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团圆饭

都不是外人,也不用什么分桌坐了,就在阿青家的堂屋里头摆了年夜饭,几把椅子团团围着桌子摆开。

满桌的好菜,张伯哈哈一笑:“今天可有口福了。青丫头,把你家的好酒烫一壶来。”

平时吴婶不给吴叔酒喝,就算给,也只是一星半点,让他尝个味,从来没有敞开了让他痛快喝过。这借着过年,还有张伯的面子,吴婶也不拦着,阿青笑着起身,把烫好的酒端过来。张伯摆摆手说:“不用你斟,你坐你的,做了这么些菜也够累的了。让小山来倒酒。”

阿青笑着把壶递给小山,小山提着壶挨着桌子转了一圈儿,给众人都倒上了一杯——当然也没漏了他自己那一杯。

据阿青看,他给自己斟的那一杯是最满的,满的那酒液在杯沿颤颤的晃,几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这孩子也馋酒。

自家酿的酒虽然喝着不辣,但是这酒味醇厚,多喝了依旧会醉人。小山有一次偷偷喝了半壶,结果脸涨得通红,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下午,到第二天早才算酒醒。

打那之后吴婶也不肯让他尝酒,在这个家里,吴婶的话最有权威,吴叔也好,小山也好,包括阿青在内,都服她的管。

可是今天过年高兴,这酒是人人有份,吴婶也不会选在今天说些扫兴的话煞风景。一年也就这么一回,让家里人高兴痛快一回也无妨。

众人一起举杯,吴婶和阿青、大妞都是浅浅的抿了一口,吴叔他们三个都是一仰头就干了。小山的脸几乎是立刻就窜上了一层激红。

阿青有些担忧的看着他:“你慢着些。”

小山嘿嘿笑,摸着头说:“姐,我知道。”

阿青觉得酒劲应该没有这么快,小山八成是让这种大口喝酒的感觉给刺激的脸红了。

吴婶招呼着:“吃菜吃菜,尝尝我们娘几个的手艺。”

众人的筷子一起往桌上招呼。阿青夹了一片藕慢慢的嚼,调拌的时候加了醋,藕片吃起来微酸甘脆,特别爽口。

小山特别喜欢那道扣肉,张伯则先一步扭掉了鱼头,吮得滋滋有味。吴叔偏爱排骨,吴婶则舀起了豆腐。

那道豆腐特别好看,白玉似的一整块豆腐浸在浅浅的清汤中,上面盖着金黄的鸡蛋丝,翠绿的青瓜丝,还有切得细细的整齐的火腿丝。红黄绿衬着下面的玉白,让人都不忍心下箸了。

屋里炭盆烧得旺,热得连袄都穿不住。阿青净拣凉菜吃,吴婶看了她好几眼,在阿青又夹起肚丝的时候,吴婶按住了她的筷子。

“别净吃那凉的,小姑娘家,吃冷食不好。”吴婶给阿青盛了一碗汤:“快,喝汤。”

汤热,只能一边嘘气一边喝。

张伯用筷头虚点了一下大妞:“你看看,好生跟你阿青姐姐学着点。这么好的手艺,将来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人家求娶了去啊。”

大妞故意叹口气:“那爹你为啥不把我生成个男儿身啊,我要是个男人,我早就把阿青姐娶到手了,还能等将来便宜别人?”

一屋人轰堂大笑,阿青一口汤含在嘴里差点就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赶紧转过脸咳嗽。

一顿饭吃吃说说笑笑,小山还跑到外面去放了一整挂鞭炮,阿青和大妞捂着耳朵在窗口笑着看他。小山喝了点儿酒,有人给他加油他更来劲儿,把散炮一个一个点着了抛到空中去,树梢的积雪都被震下来,小山赶紧躲开。雪粒钻进他的脖子里头,冰得小山不住的怪叫。

过年就得人多才热闹。

大妞看了一眼身边的阿青。她正笑着唤小山进屋。一半脸映着清冷的雪光,仿佛被抹上了一层珠光似的银辉,越发显得清丽绝俗。

大妞心里第一个念头是,阿青姐可真美。

第二个念头不知怎么却拐了一个大弯——陈公子看不上自己这个乡下丫头,可是如果是阿青姐的话,和他站一起却很相配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掐灭这个苗头,用力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

可是…阿青姐真的太好看了。

同样是新做的袄子和裙子,头上也戴着一样的绒花,可是阿青姐站在窗子边,衬着外头的雪光夜色,就象一张画似的——至于自己,那就是一个仿冒的很失败的粗胚。

过年是难得清闲的日子,尤其是外头天寒地冻,出门也无处可去,镇上的人除了在家里猫冬,也就是相互串门拜年。

过了年,小山就盼着正月十五,舞龙,斗灯,吃汤圆,看戏。镇上几个大姓宗族兑了钱请了戏,连演了好几天,小山天天不拉的过去看戏。阿青去了一次,后面嫌冷就不肯去了。到十五正日,大妞来邀她去看灯。

吴婶送她们出门,不放心的叮嘱一句:“你们别走太远了,别落单,早点儿回来。晚上风凉,仔细回来吹了风头疼。”

阿青应着:“知道了娘。”又问吴婶:“外面肯定有卖零嘴点心的,娘要不要我捎点什么回来?”

“家里什么都有,不用捎。你们俩要是想吃个零嘴就只管买了吃,尝个新鲜。”

她们也有自己做的灯,阿青做的是一盏荷花灯,大妞做的是兔子灯。她们平时也有几个年纪相近的玩伴,大家都带了亲手做的花灯出来。还有个姑娘在灯上写了谜语,请大家一起来猜。阿青把领子竖得高高的,挡住夜间的寒风。大妞不怕冷,脸蛋被风吹得又红又亮,笑声特别爽朗。

镇中间搭的戏台子那里特别热闹,人声喧嚣,果然有不少在那里卖零嘴做小买卖的。阿青买了点糖花生,让小贩包了起来打算带回家,大妞则买了一把薄荷糖,一边走一边吮糖。

“阿青姐,你看那边那个灯。”

阿青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很显眼的鱼灯挂在高处。那鲤鱼是金红色的,做得活灵活现精致玲珑,旁边垂着金色的线穗,线穗纤细,被风一吹就荡起波纹,看起来仿佛这鲤鱼在水里游动一样。

“真好看。”阿青也忍不住由衷赞叹。

“咱们靠近看看。”

阿青犹豫了下:“那边人太多了吧。”她不想和人挤挤挨挨的。镇上虽然民风淳朴,可是这样的晚上,也有那么些无聊闲汉在人群里挤挤挨挨占女人的便宜。

十五 热糕

阿青几乎从来不去那样容易招惹是非的场合,大妞也明白阿青的顾虑,可是她又觉得那灯实在好看。大妞犹豫了下:“那,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去那边近些瞅一眼就来。”

“那你自己当心点,别被人扒了钱去。”

大妞笑着说:“我知道。”她也知道这种场合会丢东西,早早把荷包贴身掖着了,就是为了防备扒手。

大妞很快挤进人群里,阿青往后退了几步,靠着路旁一家店铺的檐下站了。夜风一吹,阿青拢了下袄襟——出来好一会儿,身上的衣裳都让冷风吹透了,凉意慢慢浸进来。

是该回去了。

阿青本来没有这么爱逛,大妞却特别爱赶个热闹,哪儿人多她爱往哪儿钻。

那鱼灯在夜风中微微晃动,身周波纹动荡,看起来有如一条在虚空中漫游的真正的鱼儿。

不知道这灯是镇上哪家做的,既有这个财气,又有这个巧思,多半是那几家数得着的大户。这样的人家更愿意讨个年年有鱼的好彩头,扎个这么显眼的鱼灯在高处挂着,人人见了都要说一句这家的鱼很好,主人家自然觉得这是来年兴旺发达的吉兆。

不远处有人放起焰火来,一线星芒在夜空中爆裂,化为无数银丝落下,人们纷纷抬头仰望,同声赞叹。

阿青也看得目不转睛。

今年年景好,过节也显得格外热闹。阿青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那时候过年过节的气氛不是这样的。那时候镇上特别的肃条,过年也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甚至有一年吴婶吴叔抱着她躲进山里。那时候小山还没有出生呢。那会儿吴叔吴婶怕冻着她,吴叔把大袄脱下来给她人娘俩裹着。因为怕潮湿的树枝木柴燃烧会发出浓烟引人注意,都不敢生火取暖。

那情形到现在阿青都没有忘记。

当时虽然她还是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对外界了解不多,但是从听到的一些只字片语推断,当时的世道并不太平,似乎有人不服皇帝起兵,几方势力打来打去的。战乱年间,人命连草芥都不如。幸好后来两年,这些事情就慢慢绝迹了,大概皇帝终于收拾了那些刺头儿,开始腾出手来关注经济民生,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从小山出世之后,家里的光景是一年比一年强了。吴叔豪爽能干,吴婶精明干练,一家人日子越过越红火。

可是没有心事的日子也就过了那么几年。

现在阿青还是有忧虑的。

第一个忧虑就是她的身世。从吴叔吴婶的欲言又止来看,她的亲生父母应该不是什么碌碌无为之辈。

如果她的亲生父母没什么来历,吴婶何必对她一直隐瞒呢?她现在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他们还不对她明说。就阿青来看,吴叔的武艺,做个农夫兼猎人太可惜了,如果他肯离开这小镇,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吴婶也是一样,她识字,会算账,谈吐不凡,相貌也很动人,完全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妇。

这夫妻俩在这小地方一住数年形如隐居,是避祸?是蛰伏?

虽然阿青不主动追问,但她感觉到自己的真正身世一定是个麻烦。

第二个忧虑,就是她的终身。

镇上不是没有少年对她表示好感,第一次阿青还对那毛头小子支支吾吾感到很不解,后来好就明白了——在她眼中还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可以成亲、可以支撑门户的大人了。

而她自己,虽然才不过是初生中年纪,也到了可以嫁人的时候了。

这让阿青实在是…接受不能。

嫁了人,把自己的喜怒得失完全交到一个陌生男人手里操控,要以他为天,要把他全家伺候好,要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侍奉公婆…

而且这个年代的男人,是可以合法纳妾的!

也就是说她将来不但要容忍小三小四小五小N们介入她的婚姻,更要照料养活小三以及小三的孩子!

阿青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爱吹毛求疵无是生非的人,可是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毛恶心欲呕,和别的女人共用一个丈夫,太脏了。

女人可以不嫁人吗?如果真的要嫁,她能嫁一个对她专心不二忠贞诚实的丈夫吗?

要找这样一个男人可能要比找一只三条腿的蛤蟆都困难。

而大妞就活得比她简单快活。瞧她现在这快活无忧的样儿,谁能想到她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暗恋?

阿青一时间对大妞倒很是羡慕起来。

对她来说,这有些不合时宜的美貌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如果她象大妞一样,活得更简单一点就更好了。

大妞气喘吁吁的挤了回来,手里还托着一块糕:“快快,接过去,烫死我了。”

阿青赶紧伸手替她接过来,大妞烫的不住甩手:“这糕可好吃了,我那块吃了,这块你的。”

阿青问:“多少钱买的?”

“没花钱,程家白送与人吃的,说一句吉利话就给。”

“程家?”

“就是做这鱼灯的这家。他们在门口派糕呢。”

阿青问她:“你真的吃过了?”

这种免费发派的东西,都是可着人给的,要是一人可以领多份,那不乱套了?

“我真吃过了。”阿青说:“这块是你的。”

“我一个人吃不完,咱们分了吃。”

阿青可不全信她的话,忍着烫把糕分成两半,两人一人一半。

糕果然蒸的不错,甜而不腻,又软又糯。糯米粉难得,一般人家滚元宵都不舍得只放糯米粉,还有往里面掺白面甚至掺杂面的,滚的元宵外皮发硬、甚至有的还硌牙,口感不是那么好,这纯是糯米粉做的热糕当然受人欢迎。

大妞这会儿也不嘴硬说自己吃过了,托着糕不舍得大口咬,先闻了闻,再小口啃了一点,点头说:“真好吃啊。”

阿青也觉得这糕蒸的不错,尤其是糖粉份量恰到好处。如果放的不够,吃起来就会觉得是面团。放的太多,又会完全盖住糯米本身的香糯。

“这程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听说他们家在京城做官的老爷回来了,过完年还升官上任去呢,所以才这么大方。”

十六 热汤

怪不得呢。虽然知道程家是大户人家,可是往年过年过节的,也没见程家这么大手笔的庆贺。这又是放鱼灯,又是散甜糕的,原来是家里出了这样的喜事。

升官发财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富贵还乡,倘若不张扬张扬让人知道,岂不形同锦衣夜行?

大妞知道的比阿青多多了,不知道是原先就听说了,还是刚刚去看鱼灯的时候知道的。

“听说程家和镇东的李家为了争地的事儿,闹腾大半年了呢。这回程家可争气了,李家肯定不敢再和他们家闹下去了。”

哦,原来不止是炫富,更是示威。

阿青和她两人一边吃糕一边往回走。这会儿看灯的人都在往回走,不少人提着灯笼照路。小山和长根嫌她们俩走的慢,两人打打闹闹的跑前头去了。

去看一趟灯,当然是件高兴的事儿。不过也有些缺陷。一是看灯的时候人多,阿青的脚还被人踩了几脚呢。她这样的情形并非个例,有很多小孩子看一趟回来鞋都丢了。还有就是夜里风太冷,把人的脸都吹得僵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家门口,一看灯还亮着,小山就扯开嗓子叫门。

吴婶在里头问:“怎么玩这么久,这都什么时辰了。”一面说一面来开了门:“火上还给你们留了汤呢,一人盛一碗喝暖一暖。”

大妞笑着说:“婶儿,我就不进去了,我也赶紧回家了。”

天确实不早了,吴婶也不强留她,说:“你脚下当心,天黑别崴了脚。”

阿青和大妞穿的都是新袄新裙子,小山没穿新袄——幸好没穿,因为他玩鞭炮,又到处乱跑乱钻,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烧了一个洞。洞倒不大,可是偏偏在前襟这么显眼的地方。吴婶眼尖,他们一进门就把姐弟俩从头到脚都看了,见两人都没伤着碰着,就先松了口气。阿青头发乱了点,脸也被风吹得发红,一进门就赶紧坐了下来,脱了鞋子揉搓小腿。

吴婶问她:“累了吧?该早些回来的。”

对着阿青是和风细雨,对着小山就是横眉冷目了,指着他训:“你个败家孩子,光顾着疯跑疯玩,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衣裳烧破了,回头只能打补丁缝上了。”

小山低头看看,他倒是并不太意:“那就打个补丁呗。”

反正他从来不讲究穿戴,衣裳打了补丁他也一样穿。

“挺好的衣裳打了补丁能一样吗?”吴婶气的重重捶了他两下。

这孩子本来就在长个头的时候,穿衣裳费的很。可是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爱惜,平时衣裳也总是刮破蹭破,让吴婶气得牙痒痒。

阿青去盛了热汤来,递给小山一碗,替弟弟说情:“娘,一年也就一回这么高兴,平时外头黑灯瞎火的,也没处玩去。过节是热闹的事,别再为这个训他了。”

小山赶紧一缩头,接过汤坐到一边儿去喝汤,不敢再招吴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