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炕灰这种活儿大妞可比阿青要拿手,不过一些细活儿她就不如阿青那么擅长了。阿青拆洗门帘子的时候,大妞就挺羡慕的问:“阿青姐,这上面绣的是什么花?”

“是百日菊。”

“真好看,回头花样子借我描描吧?”

“嗯,等吃过饭我就给你找。”

天气确实暖洋洋的,张伯说的没错。这样反常的温暖简直让人觉得好象春天又来了一样。小武倔的很,知道他们姐弟在忙活,他拖着一身的伤也帮不上忙,可是却坚持不愿意躺在屋子里无所事事,还让人去照料他。用他的话说,帮不上忙,但不拖后腿总是能做到的。

相处了这么几天,阿青觉得小武的性格倒是一点都不讨人厌,是个好相处的人。但是那个陈公子和他完全相反。

吃过了饭,阿青把花样子找了出来。大妞赶紧擦掉手上的灰,小心的两手捧着:“我回头描完了再给你送过来。”

“你慢慢弄吧,我不急着用。”

“我想…绣个荷包。”大妞知道自己的水平,要想做的尽善尽美,就得寻求阿青的帮忙了。

“哦,那这个样子大了。”阿青翻了翻,找出一张小的来:“你看这个怎么样?花是差不多的,如果做荷包的话,掐边可以用绿色的,纽子和绦子可以做成叶子的模样,这样显得很别致。”

大妞先是点头,然后又犹豫起来:“是不是…太女气了?”

阿青顿了一下,轻声问:“你是想给陈公子做?”

大妞很干脆的点了点头。她和阿青一直无话不谈。她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大妞有什么心事都和她说。论起年纪来,大妞比她小一岁,但是阿青却觉得自己跟看大了个女儿一样。

她怕大妞受到伤害。

大妞以前也说过,镇子东面黄家的二儿子很好,那时候阿青可是很积极的替她出主意,两个人把黄家的老二从头到脚的讨论。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可是…陈公子他们,早晚是要走的。”

和她想的不同,大妞很平静的回答她:“我知道。”

呃…阿青一肚子话都被掐断了。

大妞把花样子放在腿上,仔细抚平:“他是京城里的人,不会留在咱们这小地方的。再说,看他的样子,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家里头的丫鬟大概都比我长得好看,比我讨人喜欢。他和我不是一样的人。”

大妞能看的这样明白,让阿青意外之极。

她本来想劝大妞的,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话。可是她还没开口,大妞自己就都说出来了。

她这样,无疑是让阿青松了一口气,不用担心大妞因为头脑发热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以后会为此后悔和痛苦。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么清醒而明理的大妞,阿青又觉得有些怅然。

人在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总会做些傻事的,阿青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后悔自己曾经那样冲动。

而当人学会比较和权衡,学会用现实的框架把自己装在里面,渐渐远离了天真,热情与冲动…

这种过程和转变是痛苦的。

大妞低下了头,小声说:“爹已经和我说过了…我都明白。”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就是想给他做个什么东西,也算是个念想。”

 

七 烤饼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学到很多东西,也会失去很多东西。

起码现在的阿青看着大妞,总觉得心疼。

“要是给陈公子做,我倒有一块合适的布。”阿青笑着翻出匣子来,她有不少私房,吴婶特别舍得给她花钱,裁衣裳,打首饰。可是阿青平时并不过分讲究穿戴,她更喜欢穿旧衣裳,只要干净合身,穿着舒服就行了。至于首饰,她最喜欢的是一对银的葫芦耳坠,连簪子都不爱用,头上最多别一朵小小的绒线扎的花。这样的打扮在镇上的女孩子里很寻常——

但吴婶总是会感慨又骄傲说一句:“谁也没有我家阿青漂亮。”

匣子里有好几块布料,都不算大,做荷包、做帕子都正合适。大妞先闻到了匣子散发的好闻的木头香味,一看里面布料的样子,就赶紧摇头:“不成不成,这些都是好东西,我随便用块布做了就行了。”

阿青笑了,她挑出了一块深蓝色的料子。这蓝色那样细腻深沉,就象晴朗的夏夜繁星点缀的天幕的颜色:“用这个吧。”

大妞看了阿青一眼,谨慎的用手背去轻轻蹭了一下那块料子。她没敢用手指,怕手上的灰沾在上头,也怕粗糙的手指把这块料子勾破丝了。

毫不意外的,大妞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这块料子就象看上去那样柔软,光滑,细腻,沉甸甸的非常有质感。布料的光泽也那么好看,不是廉价刺眼的,那光泽很柔和,就象珍珠的光泽一样。

“这个正合适。”阿青说:“既然要做个念想,那当然得做的好看些。不然将来你想起来时候要后悔的。”

大妞点点头,眼圈有点发红。她很快用袖子抹了一下眼角:“好,就用这个。”

决定了料子,她们又在一起选择起荷包的样式来。荷包的样子多的是,男用和女用的样式有着根本性不同。男式的没那么花哨精巧,不象女式的那么多姿多彩。要带着出门的话,就得庄重大方。而且这不光是个装饰,还得兼具实用功能,袋口和里衬也得花心思。

两人低着头弄了半天活计,再一起头,脖子都酸了。

“回来再弄吧。”阿青把布放下。天一凉,就常觉得肚子饿的快。都说秋天是要贴秋膘的时节,身体的本能需要储存更多热量来应付后面的寒冬:“喝口茶,吃点心。”

点心是昨天蒸的饼子,饼子里填着的是山楂酱做的馅。饼是凉的,但是阿青把小炭炉搬进屋里来,把饼放在火钳上头,架在炭炉上烤,烤得两面都焦黄的时候就可以吃了。饼皮烤的又焦又脆,里面包的酱是深红色,热烫烫的,一咬就往外淌,酸酸甜甜,一股浓浓的山楂的香。

“太好吃了…”大妞口齿不清的说,几口就把一个饼给吃了下去,伸手又拿了一个。

“好吃就多吃点。”

大妞由衷的说:“阿青姐,我要是个男人,一定要把你娶回家!”

阿青笑着提起大壶给她倒了半碗茶。茶叶是张伯给的,里面不止是茶叶,还用别的什么草药熏过,喝起来口感略苦,但是回味泛甘。关键是,这个茶很清火,吃烤饼这种容易让人觉得口舌发干感觉焦渴的东西,跟这个茶真是绝配。

别看她俩都是姑娘家,可是胃口不小,一迭饼是十张,让她们吃的还剩两张了,当然,大妞比阿青多吃了一块。

“下回再做点肉馅儿的。”阿青一边擦手一边说:“饼还有不少呢,你带点儿回去,晚上省得做饭费事了。”

大妞笑着摆手:“不带了,我爹又要说我了,每次过来都连吃带拿的。”

“他说让他说去,难道他没吃吗?再说,我去你们家的时候不也是一样?”

送走了大妞,已经是后半晌了。阿青看看天色——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没,铅色的阴云正在不远处的天际层层堆积。早起时那种和煦的暖洋洋的微风已经变得又硬又冷,刮在脸上象是能划出道子。

看来今晚就会下雪。

阿青盘算了一下家里的储备,确定日常储备是没有问题,年货也差不多都算办齐了。

现在发愁的就是吴叔和吴婶了。他们究竟走到哪儿了,离家还有多远?

早知道这趟要去这么久,当时真应该磨着他们答应,一家人一起上路才对。

她检查了一下房子,确定门窗都钉牢加固过,房顶也已经压好扎实,足以应付接下来的严峻考验。

小武拄着拐杖一歪一歪的从屋里出来:“阿青姑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没事儿,都预备好了。不过小武你现在盖的被子还有点薄,晚上肯定会变冷,回头我让小山再给你送一床被子过去。”

小武不在意的一挥手:“不要紧,我不怕冷。”

阿青根本没把他的意见当回事。山里的冬天和城里的冬天可不一样,小武这是没见识过,等冻一晚他就知道深浅了。

嗯,晚上是吃热汤面呢,还是把昨晚包好的饺子煎一煎?

嗯,还是吃汤面吧,热乎乎的汤喝下去暖和。

她听见小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阿青推开门迎出去,小山跑的很快,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了。

小山喊着:“姐!姐!爹和娘回来啦!”

阿青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这笑容让跟着出来的小武看得目眩神迷——阿青这会儿可顾不上管他,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出了门转一个弯,就到了大路上,果然远远的看见一辆骡车从东南方向来了。小山跑得一头是汗,喘个不停:“姐,爹和娘,回来了!”

“我看见了。”阿青怕他着凉,一面把他敞开的领扣给他又系上,又摸出帕子来给他擦擦汗:“咱们去迎一迎。”

骡车走的很慢,看得出来车上肯定装的很重很满。小山离着老远就大声喊:“爹,娘!”

坐在前面赶车的正是吴叔,他举起鞭子来响亮的在空中甩了一记。车帘一掀,吴婶探出头来,朝他们摆了一摆手。

阿青提了很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虽然吴叔吴婶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把自己和小山也照料的很好。可是家中长辈一回来,她才感觉整个人一下子就踏实了,有了主心骨了。

 

八 卤肉

隔了这么久没见面的一家人,终于团聚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喜极而泣,而是…

吴婶“卟”的一声弹中了小山的脑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鲁莽?这么冷的天你姐连个大袄都没穿你就把她给拉出来了?”

咳…

阿青对小山抱以同情和歉疚的目光,不过小山早习惯了。打小就是这样,不管出了什么事,有错肯定是他一个人的,他姐从来都不会有错,有错也是他的错。

阿青赶紧解释:“是我自己跑出来的。”为了怕吴婶还揪着小山不放,她赶紧转移话题:“娘,车上都装什么了?走的这么慢。”

吴婶笑着说:“难得出一趟远门,可不得捎点儿东西回来。我跟你说,我给你买了好些料子呢,都是京城现在最时兴的。哎哟人家象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家哪个不穿的花枝招展的,就你,懒的要命,让你打扮一下比登天还难…”

吴婶只挎着自己的小包袱进的屋,留下吴叔和小山爷俩当苦力,把车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搬进屋。

吴叔吴婶夫妻俩的组合,单看外表的话充满了巨大的反差萌。更形象的描述就是:美女与野兽。

吴叔高大魁梧一脸络腮胡子,大冬天往林子里一拱不用化妆都得让人把他当熊瞎子给逮了。而吴婶则生的娇小玲珑白皙秀丽。家里的粗重活计一概全是吴叔承包,而吴婶也精明能干,里里外外操持起这个家。

阿青虽然理智上知道吴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是在感情上,她一直把吴婶当成亲妈。

打小到大她们都没分开过那么长时间,吴叔吴婶一离开家,阿青马上从备受娇宠的女儿变成了要照料一个爱动弟弟的姐姐,从小辈升格当了家长。压力本来就大,还出了那个陈公子和小武这么一档子事,阿青这几天都绷得紧紧的,精神压力前所未有的大。

哪怕是她刚穿越的时候,她都没这么紧张恐惧过。那时候她还迷迷憕憕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再加上她穿过来的时候这个身体只有三四岁,发了一场高热没有撑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芯子里已经换成了她。那会儿吴婶也刚生过小山,却整夜整夜的守着她,抱着她,喂她喝水吃药。虽然她病好后肯定有与之前不同的地方,但是吴婶只要她能活着就已经感谢满天神佛了,小小的不同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娘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吴婶拍着她的手以示安慰:“让你担心了啊,实在是有些事儿出发之前想不到。我们要找的那人已经搬了地方住了,再加上路上我们还办了点别的事儿,这才回来晚了。来来让我看看,都瘦了啊。”

阿青摸了一下脸。虽然镜子辨识度不高,单凭手感她也能觉得自己是瘦了。

吴婶高兴地说:“来来,咱们快进屋。你快看看我给你带的东西,你肯定喜欢。”

至于小山这个被遗忘的亲儿子…他已经很自动自觉的帮着吴叔去把车马安顿好,然后爷俩又一起去检查屋顶和院墙去了。

起风了。

屋里头暖意融融,阿青打了水来给吴婶洗了脸,把衣裳换了。

吴婶迫不及待的先拿出一个大的油纸包:“来来,给你尝尝,我们在回来的路上买的,好在这天儿够冷的,要不然还真没法儿带回来。”

阿青把油纸包打开,里面是熟肉。

“这家的卤肉可有名气了,有人特意赶几十里地去吃,一早就排长队,去晚了就买不着。”吴婶撕了一块塞到阿青嘴里,颇为期待的问:“好吃吗?”

“好吃。”阿青笑着点头。虽然卤肉凉了,但是确实尝得出风味独特,肉质特别酥烂,一点都不腻,她也撕了一块给吴婶:“娘,你也吃。”

吴婶笑着就她的手吃了:“嗯,好吃。”

阿青厨艺好,爱琢磨吃食,吴叔吴婶就尽量满足成全她的爱好,要是知道有什么出名的点心菜肴,一定想办法让她见一见尝一尝。这次出这么远的门还想着给她带吃的回来,可见是时时刻刻都把她放在心上的。

“还有,我们在京城买了最有名的老字号的点心,尤其是那个酥点,一盒三十六个,个个不重样不重味儿,连装点心的盒子都好看,描漆雕花的。回头那点心吃完了,盒子你留着,再装你做的点心,再合适不过了。”

“好,好。”阿青端茶给吴婶:“娘你歇歇吧,赶那么久的路一定累了。”

“不累。”吴婶笑着看着阿青:“一路上都坐的车,又没要我自己走几步路。再说,娘一到家,见着你和小山,就不累了。”

“不累也得歇着。”

这时候坐车可不那么舒坦,路不平坦,颠簸不说,坐不大功夫硌的自己骨头都疼,阿青又不是没坐过。吴婶这一坐一天一天的,能不累才怪。

“娘你靠着这歪一会儿,咱们说说话不好吗?”

眼见着阿青都开始撒娇了,吴婶笑着应道:“好,好,咱们说会儿话。我们出去这么些天,饭都是你烧的?小山这小子肯定没少淘气吧?”

呃…说到这个事情,阿青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了。

吴婶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有事:“他又闯祸了?”

“也不算闯祸,他和长根从山上救回两个受伤的人,一个现在安置在咱们家里,一个在隔壁张伯家…”阿青尽量把这件事情说的清楚简单,但是那两人受的是刀剑伤,被救醒这些天居然对自己的来历一字不提,也不说要通知家中送去消息,这怎么看怎么都不正常。

一般人倘若是意外受伤,或是真是遇到了山贼打劫,获救后第一件事当然是尽快同家人联系吧?

一直笑容满面的吴婶顿时严肃起来。

“那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们是主仆两人,那位陈公子住在张伯家了,张伯说他的外伤其实不是很严重,关键是他还中了毒。”中毒这句话阿青是压低声音说的:“要不是小山和长根把他们从山上背回来,又或者不是遇上张伯正好知道解这种毒的草药,他们肯定没命了。”

吴婶微微沉吟,阿青接着说:“他们对自己的来历也非常谨慎,到现在都没吐露什么内情。那个陈公子,我琢磨他连姓都是假的。咱们家这个小武说是护卫,脾气倒是直爽,但是涉及到这方面的事他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九 砂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