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象是老树枯叶被风吹的声响,也象是有人快步行进时,雪地被踩踏发出的簌簌声。

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是脚步声吧?

阿青再仔细去听的时候,又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一早她早早起来,但吴婶却起的比她还早,已经生火烧了水。阿青把头发梳好,就去打水洗漱,再帮着吴婶烧饭。

雪还没有停,地下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阿青原来还想叫小山起来扫扫院子,这么一看,得,也不用扫了,扫了也白扫。

她往门外看了一眼,大雪封门的天气,路上白茫茫一片,什么痕迹也没有。往远处看,天色阴郁,雾色深沉,镇上差不多的人家都开始起来烧饭了,远远近近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屋顶上都飘起了袅袅炊烟。

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了。

阿青长舒了口气。明明是下雪在,但是空气是干冷干冷的,冷的好象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儿。

吴叔吴婶一回来,阿青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就卸下了,过去一段时间她总觉得照看小山责任重大,连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看着他不去乱来。

可就算看的那么紧,小山还是偷偷上了几回山,甚至还从山上扛回两个大活人来。

阿青揭开锅盖,把包子拿了一个出来。包子烫,她吸着气轮流换手,把包子从中间掰开,递给吴婶:“娘,你尝尝,我调的馅儿,醋好象搁的多了点,你尝尝酸不酸。”

吴婶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还成,不酸,倒是去了肉的油腻,不错的。”

阿青也咬了一口,还没细品味儿,外面传来一声喊。

“阿青姐。”

阿青有点意外,应了一声:“哎,在呢。”一面从灶房出来。

大妞站在门外头,又喊了一声:“阿青姐。”

“来了来了。”

阿青过去给她开门,一边拔门闩一边问:“你这么早过来干什么?家里没盐了?”

大妞有点粗心,有时候家里盐、油都见底了才发现,反正两家离的近,走几步就过来借了。

大妞没有撑伞,头发也梳的有点松斜,雪片纷纷落下来,沾在她的头发上和肩膀上。

“吴叔在吗?”

“在啊。”

吴叔起的也不晚,在柴房里整东西。阿青纳闷大妞一大早有什么事要过来找人:“你找我爹有事?”

“有,”大妞重重的点了下头:“陈公子家里人来了。”

“啊?”

——

十二 萝卜

这才什么时辰?天刚蒙蒙亮,那些人是怎么顶着风雪赶夜路的?这简直不可能啊。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听说昨晚就到镇上了,天不亮的时候就敲了我们家门。”大妞脸被冷风吹得发红:“他们说昨天夜里好象是镇西头的客栈里过的。”

阿青一肚皮的纳闷:“来了多少人?是来接他们回去的吗?”

“进了屋的就两个,剩下几个不肯进屋,远远的站在我们家门外头。”大妞很是郁闷:“排场真是大。”

还有句话,大妞没和阿青说。敲门进屋和张伯说话的那个人,披的那可是狐裘啊!而且那派头,那口气,就算是县官老爷都没那么威风。

看来陈公子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还不是一般的大户。

大妞心里那隐约的指望终于全部破灭了。在心里隐隐揪疼的同时,她却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

终于是把那一分不实际的期盼给斩断了。

大妞找着吴叔把话一说,吴叔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去叫上了那个小武,一起去了张伯家。

这些人冲风冒雪的来接人,阿青猜着,这来头肯定不小,普通的官宦人家可能都没有这份儿底气。

吴婶踮起脚往张伯家望,当然,她视力再好也看不见屋里头的情形。

阿青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雪还下得很大,但是风好象停了。

接陈公子的人如果赶着走,这个天气上路也不是不行…就是不大安全。要是不赶着走,再等下去,雪越积越深,那耽误的时间就长了,得等雪化才能再上路。

这些人既然连夜赶来找人,那应该也会急着走吧?

阿青确实没有猜错,那陈公子一定是有要事在身,一天也不想在这乡下地方多待了。来接他的马车到了门前,陈公子和小武两个伤员被搬上车,前后不到一顿功夫,真是简单快速效率!

当然,做为…答谢吧,陈公子的人给留了银子,每家二百两。

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对于这个小镇上的人家来说,这二百两无论是拿来买田还是置业都够了,完全够一个赤贫之家翻身过上小康生活。对于张家和吴家来说,这出手可以称得上大方。

面对这飞来巨款,无论是张伯还是吴叔,都表现得十分淡然。不说视钱财如粪土吧,也绝没有中了头奖的疯狂和激动。

送走了那两人,两家关起门来该干嘛干嘛。

就是阿青还有点回不过神儿来。

就这么简单,麻烦就已经送走了?

昨天这时候她还在为揽下了这麻烦而犯愁不知该如何跟吴叔吴婶交代,结果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人家干脆利索打道回府了,还留下了最实惠的报偿。

这笔钱不是小钱,但是对于那种权贵人家来说,这是小意思。而且救命之恩,人家就用二百两银子打发了,也就是此事就此了结的意思。将来他们也别指望再就这个事情去讨得什么好处。

小山有些闷闷不乐,他还想和小武哥讨教刀法呢。小武本来答应伤好了就点拨他,可是现在人突然间就离开了。

如无意外,以后可能都见不着见面了。

刚才他爹在和人寒喧,小山插不上嘴,连句话都没能和小武说上。那些人虽然态度和气,举止有礼,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站在一起,有一种让别人无法靠近,而且本能的肃然起敬的气势。

小山不知道那些人的来路,以后就算再想找小武,也无从找起了。

和小山一样的,还有大妞。

大妞昨天还兴致勃勃的和阿青讨论怎么做荷包,可现在连料子都没裁出来呢,人就走了。

——陈公子被人扶出门的时候,大妞根本没往前凑,她躲在门后面偷偷的看,心里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象是空了一块,大雪天的风象是可以把人吹透一样,从前到后,都冰冰凉。

中午她就没什么心情烧饭了,心不在焉的后果是饭被她烧坏了,上面夹生,下面焦糊,张伯倒是想得开,直接把门一拴,对大妞说:“你吴叔吴婶回来了,咱们去他们家蹭饭吃,也算是给他们接风了。”

大妞就算心情极度低落,也觉得自家老爹实在脸皮厚了点。这个接风不应该是他们请吴叔吴婶吃饭吗?这到吴家去蹭饭,还说是给人家接风,会不会太无耻了点?

不过好在两家关系好,以前父女俩也没少在吴家蹭饭,尤其是大妞还小的时候,张家没有女主人,那真是天天蹭顿顿蹭,简直都快在吴家生根落户了。

吴婶笑着开门让他们进去,一面喊阿青:“阿青,大妞来了。”

阿青从灶房探出头,朝大妞招招手:“来帮忙烧火。”

大妞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就上了。

其实她也没有难过多久,这姑娘本来就不是神经特纤细的那种人,难过一会儿就算了。跟阿青待一起,没一会儿她的情绪就慢慢好起来了。她烧火,阿青在灶台边忙活,吴婶进进出出的,快过年了,气氛显得既忙碌又喜庆。

两家人一起吃的午饭,吴叔借着张伯的面了,好歹多骗了几口酒喝。小山也有点眼馋,可怜巴巴的,吴叔到底还是给了他一杯。

但是阿青觉得,小山与其说是想喝酒,不如说是他在向往成年人的世界,想快点成熟,快点迈进大人的行列。

能喝酒了,似乎就是一个长大的标志。

所以,小山同学因为离别而稍微生出来的一丝感伤,也被这杯热烫烫的酒给冲没了。

大妞和小山的状态阿青都注意到了,而且也发现他们不用人劝,吃着吃着饭自己就好起来了。

真是好治愈。

吃完了饭,吴婶还切了一大盘萝卜来。这会儿的萝卜特别甜,特别的水灵,吃起来那叫一个甘脆,好吃又败火。尤其是中午这一顿吃的肉挺多,再吃这个就更觉得舒服了,解腻。

大妞回家一趟再过来的时候,把昨天阿青给她的那块布料又拿回来了。

“你还拿来做什么?”阿青十分诧异,完全没想到大妞回家一趟是拿这个去了。

“用不着了。”大妞干脆的说:“这种事大概以后我也不会再干了,还是还给你吧。”

十三 饺子

阿青把料子接了过来。

大妞这段暗恋来的快去的也快,阿青也希望她能早点平复心情。这块料子放在她那儿,看到一次难免想起一次,倒不是好事。

那个陈公子有什么好的?阿青现在回想起来,对这个人长相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就记得他的眼睛了,又深又黑,寒光闪闪的,看得人心惊肉跳。至于他眉毛长什么样,鼻子嘴巴长什么样,个头有多高——这些阿青一概不知道。

这人真是走得好走得巧,阿青但愿这辈子别再和这人碰面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和他有仇,他看别人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凶,可是一看她,那眼神就跟利剑似的。

吴婶笑着招呼大妞:“大妞你过来。”

大妞掀起帘子跟着吴婶进了里屋,看她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料子来:“要过年了,这个与你做件新裙子穿。”

大妞忙摆手不要:“婶,我不要,我今年已经做了新衣裳了,这个留给阿青姐姐做吧。”

“她有呢,这个是你的。你和她的颜色一样,花纹不一样。她那个是带花的,你这个是蝴蝶的。你站好了我给你量量,这两天就做出来,等守了岁过新年,你俩一起穿。”

大妞只是说不要,吴婶才不管她说什么,叫阿青过来帮忙,两人一起把大妞的尺寸量了。晚上母女俩就没有做别的,裁完了料子在屋里做衣裳。大妞家里头只有父女俩,没人跟她说话,格外冷清,也跑了来,给吴婶打下手。三个人一起,做的就快得多,一晚上功夫两条裙子都做得了。

吴婶说:“赶得急,瞧这针脚粗的。”

阿青笑了:“反正这面是里面,看不见。”

吴婶一指头戳在她头上:“就你奸滑。”

吴婶是个什么都要做得周全的脾气,哪怕是折起来的裙腰内侧,也要缝得板板正正纹丝不错才好。可是阿青和大妞就没她那么较真了,俩人不约而同,都在缝内里的时候偷偷减工了。反正这裙子嘛,平时又不大穿,过年过节有客穿一穿,面上光鲜就行了,用不着那么下功夫。“这不是想赶着穿嘛。”阿青拉着吴婶的手晃她:“要是照娘那样缝法,说不定正月十五花灯节都过了,我们还穿不上新衣呢。”

吴婶指着她笑:“去去去,偷懒还有理了。行了,你们也做了半天活了,都去松快松快吧。”

“外头还下着雪呢。”大妞说:“咱们还是在屋里烤火说话吧。”

阿青抓了一把花生给她,和大妞两个人坐那儿剥花生吃。

大妞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这两天雪下个不停,地下已经积了尺把深的雪。她忍不住要想,不知道陈公子一行人走到哪里了,到家了不曾。他们走时雪积的还不深,可现在要是还在路上,这样大雪封路,只怕就被困住了。

张伯经常上山采药,有时候天时不好,在山上一困数日都有。

阿青悄悄推了她一把:“你想什么呢?”

大妞并不瞒她:“我在想他们走到哪里了。”

吴婶也听见了,把倒好的茶端来给她们俩喝,嘴里说:“官道上车来车住的,雪存不住。再说,路上不好走,还有客栈驿站呢,哪儿不能住人啊。”

阿青可不想讨论陈公子那一行人,她岔开了话题:“年夜饭咱们还搁一处吃吧?咱们两家人都少,聚一起吃饭守岁也热闹。”

吴婶点头,笑着说:“我也是这样和爹说的,大妞,你爹的意思呢?”

大妞撇了一下嘴:“只要有酒喝,我爹才不在乎在哪儿吃饭呢。”她也喜欢在吴家过年,以往她还小的时候,父女俩都是在吴家过年的。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雪停了一日,除夕那天又下了起来。皑皑白雪映着门上红通通的对联和福字,看着别有一番喜庆。镇上的孩子们穿的棉团一样,在屋前屋后堆雪人,放鞭炮,兜里都揣着满满的糖果点心。一年里他们最开心的就是过年这几天了。

阿青在拌饺子馅儿,听着外面零零星星的炮响,叮嘱大妞一句:“面别和的太硬了。”

“知道。”大妞揪起一块来给阿青看成色:“怎么样?”

“这样就行。”

大妞把盆端起来放在案子上:“小山呢?出去放炮仗了?”

“没有,他和我爹出去了。”

大妞笑着说:“小山小时候可淘着呢,点炮差点炸了手,你还记得不?”

“你小时候也不次,跟小山还打架抢糖糕呢。”

大妞白她一眼:“就你记得清楚,都多早的事了,现在我们可不会了。”

现在当然不会了,都长大了。

长大了,懂事了,烦恼就多了,不会象小时候那么没心没肺的傻玩傻乐了。

吴婶忙完了也进了灶房,三个人说说笑笑开始包饺子,准备年夜饭。

饺子这种东西,一个人包的一个样。吴婶包的个头均匀,个大肚圆,排成一排在案子上看起来跟打了胜仗的士兵一样。大妞包的就不大匀了,大的大小的小,有的歪有的斜。阿青喜欢多换几种花样,她曾经有一次包了一整屉饺子,就没有一个花样重复的。

年夜饭自然是格外丰盛,尤其是一道鱼必不可少,这叫年年有余。但凡能置备得起的人家,年夜饭桌上都少不了这个。哪怕是置办不起,也得弄个样子。有人家用面做,有人家干脆用木头刻一条鱼出来,浇上热汤,乍一看倒也能够充场面。

吴家的鱼是早早备好了养在缸里的,一尺来长的鲤鱼。阿青做糖醋鱼特别拿手,鱼炸得火候恰到好处,汤汁更是调的与众不同。往年做这道菜的时候,小山都恨不得把整道鱼全吃个精光一根刺儿都不剩。吴婶只好劝着拦着,说这鱼不能吃尽,要留福气财气到明年。

今年这道鱼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但这鱼不用早早就做,到时候现做现吃口感才好。现在要做的是一些花时间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