回答。他不知道若干年后,她是否会和晴娘一样,终于受够了这份感情带给彼此的伤害和羞辱,选择一了百了。

晴娘还不过是赤月道君的大嫂罢了,两人还是在兄长去世很久之后才正式在一起,与他和陆沉音的情况比起来,不知好了多少。

“不管是看在你我的交情,还是看在我与太渊真仙的交情上,我都希望你不要那么做。”赤月道君语气凝重道,“你现在还可以回头,我不想你身败名裂,从云端坠落,你根本不知道那有多可怕,你曾被捧得多高就会被踩得多低,你爱的人会和你一样经历这些,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你真要落得和我如今一样难以飞升,到了最后依然是孤身一人的下场吗?你想好之后,我再来见你。”

言尽于此,赤月道君被勾起过往回忆,心绪不佳,说完就起身走了。

正殿的门开了又关,赤月道君和宿修宁都心事重重,所以没发现藏起来的陆沉音。

陆沉音与容楚钰练完了剑,回了正殿想找宿修宁,看他在做什么。

她没想到自己走到门口,会听见赤月道君与他那般复杂的对话。

陆沉音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进屋之后,她关好门,将朝露放到桌上,朝露察觉到她心情不太好,想安慰一下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还是决定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自己从窗户飞出去了。

陆沉音没管那些。

她坐着,心里在想,虽然她幻想过可以名正言顺和师父在一起,但从未觉得那会成真,也没想过真的为此付诸行动。

她太敏感了,早就预料到那会是什么结果,别说是外面的人了,宗门的人都接受不了。

她一直想将他们的关系锁在安全区范围内,等宿修宁飞升,她再好好修炼,早日去找他便好。

可如今听到那些对话,她意识到,她没想的事,没付诸行动的事,宿修宁在做。

是因为她昨天的那些话吗?

陆沉音心绪烦乱,忍不住捶了一下桌面。

如果真是因为那些话让他如此,那她真是罪无可赦。

她从未想过要把坐在云端的神拉入凡尘,更舍不得让他跌落尘埃,人人可以踩上一脚。

她绝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

陆沉音阖了阖眼,握紧了拳头。

如果真走到需要一方负责,背负骂名的时候,她会承担所有。

那本来就因她而起,她绝不会让宿修宁染上半分不净。

慈航峰上,僻静的洞府内,春岚抬手布上多重结界,一双清透的眼睛渐渐变红。

她坐到椅子上,拿出一块玉佩,施了数个复杂的法术,才与玉佩对面取得了联络。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给宗主。”她压低的声音有些嘶哑,“还请焚夜长老通报一声。”

玉佩那头传来冷淡的声音:“先跟给我说说吧。”

“春岚”应声,将复制的留影石打开,展示给焚夜长老。

片刻之后,焚夜长老嘲讽道:“名门正派……呵。”

他凉薄道,“我知道了,你守好身份,静候指令。”

“春岚”再次应是,联系中断后,她稍稍舒了口气。

紫霄峰上,白檀睁开眼,他低头看看手指,嘴角轻轻勾了勾。

虽然修为全无,看似是个凡人,但血液里对魔宗操作的熟悉感,让他比任何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

他起身下了床,走到窗边朝慈航峰的方向望了望,思索片刻后,离开了洞府。

魔宗。

焚夜长老以最快的速度将得到的消息上报。

看着传回的画面,婧瑶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她淡淡道:“这是真的?”

焚夜长老道:“这是从跟着玄尘道君修习的容楚钰手中窃取到的,应当不会有假。”

不会有假,那就是真的。

婧瑶笑了笑,指着画面上拥抱的两人道:“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你们都被骗了,他们怎么可能如此?我虽然很讨厌陆沉音,不喜师兄收徒,与人亲密,但师兄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坚定地说:“我相信他会对徒弟尽心竭力,温柔体贴,可我不相信他会真的和陆沉音……他们……”说到最后,婧瑶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她继续看着那不断重放的画面,一颗心一点点跌落谷底。

虽然理智告诉她不要相信,可画面中宿修宁的眉眼,他的动作,一样一样割破了她的心。

她恍惚发现,这好像的确是真的。

他的举动,他的神情,虽然从未见过,也觉得绝不会出现在他身上,可又那么合衬默契。

如果这是真的……思及天际海秘境内的一幕幕,婧瑶抓紧了椅子扶手,深吸一口气道:“你安排的人,拜在素云的门下?”

“是。”

“很好。”婧瑶垂下眼睛,盯着脚尖道,“吩咐下去,让她想办法弄到素云的血令。”

她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清明是个好日子,便在那日子时,让她用拿到的血令关闭青玄宗的退魔结界。”她抬起眼,“我倒要亲眼看看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哪怕杀不了他们,也可以送整个宗门的人为他们陪葬。”

“宗主是想瓮中捉鳖?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焚夜长老思索了一下道:“不知宗主的血炼魔功练到了第几重?”

婧瑶轻描淡写道:“这你就不必操心了,你只要知道足够用了就好。”

焚夜长老未再言语,他走出去,对下属道:“安排下去。”他声音兴奋又危险,“整军。”

青玄宗内。

春岚收到了焚夜长老传来的消息,黑金色的文字悬在半空中,她仔细看完,立刻打散。

她不知道的是,洞府之外,白檀早已到了。

他站在一棵树下,撑了把油纸伞,遮住了大部分月光。

他立于黑暗之下,低头看着他的手。

手心被划破了,魔气外散,他这具身体大概撑不了多久,原本的魔气也好,真身也好,就要暴露出来了。

这样也有好处,这让他可以轻易感知到春岚在做些什么。

白檀人生中不止一次经历过生死危机,最早的一次,救他脱离苦海的是婧瑶。

从那以后,他就是婧瑶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他为她做尽了恶事,从不后悔,直到天际海秘境内,他几乎被魔刀吸干了血。

他想,于婧瑶的救命之恩,到那时该还清了。

可他欠陆沉音的……

她根本没想过要他还。

她不想,他却不能不还。

收了伞,沐浴在月华之下,身上魔气外泄更加厉害,白檀闭上眼,在此刻,他得感谢婧瑶救他的时候用了她的血,所以他才可以轻而易举地破了她的禁制,探入她的法宝,得知他们要做什么事。

黑金色的字体出现在脑海中,白檀看完之后睁开了眼。

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他花了很长时间回到紫霄峰上,站在玄灵道君洞府外,正想开口,看见了另一人出现。

他缓缓睁大眼睛,宿修宁自结界前转过身,手握太微,问他:“何事。”

他问得一点求知欲都没有,太平淡了,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了。

白檀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就笑了笑。

“查探到一些事,想要禀报给师父。”

宿修宁笔直而立,面无表情道:“告诉本君即可。”

白檀不曾隐瞒,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清明子时,魔宗要瓮中捉鳖。

素云长老近日需要小心,春岚身份有假,怕是要动她的血令,打退魔结界的主意。

宿修宁听完,静静看着白檀,白檀也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有些话不用说,彼此心里也有数了。

“你回去吧。”

宿修宁说完,转身进了玄灵道君的洞府,结界流光波动,白檀站在外面,一点窥探的能力都没有。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转身离开,步履有些蹒跚。

玄灵道君洞府内,已突破大乘的他睁开眼,拧眉问:“怎么回事?”

宿修宁将方才洞府外的一幕重放给他。

玄灵道君看完沉默许久才说:“所以,真的是他?”

顿了顿:“那这消息……会不会是故意放给我们,好反其道而行算计我们?”

宿修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真的。”他直接说,“告诉素云长老,让她装作毫不知情,将血令交给奸细。”

玄灵道君睁大眼睛:“你是想……”

“各宗门掌门还未曾离开,他们也不必离开了。”宿修宁转了转手腕,扫了扫太微剑上的寒光,“将青玄宗金丹以下弟子和其他宗门来道贺的弟子一同送走,留下各宗门掌门,待清明子时,共同御敌。”

玄灵道君沉吟片刻道:“他们试图悄悄关闭退魔结界瓮中捉鳖,你是想……”

“将计就计,放他们进来,开启护山大阵。”

宿修宁扬起手中仙剑,“平魔宗,手刃魔尊。”

玄灵道君有些错愕。

“你要杀了婧瑶?”

“当日在天际海秘境内,她便该死。”

宿修宁的声音冷淡极了,连玄灵道君都有些不适。

“话虽如此说,但你此番如此决绝,当真没有半点私心吗?”玄灵道君忍不住问。

这种时候若婧瑶陨落了,修真界固然会一片太平,但更得利的,其实是宿修宁本人。

或许还要加上陆沉音。

他们的关系玄灵道君已经知道了,他知道,就代表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很可能未来的日子,别人也会知道。说不定让别人知道的,还是宿修宁自己。

他太了解宿修宁这个师弟了,完全可以从他的态度里判断到了他起了什么心思。

魔尊一死,最大的威胁清除,那么他与陆沉音未来的路就不会有性命之忧,若只是名誉受损,亦或是身败名裂,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从未看重那些,若拖累青玄宗,离开做个散修便是。

只要不危机到陆沉音的性命,什么他都能接受。

“我的私心如何,师兄不是早就知道了。”宿修宁也没隐瞒,他望向他直言道,“不要再做无谓的事,你知道我决定的事,绝不会回头。”

“哪怕可能会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哪怕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哪怕将来无颜面对师父,无颜面对青玄宗上上下下,无颜面对天下人?”

“……哪怕如此。”

“……好,我知道了,我会准备好一切,只希望你不要有后悔的一天。”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劝他不要后悔了。

之前那个宿修宁没回复,这个他回复了。

“我不会后悔。”他一字一顿道,“我永远不悔。”

青玄峰上。

陆沉音站在水桥上发呆。

从听了赤月道君和宿修宁的话之后她就开始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宿修宁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她不知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宿修宁出现,芝兰玉树的仙人静立身前,她怔了一下,低声道:“师父。”

宿修宁没问她在这里做什么。

他微微弯下腰,靠近她的脸,月色之下,内谦含真之态,美不胜收。

“沉音。”他开口,原本清冷的声线带着莫名的炽热。

“嗯?”陆沉音慢半拍地疑问。

宿修宁抬手捧住她的脸,抹掉她不知何时掉的眼泪,低声问她:“师父帮你解毒可好?”

第57章

陆沉音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宿修宁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要亲自帮她解遇仙散的余毒, 用那种方式。

她惊呆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从宿修宁的角度看, 方才忧心忡忡眼带泪痕的少女目光明亮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他看见他面目执迷,毫不退让。

他觉得那样的自己很陌生,但又觉得那没什么不好。

“你不愿意?”他轻声问了一句, 但其实并不那样想。

他有些意外, 不知何时开始, 他也学会了说这种明知故问的话。

果然陆沉音很快就道:“怎么会, 我怎么会不愿意,只是……”

她想起之前宿修宁还不愿意那么做,如今突然改变主意了,有些不解道:“只是为什么?师父之前不是觉得……不该做那些事吗?”

宿修宁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侧过身, 倾斜而下的青丝与雪色发带随风摇曳, 视线落在洞府的方向。

“更不该做的事都做了, 也不差这一件了。”

他转回头, 那双皎若孤月的眸子明明近在咫尺, 却又远在天边。

“对么?”他如此反问她, 她哪里给的出别的回复。

陆沉音心跳得很快,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直觉告诉她可能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但以她目前所了解到的情况, 实在猜不出要发生什么事。

“师父。”陆沉音开口,微微皱着眉,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袖低声道,“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宿修宁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或许我并不如你心里想得那么好,很多话你觉得我不该说,我可能都要说。”

陆沉音顿了顿道:“师父这样说不是不好,我只是觉得……”她拧眉道,“我很不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师父突然这样,肯定有原因。”

有原因吗?当然有,只是想扫平一切障碍,不留任何隐患罢了。

虽说陆沉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毒发了,但清明在即,他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出问题的把柄。在那天子时到来之前,他要解决所有事情。

“如果你一定要一个原因。”宿修宁开口,声线低沉,清清冷冷道,“我可以给你。”

陆沉音怔怔望着他,他们渐渐离得有些近,男人清冽的气息飘荡在她鼻息间。

“我想把我的元阳给你,你想要吗?”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说话的人不觉得有什么,依旧风轻云淡,眼神飘渺却又平和,可听话的人不可避免地悸动脸红起来。

她猛地后退,险些跑下水桥,隔着些距离和宿修宁对视,脸烫得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

“我……我……”陆沉音支支吾吾,她根本不知该如何措词。

宿修宁是什么人?如今修真界第一人,剑修们的祖师爷,他的元阳何其精纯,只要好好运用,别说几个小境界了,突破一个大境界都不在话下。

陆沉音如今金丹中期的修为,若真的拿到宿修宁的元阳,真的是分分钟结婴。

她有些羞愧,咬了咬唇,低下头赧然道:“可我……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想和师父……那样的。”

她语焉不详,但宿修宁听明白了。

他一直表情冷淡,眼神平和,但听完她这句话,看着她羞涩到无地自容的模样,宿修宁微微勾起嘴角,轻轻笑了。

他笑起来好看极了,陆沉音抬眸时,正巧看见他那个笑。

她刹那恍惚,只觉月下的仙人朝她媚眼如丝,勾得她不自觉朝他靠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她仰起头,目光炙热地凝着他许久,放开了胆子说:“我只是想要师父,不是想要提升修为。”

宿修宁长眸弯弯,眼颦春山,像有星星在里面闪着。

他低低说道:“我知道。”

陆沉音看着他的眼睛,他现在的眼神好温柔,温柔到了没有底线的地步,她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他的眼神与此刻,可真是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