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一看他娘回来了,气焰顿消,笑着说:“没啥。娘,今天晚上咱们吃啥?”

“我跟厨房说了,晚上咱们吃面。”

要饭要菜的吃法即麻烦又不便宜,吃面最实惠,连汤带面的省了菜,还吃得暖和。

阿青扶着吴婶坐下,给她端茶过来:“娘快歇一歇吧,这半天坐都没见你坐。”

“我不累。”吴婶笑着说:“在船上老坐着也难受,这会儿前后走走倒觉得人舒展了。”

小山马上接住了话茬:“对啊,这几天我的腿都酸了,我也想出去走走。”

吴婶脸一板:“你给我老实待着,不许乱走乱撞的。”

小山有些不服:“我不走过,你要不放心,我就在客栈里转转。”

“那也不行。”吴婶对儿子一向管得严:“客栈里头人也不少,有男有女的…你一个楞头青半大孩子在人家门前窗后的转悠,不怕人家肚里骂你?给我老实坐下。”

小山闷闷的往下一坐,椅子有些年头了,不大结实,让他坐的咯吱乱响。

“好啦,就这么两天了,你再忍忍。”阿青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不忍,小声说:“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不是老家也不是新家,咱们一个人都不认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正有事让你帮忙呢。”

小山打起精神:“什么事儿?”

“帮我从包袱里找块垫布出来,我记得是压在那口系蓝花布条的箱子里头了,屋里就你力气大,你帮我搬一下。”

小山干脆的答应了一声,就甩开膀子干活儿去了。

其实阿青哪少这么一块布用,就是想给小山找点儿事干。

人哪,其实忙是忙不坏的,但是闲却会闲坏。给他找点事做,占住手占住脑子,省得他又乱想又乱动的。

客栈里虽然也处处不便,已经比在船上好多了。就在船上睡了几天,习惯那种摇摇晃晃的节奏了,突然上了岸睡在不会晃的床上,却一下子有点习惯不起来了。明明床很结实,可是阿青躺在那儿还觉得身下睡的地方在微微起伏,头顶的帐子也晃,房梁也晃,晃得她头晕胸闷,怎么都睡不着。

以前听说有人在船上时日久了,上岸后反而会晕岸,得调整个几天,她这种情况大概也差不多。上船吧,适应船上的节奏,上了岸吧,还得重新把平衡感调适过来。

晚上半宿没睡着,早上倒是早早就醒了。

不是她想起的那么早,而是外面有人吵吵攘攘,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墙,什么声音都能听见。

阿青揉了一下眼,坐起身来。

她的习惯是一醒了就不再睡了,再睡回笼觉的话,一天反而都会精神不好。

今天还要赶一天的路,本来还想多睡一会儿的,结果…

外头显然有人在争执,大呼小叫,还有女人尖利的嗓音穿插在其中,实在让人头疼。

大妞还睡的迷迷糊糊的,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头蒙上了一半,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讨厌的躁音隔绝在外一样。

但显然这是行不通的。

不多时,她也彻底醒了。

被吵醒的人心情自然不怎么美好,大妞皱着眉头:“外面的人吵什么哪?”

阿青已经听了一会儿,也听出来了外面的纠纷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吵吵着:“你走路不长眼啊?踢坏了我的东西你就得赔钱,不然今天你别想脱身!”另一个则说:“你那箱子本来就没堆整齐,我走过去的时候根本没碰着它就倒了,这根本不能怨我,是你自己没放好。你还敢狮子大开口,这几个破瓶子还敢要五两银子?分明就是讹人。”

两边为了这个吵闹不休,一个就坚持要赔,另一个就不肯赔,并且说自己还要赶路,这已经耽误了时辰了。

客栈里的人差不多都给吵醒了,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怕他们把事情闹大了惹出麻烦,上去劝解。结果那两个人都不吃劝,还吵闹的更凶了。其中一边还带着家眷,女人在里面吵吵闹闹,把场面搞的更乱了。

一直到阿青她们梳洗完,吴婶也去厨房取了他们定的干粮,结了房钱走人,这场争执仍未落幕。

吴婶拿这个例子教育小山:“你看看,外头人多口杂的可乱不乱?不是你不惹事就天下太平了,你不惹人,人会反过来惹你。就象刚才这件事,要摊在你身上,你能说得清楚吗?”

小山虽然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可是他并不傻:“那人的箱子本来就不该放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箱笼该放在屋里才对。他占了门外的地方放东西,被人碰倒也不奇怪啊。再说,要真是贵重东西,肯定不会放在外头的。”

吴婶对他的天真抱以冷笑:“可是现在说得清吗?就算你最后说的清楚,大半天功夫都耽误下去了,岂不误了正事?要是你赶上这事,再跟人抡拳头动起手来,那麻烦才大了呢。”

小山还想辩,阿青偷偷拉了他一把,小山回过味儿来,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吴婶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一根直肠子。我要不管着你,你这脾气准会惹事。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遇见麻烦有多远你就给我躲多远,别脑子一热想说什么想干什么没点儿顾忌。”

小山嘴上是不反驳了,他越是分辩,吴婶肯定越是要训他。

可是他心里并不服气。

天底下的事儿怎么也绕不开个理字去,有的事情可避让,可有事情就绝不能妥协。

阿青把话岔开去,她掀开小箩上的盖布,笑着问吴婶:“娘,你还要了咸鸭蛋?”

吴婶点头说:“厨房的女人说刚刚腌好,我就要了几个。”

阿青拿起来掂了掂,又闻了闻:“火候刚好。这个好,这个就着饼、就着粥都合适,比咸菜强,咱们出门的时候我也想带来着,后来觉得有点儿沉,又怕路上挤挤碰碰的,就没有准备。”

二十六 进城

咸鸭蛋腌的确实不错,阿青最喜欢从头上敲开个口,然后把咸蛋一点点剥到粥里吃。小山在吃咸蛋这件事情上和她可不一样,他最喜欢从中间一劈两半,然后先把蛋黄啃光,再慢慢吃掉蛋白。至于大妞——她则喜欢先吃掉蛋白,蛋黄留到最后吃。

有的人就是这样,对待食物的时候总喜欢把喜欢的部分留到最后享受。大妞的这个习惯不光是在吃咸蛋的时候,吃什么东西她都是这样。吃葡萄时,她先把小的酸的揪了吃了,把红的甜的留下。吃枣子时,也把瘪的干的吃了,饱满可口的留下最后吃。可是这样也有个缺点,就是当你旁边守着一只虎视眈眈的馋猫时,这种做法就很不可取了。大妞经常在吃完了不怎么好吃的那部分,打算奢侈享受一把的时候,发现自己留下的精华部分已经全都不翼而飞,早进了某人的肚子了。

比如现在吧,大妞就警惕的看了一眼小山,判断他不可能当着吴婶和阿青的面偷走她的咸蛋黄,这才松了口气,把蛋黄夹进饼子里,用力压一下——然后咬上一大口,美美的享受起来。

“慢点儿,别噎着。”

大妞吃的两腮都鼓起来了,阿青的吃相要斯文得多。毕竟饼子是凉的,还硬,不细嚼慢咽,回头自己肠胃难受。

她吃的不多,半个饼子吃完,又喝了点水,就饱了。本来赶路就没有什么胃口。

大妞吃完了夹着咸蛋的一个饼,看她只吃那么一点点,偷偷摸出个小纸包来递给她。

“是什么?”

“嘘,轻点声,别让小山听见了。”大妞悄声说:“糯米糕。”

“哪弄来的?”阿青很意外,连吴婶都不知道她什么弄了这个在身上。

“早上在客栈门前头,你上了车以后我买的。”阿青一直都是避着人的,在车外和屋外都遮着脸,能逗留在外的时间极少。大妞就没有那么些顾忌了,她性子又泼辣胆子又大,正好上车的时候看到巷子里有人卖糕,就趁机会买了两块。

“来,给你,快吃吧。”

“你吃吧,我不饿。”

“没胃口也要吃,这个软和,比饼子强。”大妞强硬的把糕塞给她:“你看看你这些天,脸都瘦了一圈儿了。我比你结实,用不着吃这个。”

阿青摇头,又把糕让给吴婶:“娘,你吃。”

“我可不比你们小姑娘家,也就你们这年纪喜欢吃个零嘴。”吴婶看着阿青的样子,也很是心疼。她心急着赶路,也不可能处处周全。看着大妞买的这两块糕,吴婶想着,今晚投宿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想着买些点心备着。大人还好说,孩子们从来没有在外面受过这样的罪,哪里吃得消。

说到底,阿青到底还是不肯独吞这两块糕,最后是和大妞一人一块分了吃的。

离京城越近,外面就越是繁华热闹起来。路上人来人往,小山刚出镇子的时候,看见新鲜事物还会大惊小怪一番,现在却淡定得多了。阿青她们娘仨坐在车里,车子晃晃悠悠,她们也给晃的昏昏沉沉的。吴婶还好,阿青和大妞两个已经互相挤靠在一起打起盹来了。

吴婶撩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多晒上一会儿,脸上甚至觉得微微发烫。

这远离京城的十几年,虽然生活不如从前那样富足舒适,可是却是她生命中最满足幸福的日子。和丈夫、孩子在一起,没有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晚上能踏踏实实的安睡,白天张罗一家人的吃喝,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

尤其是…阿青那么懂事。

吴婶有时候觉得,这孩子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但是她什么也不多问。

安逸日子过久了,有时候吴婶甚至生出了很荒唐的想法。要是他们这辈子也不再踏进京城一步,就在那个偏僻的山边的小镇上过下去。至于阿青和小山,说不定他们还能结为夫妻…

当然这种想法实在荒唐,阿青和小山虽然不是亲姐弟,却比亲姐弟关系还要好,两人是绝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这想法只是偶尔从她脑中闪过一次,因为实在太离谱了,吴婶自己都觉得太可笑。

即使他们一家人愿意,旁人还不愿意呢。阿青的相貌…注定她没办法在乡野间平淡一生。

阿青和大妞两人的脸靠在了一块儿,依着车壁睡的很熟。车里头闷热,两张年轻的脸庞都红扑扑的。

吴婶伸手把阿青脸上的一缕头发轻轻拂开。

生得太出众了,往往会比旁人多经历许多坎坷与苦痛。

如果能够选择,吴婶情愿阿青生得如大妞这样,只是一般人就好。

连着赶路这么些天,连小山的精神都不如一开始那么健旺了,更不要说大妞和阿青两年姑娘家。

早点到也好…

抵达京城的时候是第二天午后。

阿青又在车上打瞌睡了,直到听见车外的声音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到哪儿了?”

她眼睛半睁半闭,脸颊晕红,目光迷蒙的模样看得大妞都愣神了,顿了一下才说:“咱们该进城啦。”

“真的?”阿青这下彻底清醒了。她把窗帘掀起一条缝——真是一条细缝,外面的世界,她只能看见窄窄的一条。

骡车原地停着没动,她只能看见车窗外青灰的墙砖。

“车怎么不走啊?”

“前面有人进城,咱们且得等等。”大妞小声说:“排场可大啦,有骑马的人在前面开道。”

小山看见的比车里的人更多,那些人骑的马好威风,高矮都几乎是一模一样,毛色闪亮,小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骏漂亮的马儿,盯着看的目不转晴。至于马上的人,他倒没怎么注意。

这些人簇拥着一辆马车进了城门之后,守城的兵士才放松了戒备,让被堵在城门口半天的人依次进城。小山听见前面的人在议论:“刚那过去的,肯定是宫里的人物。”

另一人反驳他:“别说笑了,宫里头的人哪打这儿走。”

“要不是宫里头的人,谁又能有这样的排场?你看见了没有?打头的那可是二品的侍卫。要不是宫里的人,就算丞相老爷也没有这么大架子啊。”

城门口的石板地被日日来往的人磨得光滑发亮,正中间有深深陷下去的车辙印。骡车走在高高的城门洞下时,车轴吱吱呀呀的声音显得空洞而遥远,不象在耳边响起,倒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二十七 进京

这声音听起来很单调,还很苍凉。

这座古城历经五朝,见证了几百年间的风雨变迁。这几百年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从这城门口经过,有人走进去,有人走出来。

阿青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哪来的感触。也许是背井离乡的茫然,还有对未来忐忑不安的惶恐。

灰扑扑的骡车驶进了城门,就象一滴水融进了大海,夕阳西斜,天那边儿的云彩象被火烧着了一样,高大的城墙之内,暮色已经象一块巨大的灰布,扑天盖地的罩了下来。

小山已经问了两回了,问什么时候能到。吴叔压根儿不理他,吴婶倒是安慰了他两回,但每回都是一句相同的敷衍意味浓厚的话:“不远了,就到了。”

已经是晚饭时分了,家家户户必定都在生火做饭,炊烟四处飘散。街边不知道哪家在煎鱼,他们在车里都听到了鱼沾到热锅时“嘶拉”一声响,还能隐约闻到煎鱼特有的那股腥香。

小山咽了口吐沫,他肚子饿了。

车里还有干粮,可是已经吃了两顿了,真不想再吃这又干又硬的饼子。外面买的干粮和自家做的当然不一样,在家吃的虽然也掺杂面,可是姐姐做的细致用心,不象这些外面买来的,做的粗,吃着硌牙,还划嗓子。

他一个半大小子都受不了,更不要说姐姐和娘了。

小山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了,他也觉得这突然搬家肯定有别的原因,难道家里惹上什么祸事了,自家名义上搬家,其实是避祸?要不然的话,自己和爹平时进山、出门,也没有这么省着抠着,连一口吃的都不自在。娘也是,平时也没把自己拘这么紧。

吴叔转头向着车里说:“就前头了,转过这个弯就到。”

这话一说,连阿青都振作了精神,天也黑了,她不那么担心让人看到,掀起车帘子往前看。

黑糊糊的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前面转弯的巷口并不算窄,绝对不是那种一个人直着走两个人就得侧着走的羊肠胡同。这巷子挺宽,至少两辆骡车可以并排走。

骡车拐进去,一直走到巷尾才停了下来。吴叔指着迎面的那两扇门:“到家了。”

这三个字让人心里一暖,本来坐车坐一天身上酸麻没劲儿,这一下好象也通了电似的有力气了。

娘三个你扶我我搀你的下了车,吴婶看了阿青一眼,黑暗中阿青看不清她面色,但是她一说话,声音有点发抖:“阿青啊,咱们到啦。”

“娘,你脚下当心,这儿黑。”

吴叔已经把锁开了,门一推,先大步走了进去。

阿青扶着吴婶,也跟着迈过了门坎。

院子很宽敞,脚底下的路铺了砖,抬头看,院墙又高又严整,不是阿青整事先想象中的样子。

在她想象中,在京城的老房子,大概就是半扇墙,三间房,茅厕大概也就是露天的,用柴板一遮就是了,绝不会象老家一样,山脚下地盘宽敞,京城里哪能跟乡下一样,画个圈随便盖。

“娘,这就是咱们家?”

小山也在左看右看的,他紧走两步赶在了前头,先推开了堂屋的门。

屋里头有一股新漆的味儿,淡淡的,不刺鼻。吴婶说过,他们上次来京城,曾经让人收拾整修过房子。外面闻不到什么气味,但是屋子一直关着门窗,气味不易散去。

“案台上有灯,先点起来。把窗子都开开,散散味。”

没有外人,大家一起动手,点灯的点灯,开窗的开窗。吴叔支派小山去打水。打水倒不用出去,这房子里就有口井,阿青倒是挺高兴,自家有井就省的去外面打水了。辛苦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这井是公用的,可人人都想占个先,以前住的镇上,其他人家为了打水争先后的事可没少起纠纷,尤其到了缺水的年头,有人争水红了眼,打出人命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