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炸糖糕来着,结果冷水迸锅里了。”

那结果就不言而喻了,肯定炸锅了。

不过看大妞的样子,情况应该不算太惨烈。

“你走神了?”

“哎呀,也没有啦。”大妞摆摆手,看起来不大想讨论这个话题。

阿青很好奇。她们俩也算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了,大妞有什么事从来都不瞒她,包括上次她心里倾慕陈公子的那件事,大妞也都对她直言相告。

正说着话,吴婶端着盘子进来了,大妞赶紧站起身来接。

盘子里是两样点心,一边是红糖蒸糕,看样子是刚出锅的,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边是松子仁,都是剥了壳的。

大妞笑眯眯的说:“哎呀,今天有口福。”

吴婶又给她们端了壶茶进来,一边擦着手一边问大妞:“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

大妞捏了一块红糖糕,吹了吹热气,小心的咬了一口。红糖糕刚出笼,又糯又甜,就是要趁热吃才好吃。凉了的话,口感就会变硬,甜度也不象现在这么鲜明了。但是趁热吃的话,比较容易粘在嘴唇上舌头上,烫的厉害。

大妞一边吹热气,一边说:“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好些东西我爹都说不必带,让我拾掇出来,说是可以送给别人家用。一些旧衣裳,也没坏,我爹都说路上不方便带,可扔了又觉得可惜了。”

阿青对红糖糕没多大兴趣。

这不是因为吴婶手艺出了问题,吴婶的厨艺其实也很出色,只不过阿青这几天和红糖算是结下不解之缘了。吴婶这几天翻着花样儿的拿红糖做文章,给她熬了红糖姜汤,红糖粥,红糖枸杞茶,红糖鸡蛋…现在又来了红糖蒸糕!

阿青早上见它中午见它,现在她怀疑晚上依旧能见着它。就是不知道吴婶晚上打算拿红糖做点儿什么。

这么密集,这么频繁的吃它,阿青现在已经是闻着红糖的味儿就直觉的把嘴巴闭紧。

虽然都很好吃,可总吃真受不了。

更何况,红糖做的食物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也让阿青觉得难为情。

吴婶在一旁坐下来:“扔了是可惜,可是路太远了,几件旧衣裳实在不值什么。我给你算算,咱们从这儿走,雇车也好,赁船也好,这么一大家子人,再加上不少东西,加起来总要花个十两多银钱,这还不算路上的吃住花用。若一人多带两个包袱,看着是不多。可是如果六个人,每人都多带两个包袱,这只怕就得多弄辆车来装了,这一下你算算,得多花多少出去?那几件旧衣裳,值这么些钱吗?”

大妞啊了一声:“哎哟,我倒没想到这个。”

她爹一向不多话,哪有那个耐心跟闺女解释这个?大妞只听他爹说了一句不好带,旁的什么也没说。她还以为她爹的意思是提着费事,太沉,一点儿都没想到要为这些东西多花的钱。

吴婶这么一说,大妞果然立刻就扭转了态度。

开玩笑,这些旧衣裳卖了只怕都卖不出几文钱来,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基本上全是打过补丁的,送人都不好意思拿出手。要是为了它们反而要多花出几倍,十几倍的钱,还要费事花气力,那她可不成了大傻子吗?

吴婶笑着说:“你们岁数小,没出过远门,所以不知道。东西能少带就少带些吧——不过有样东西倒是不能忘了预备。”

阿青和大妞一起问:“什么?”

“路上吃的干粮和路菜。”吴婶说:“这个是一定得预备的,有时候走在半路没有投宿吃饭的地方,就靠自己带的东西对付一下。外面有的吃的东西一来怕不干净,二来要价也颇不便宜。自己多预备一些,能省好些事呢。我们上次出门,因为走得急,没从家里带上,只能在路上现买一些干咸菜和烙饼顶事。这次咱们不急着走,你们姐俩又没多少事做,倒是可以多预备预备。”

这句话提醒了两人,阿青和大妞兴致勃勃的凑到一块儿,研究起为远行准备的食物。

——

二十一 路菜

路菜这种东西,从南到北,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包罗万项。但是说到了顶,无非四要素。咸、甜、油、干。

普通做法总是这几样,不管是盐腌,糖渍,油炸还是风干,自古人们就懂得用这几种方法给食物脱水防腐,便于携带保存。没听说谁家的路菜汤汤水水的,这样的东西既不方便保存更不方便携带,不适合带上旅途。

对于吴家和张家两家人来说,因为家里有人经常进山,所以给他们预备干粮是很寻常的事情。烙得格外筋道的面饼,一冻硬了,跟铁饼一样,简直是一件凶器。但是张伯他们在山上吃的时候会把它们烘软,面饼里还可以夹上各种咸菜、肉干,阿青还做过果酱馅饼。因为掺了杂面,饼比一般的白面饼更硬,里面的果酱也只是山上的野果腌制的。野果个头儿小,果肉不算细嫩,所以一般人不爱吃它。但是用来腌果酱效果很好,很香。这饼子烘软后一掰开,深紫红色的果酱酸甜浓郁的香气就透出来,连吴叔这样平时根本不爱吃甜的人,这样的饼子也能吃掉两三个呢。更不要说小山和大妞是如何捧场了,两个人简直象两只馋猫一样守在锅台边,这边饼子烙好,那边就张开嘴接着,烙好一张吃一张,一直吃的两人肚子溜圆才算罢休。

吴婶果然给两个小姑娘找了一样她们擅长又喜欢的活计,免得两个人整天患得患失,胡思乱想。

阿青也不会为已成定局的事情苦恼。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总是尽量让自己过得自在快活。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而她侥幸比别人多捡了一辈子,为什么不快快活活的尽量过得充实?

其实在学下厨到成为厨艺高手这条路上,阿青也不是没有走过弯路的。比如一开始学习腌菜的时候掌握不好分寸,腌出来的根本不是脆生生咸香可口的咸菜,而是一坛象枯树枝一样干巴的烂草。还有一次她想学着做炸面果子,结果面和的太硬,没有发酵,反而在屋外冻了大半夜。等到第二天她再把这些硬的象石子似的面果子扔到锅里炸了炸——炸出来的那成品能硌掉她洁白整齐的小牙!别说那时候的她和小山了,连吴叔张伯尝这个面疙瘩的时候都面目狰狞表情凶——不如此,实在咬不碎硬石子儿一样的面果子。

这时候的人没有浪费食物的概念,即使是做的失败,味道凶残的食物,大家还是本着勤俭节约的习惯,硬着头皮吃下去。

好在阿青学习能力惊人,同样的错误她从来不犯第二次。经过短暂的磨合试验,她很快就上手了。冬天她腌的菜根酸爽可口,和黄豆和腊肉一起炖出来的那股香,让全家的饭量都差不多翻了一倍。

对阿青来说,她也渐渐在日复一日平静的生活中,渐渐找到了正确的节奏。

面对重来一次的生命,天知道她一开始的时候有多么不知所措。然而她渐渐明白过来,无论身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人都得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对待生活。

她对未来的惶恐,更多的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她已经习惯的这种节奏,要又一次被打破了。新的地方,新的生活,她又需要从头开始去适应。

阿青乐观的告诉自己,身世问题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年不也太太平平的过来了吗?至于搬家的问题,好歹她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她身边有她的家人,还有好朋友大妞一家,大家在一起,即使有什么艰难,也一定会克服的。

家当大多数都搬不走,头一个就是阿青最喜欢盘亘的大炕。这可真是北方的头一样好东西,烧起来暖烘烘的,把屋外的严寒都阻绝再外,临睡前加一锨炭进去,睡到早上都不会冷。小时候一家人都挤在一起睡,头并头,脚挨脚,别提多亲热了。

可是这个显然…不可能搬走。

还有她喜欢的大灶头。锅台砌的不算高,烟道也留的好,烧火做饭从来不怕倒风呛一脸灰。灶间这么宽敞,家里还有地窖和柴房,存放什么都方便。但是这些…到了京城,可能都没有了。

还有屋后的连绵青山,镇东清流的河水,邻家养的一窝黑白花儿小狗,这头顶透蓝无垢的晴天,这里清新中透着甜味儿的空气…

平时都已经习以为常的一切,现在发现都难以割舍。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绪里,吴家和张家基本上收拾好了东西。下了一场春雪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树梢染上了新绿蒙蒙,野花从田间垄头探出脑袋,河面解冻,不知道在哪儿猫了一个冬天小虫子们也活跃起来。

阿青和大妞做了一大堆的饼和菜预备着路上吃,还缝了不少大包袱用来收纳打包,吴婶笑着夸她们俩能干勤快,又数落小山,这孩子帮不上什么忙不说,还净添乱。

他们两家人也做好了动身的准备。

最后带的东西并不算多,如果要算百分比的话,那吃的东西占了总行李数的百分之五十。剩下的就是衣裳细软,少数轻便易携带的其他东西。

这其中包括张伯的医箱药材,也包括吴叔他们平时打猎的行头——

当然他们不能明晃晃的带着兵刃上路,这也好办,藏起来呗。他们家的箱子有盖板,盖板其实是两层的,中间可以夹带。常赶路的人都会有点藏东西的法门,鞋子帽子腰带夹层这些都常见。

房门上挂了把锁,托给邻近的交情好的人家看管一二。

房子没有卖掉,这让阿青心里还觉得安慰,好象这样一来就代表着他们还会回来一样。

他们先坐车,车是雇来的,车夫特别健谈,南来北往的,热门的冷僻的,统统张口就来。这本事让阿青想到了那些的哥们,好象人人都有铁齿钢牙,比电台节目主持人都能说会道。车夫说的高兴了,还会甩着响鞭即兴的唱上一段儿,逗得车上的人哈哈大笑。

阿青努力板着一张脸,对于车夫唱的这些带荤的段子,她得装着听不懂,不然吴婶肯定要找她麻烦。

二十二 鲜鱼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

旁的不说,在家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现在坐在车里半边身子都坐麻了,也只能换个姿势…再坐下去。

其他的诸如吃饭,喝水,如厕,这些不便之处也就不用提了。

路上停下来过两次,吴叔他们放风,让吴婶带着两个丫头去方便。然后大家抓紧时间喝水、活动一下腿脚,再继续上路。

中午停下来吃饭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们在路边茶棚要了一壶热茶,打开自家带的包袱,取出用油纸包裹的食物。腌得红通通油光光,切成薄片的腊肠即使不经过加热,也是风味独特,茶棚里其他人也有些羡慕的往这边看,不过不好意思上来讨要。

吃过饭继续上路,两边田地里的庄稼都才长出矮矮一截,远远望去一片浅蒙蒙的新绿。阿青坐车坐的有点困,挨着车厢板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小山可以坐在车夫身边儿叽叽喳喳,大妞可以把头探出窗外面去大呼小叫,只有她不能露面。

好吧,她的长相确实有点…过去的两人三年里,吴婶就让她尽量不要出门,姑娘家长的太出众了,往往是不幸的根源。

幸好现在的季节不错,不冷也不热,这趟迁徒的旅程并不让人觉得太难熬。坐了三天的车之后,他们在河口镇住了一宿,第二天上了船,改走水路。船不大,不知道吴叔怎么讲的,这船上只载了他们两家人和行李,就没有再载别的客人了。不过空出来的船舱倒是装了不少货。船家和他们刚分手的车夫正好相反,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整天埋头干活一声不吭。

小山长这么大头次坐船,新鲜的不得了,什么都想摸摸,什么都想问个一二三。但是头两天的新奇感过去之后,小山就开始发闷了。他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船上活动范围这么小,又没有什么事情做,两岸的风景看看就闷了,他当然觉得憋屈。不过很快他就没空憋屈了——张伯抓了他去当劳力,捣药磨药筛药,把个小山折腾的叫苦不迭,再也没空抱怨憋闷了。

大妞开始有点晕船,张伯带着现成的药,给她煎了喝了两剂就好了。阿青一直觉得张伯的医术绝不仅仅是他表现出来的水平,他应该不止是个山村跌打郎中那么简单,虽然他一直以前都是给人们治些小病小痛,可阿青就是有这种感觉。

感觉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但有的时候,它又非常准确和灵敏。

渡头有多船只停泊,岸上有人在叫卖,阿青听见了有人在卖热糕。天气渐渐回暖,还有人挖了鲜嫩的野菜在叫卖。当然啦,最不缺的是卖鱼的。渡口嘛,缺啥也缺不了鱼虾。尤其是现在春暖花开,正是吃鱼的好时节。不是有首诗说来着,什么桃花流水鳜鱼肥,说的就是现在这会儿了。

吴婶一看阿青那样,就知道她在琢磨吃了。这孩子对吃有种分外浓烈的热情,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提吃,准能把她的兴致提起来。

“想吃鱼啊?让你爹去岸上买两尾回来咱们晚上吃。”

“好好。”阿青虽然也想自己亲自去挑,但是她也知道人在路途当中最怕变故,渡头人多眼杂,女眷更加不宜抛头露面。

吴叔一听说闺女要吃鱼,笑呵呵的说:“好好,我去买,买两尾又大又鲜活的鱼回来。”

阿青连忙跟着补了句:“鲜葱,姜,还有青菜,要是也有,就一起买来。”

“记得了。”

送走吴叔,阿青一改白天的萎靡不振,开始翻箱子找调料佐料。

其实这会儿的鱼肉嫩,用不着什么复杂的做法,清蒸即可。或是做一道鱼汤,又暖身又滋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阿青脑袋里已经琢磨出鲜鱼十八吃了。

不多时吴叔就回来了,不但提了两条大鱼,还提着鸡、肉,菜,两人手都满满的。

吴婶赶紧迎上前去接:“你也真是,怎么买了这么多?咱们一顿哪吃得完。”

吴叔轻声说:“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

吴婶顿时抬起头来。

吴叔没让妻子拿东西,直接三步两步上了船。

进了船舱,吴婶赶紧上前问:“怎么回事?”

“遇见熟人了。”吴叔放下东西,又更正了自己的话:“也不算熟人,就是打过交道。”

“谁?”吴婶十分警觉。

“原先镇上的人。”

还好还好,吴婶松口气:“是什么熟人?怎么在这儿遇上了?”

吴叔摸摸头:“原先程家的人。我不是卖给他们几次皮子和山货嘛,就是和那个高管事打交道的。刚才我去卖鱼的地方,结果晚了一步,他把鱼都包圆了,一条不剩。一见了我,叙了几句话,他倒是大方,不光匀我两条鱼,还直接送了这么些东西给我。”

吴婶有些纳闷:“这人怎么这么大方?你和他交情好?”

吴叔摇头:“哪里算是好啊,不过就是见面客套过几句。”

就算异乡见故人高兴,也没得这么高兴的。

吴婶十分了解这些大户人家的下人,一个个眼高于顶,无利不起早。就算是遇到个熟人,愿意匀两条鱼,那就算是尽到心了,断不至于再送鸡送肉的。

“奇了怪了…”

吴婶还想说话,可这会儿阿青进来了,吴婶不愿意在女儿面前讨论这些,顺势把话咽回去。

“爹,这鱼真好。”阿青笑着说。

船上做饭到底不方便,所以阿青的种种设想,到最后还是回归最初的原点——蒸。这方法最简单,又最能体现鱼的鲜嫩啦。另一条就煎着吃了。因为船上的锅小,只能斩成鱼段儿再煎。肉就切片配菜小炒,肉用酱汁儿抹过,一下锅遇着热油就变成了惹人食欲的熟色,炒至八成熟了,再把青菜下锅。这会儿的菜脆嫩,嚼起来跟一包水似的,所以在锅里翻一下就能盛出来了。

晚饭格外丰盛。

吴婶、阿青和大妞更喜欢蒸鱼,但是吴叔他们显然更喜欢油香四溢的煎鱼,小炒肉更是被吃的见了盘子底。

大妞更是转头劝张伯:“爹,咱们也别回什么老家了,直接跟阿青姐他们一起去京里吧,还跟过去一样挨着住,要是分开了,以后咱可尝不着阿青姐的好手艺了。”

张伯抹抹嘴:“你就长个吃心眼儿。原来以为你是舍不得阿青,现在看来你分明是舍不得好吃好喝。你这种没良心的闺女我也不想要,干脆我写一纸契书,把你给阿青当丫头得了。”

本以为大妞一定会咆哮“有你这样的亲爹吗”,结果大妞居然眼前一亮,连声叫好:“成成,那就这么办吧,回来下船我就跟着阿青姐走了。”

张伯被气得直瞪眼。

这姑娘家长大了,果然胳膊弯全是朝外拐的!

吴婶跟着也笑。

不过笑完了,她往舷窗外看了一眼。

那个方向泊着一条大船。

二十三 大船

和吴家乘的船相比,程家那条船可真是一条“大”船了。船分两层,光是甲板都比吴、张两家搭乘的这船舱顶要高了,船头船尾都挂着明瓦灯笼,上面写着浓墨厚重的程字。

这一般没有钱,没有权的人家,是不会这么做的。比如吴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平时家里点的可是灯油,蜡也有,但是得省着用,不会有这样的底气和闲心在门前、船头挂整夜灯笼。

这样做一是为了照明,二来,也是为了彰显一下自家的与众不同。

自家和程家一向没交情啊。

吴婶很清楚。自家在程家眼中,就是普普通通的猎户人家吧?程家那个管事到底为什么会对吴叔那么优待客气?买卖山货卖野味…这能搞出什么交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