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搽了吧,春天风太大,你看你的脸,都快皴了。”

大妞嘴上说不搽,但是小姑娘家对这种香喷喷的擦脸香膏哪有不喜欢的。她把手伸过去,阿青用棒挑了抹她手心里,大妞小心翼翼的把香膏拍开搽在脸上。

“还别说,抹了就是舒服。”感觉脸蛋的皮肤一下子就舒展滋润了,没有那种紧绷绷的感觉:“就是这要早也抹晚也抹的,怪麻烦的。”

阿青心说你这就嫌麻烦了?你还没见过真麻烦是什么样呢。这一桌子都摆不下那些品类用途不同的瓶瓶罐罐,什么水啊霜啊油啊乳啊膜啊粉啊…保证把大妞这小丫头看得下巴都掉下来。

“姐,快睡吧,不早了,”大妞打了个哈欠:“明儿还得干活儿呢。”

“知道了。”

阿青把灯吹灭,钻进被窝里躺好。

她俩现在睡在西厢房里头,刚才阿青从窗缝里看了一眼,正屋的灯还没有熄呢。

吴婶和吴叔夫妻俩现在也的确没睡着。

夫妻俩现在正在…数钱。

当然不是哗啦哗啦的数铜钱,而是银票。

银票上有京城最大的票号的印鉴,殷红殷红的。银票不多,但是面额都不小。

吴叔看着妻子捏着银票的手指。人到中年,又操持家务,她的手指可不象年轻时候那般白皙细嫩了。吴叔还挺清楚的记得,他头一次碰着她的手,简直不敢用一点儿劲,生怕把她给握疼了。

“这些年,你受苦了。”

“说什么呢。”吴婶不以为然的看了他一眼:“你难道打小过的就是苦日子吗?这些年你就享着福了?”

吴叔一笑:“可不是享福了。有你,还有闺女儿子,这样的好日子以前哪敢想。”

这话一说完,他就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吴婶何尝不知道他想什么。

这些年来,她也时时把阿青当成亲闺女一样,打从心底里就觉得这孩子是她生的。

可是…

以后,就算还想这样自我欺骗,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三十 衣装

“咱们来京城,于夫人那里该知道了吗?”

“还没去送信儿,不过我猜她已经知道了。”

吴叔家这间宅子不算什么大秘密,上次来的时候已经请人收拾过,于夫人心里有数。现在他们几口人呼啦啦的一起进了京,动静可不算小,于夫人只要有心肯定会知道。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人心都是会变的。”吴叔不无感慨:“当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活到现在的没剩几个了。”

“是啊。”能够活下来的,没有几个是单靠侥幸,要说各人没有自己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不说旁人,就说自己吧。当年如果让吴婶舍出命去,她眼睛都不会眨一眼。可是现在时过境迁,虽然她的心思没变,那股气性却也让十几年的岁月消磨尽了。当年她是独自一人,无牵无挂,命说舍就舍出去了。可现在她有牵挂了,有夫有子有家有业,这条命已经不算是自个儿的,怎么还能不当回事儿?

同理,于夫人也是一样。当年她们俩是一样身分,可是现在于夫人也是有夫有子的人了,且这么些年养尊处优过的都是人上人的好日子,她也未必愿意做这些担风险的事,一个搞不好,也许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不早了,睡吧。这些一时用不着,先放个妥当地方。”

吴婶应了一声,把那些大额银票放回匣子里,再把匣子放回墙上的砖洞中。这面墙是以花砖砌成的。匣子放进去之后再将花砖复位,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吴婶吹了灯歇下,吴叔已经习惯性的把胳膊伸过去给老婆当枕头了。这习惯从他们还没成夫妻的时候就养成了。那时候…那时候吴婶怀里抱着孩子,实在太疲惫了,靠着墙就打起盹来。他就悄悄的把她的头扶到他肩膀上靠着。

他们那会儿都是年轻人,谁也不会照顾孩子,手忙脚乱,举目无亲,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一开始是假扮成小夫妻,一路同行彼此照应着,很快就熟悉了,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成了真正的夫妻,落地生根,过起了平凡百姓的日子。

但是和妻子不同的是,吴叔从来没有一日淡忘往事。因为有一个活生生的证据每天都在他的眼前出现,那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懂事,亲热的唤他们爹、娘。

这一夜有人酣然入睡,有人辗转难眠。

外头月亮很好,树影映在窗纸上,看起来就象一面交错繁密的网。

阿青也没有睡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那位陈公子。

他们相处的时间其实很短,而且根本也没有讲过几句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忘不掉那个人的眼神。

那个人…好象就是京城人氏吧?现在他们举家迁至京城,说不定将来还会遇见他?

呃,应该不会这么巧的吧,京城这么大,那个人一看就出身显贵,自家只是平头百姓,完全格格不入,生活交际的圈子都没有交集。

最好还是不要遇见。

那个人让她觉得特别的危险。

大妞小声的喊了一声:“姐。”

“嗯?”

等了一会儿不见大妞的下文,阿青扭过头——

大妞根本没醒,睡的香着呢,还打着小呼噜。

阿青看看她嘴边有点亮晶晶的水迹,再看看枕头上明显的一滩深颜色,把脑袋往外挪远了点儿。这孩子睡品太差,乱动不说,还磨牙,时时还来一段激昂的梦话。

大妞怕热,睡着睡着胳膊就伸到被子外头来了,阿青替她放回去,没多会儿她又伸出来。

天气是真暖和起来,仿佛这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后园里的野草疯狂的生长,个子矮一点儿,说不定就会被埋没。这些野草相当顽固,请了外面的人来,整整清理了两天,才算把地面弄得平整干净。可即使如此,下了一场雨之后,又有许多细细的绿芽从泥土里钻出头来。

真是春风吹又生啊。

相比这些茁壮的甚至是顽固的杂草,后园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株花树都显得干巴巴的没有生气。阿青发现了一株桃树,在靠近围墙的地方,枝上挑着小小的几朵桃花。桃枝很细,桃花也显得荏弱,显出一种长久无人照看的寂寥。

她站在墙边的时候可以听到墙外传来水声。

后墙靠东北角有扇小门,上头的锁已经锈了,小山找了菜油来,捣鼓半天把锁打开,推开那扇门。

门后面是条窄路,路边是条河。

阿青探头看了一眼,还看到了河岸边上有石块砌的垫脚。

沿着垫脚走下去,河沿那还有两块平整的大青石。

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大概常常开了这扇门,端着木盆和捶衣棒从这儿走去,在河沿洗衣裳。

大妞轻手蹑脚走了过来,把掐来的一枝小小野花簪在阿青发间。

阿青转过头,伸手摸了一下:“什么花啊?”

“不知道,那边墙根儿长的。”

阿青朝前走了几步,临水照影。河水映出来的人脸模模糊糊,可以看见那是一枝蓝紫色的小花,小的象纽扣一样,很素雅。

“姐,咱们中午吃什么?”

“你就记得吃。”阿青对现在的居住环境很满意。她刚才已经盘算着在园子里划出一片地方种菜了,城里头不比乡下,自家有地,种什么都方便。城里的菜都要上街去买的。虽然限于条件,不可能大规模发展养殖业,但是种点小葱、辣椒、瓜菜这些,想吃就来揪一点儿,既省了菜钱,又省得出门跑老远。

大妞的主意也不错,弄排鸡舍,自家养几只鸡,起码鸡蛋不用买了呀。

阿青从来不磨矶,想到这些,就找了纸笔来画图。菜地规划在哪,鸡舍盖成什么样的,她都心里有数,刷刷几笔就画出了样子来。

“对了,吴婶今天出门去哪儿了?”

阿青抬起头:“娘没说,不过她换了一身做客的衣裳出去的。”

以前除了过年,阿青没见吴婶打扮过。今天早起阿青替吴婶捧镜子递头油,结结实实震撼了一把。

吴婶蘸了头油,一下一下,将发丝梳得光可洁人,分毫不乱。斜插了一枝梅露含蕊的钗子,再换了一身儿琥珀色对襟绸衫。

阿青都看呆了。

她一直知道吴婶生的很貌美,虽然现在也是奔四十的他,但是风韵犹存。可这么一打扮起来,顿时与原先判若两人。从一个乡下村妇摇身一变…

变成了什么呢?

阿青形容不上来。

很…很贵妇范吧?

没错。

一看就是出身教养良好,有着一定身份地位资财的女子。

果然是人靠衣装。

吴婶走了以后,阿青有点神不守舍。

她觉得…

也许这个看起来略微陌生,带着距离感的样子,才是吴婶的真正面貌。

“中午到底吃什么啊?”大妞锲而不舍的追问。

阿青伸个懒腰:“家里就咱们仨,不想做了,炒炒昨晚的剩饭吃吧。”

大妞没意见,但提了个要求:“不能光吃炒饭,得来个汤吧?”

“行。”阿青一口答应。

把白菜切丝,胡萝卜切丝,肉切成了丁,跟昨晚蒸的白饭一起炒,打上两个蛋,蛋液均匀的浇裹在米饭上,在油温下缓缓凝结成形。

最后炒出来的米饭粒粒晶莹,香气扑鼻。汤也简单,就是从小坛子里舀一点腌菜心出来,又加了一点酱,要盛出来的时候洒了一点切的碎碎的小葱末。

家里只有阿青,大妞和小山,三个人一人一碗炒饭,一碗汤。

阿青的饭量就是这么多,但大妞又添了一次饭,一次汤——剩下的全被小山包圆,颗粒不剩。

最后洗碗的活计是大妞包揽了。

阿青以为吴婶会后晌回来,可碗才刚洗好,吴婶就已经回来了。

怎么她做客的故交…没有留饭?吴婶走时还说中午不用等她。

三十一 饺子

阿青迎上去,不用太仔细去察颜观色,也能发现吴婶的气色并不太好,眉头皱头,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惫。

和她早上出去时的状态判若两人。

“娘,喝茶。”

吴婶接过茶杯,几乎是有些贪婪的几口就喝了下去,这让阿青庆幸自己倒的茶并不烫,是正适口的温度。吴婶喝完了一杯,又要了一杯,也是一气喝完。

难道她去做客的人家不但没给饭吃,连茶也没招待一杯?

大妞很有眼色,吴婶表现这么异常,却到现在一个字没说,她想大概是她在这儿有点碍事了。

“我回去下,昨天买的东西还没归置呢。”

吴婶只点了点头。

阿青轻声说:“娘,你换了衣服歇一歇吧。”

她很想知道吴婶今天遇到了什么,但是吴婶现在最需要的,肯定不是她的刨根问底。

吴婶换了家常衣裳,发髻也放了下来,阿青还打了水来让她洗了把脸。

吴婶的精神渐渐恢复过来,尤其是阿青又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之后,她二话不说埋头就吃。

砂锅里的面条滑溜溜的,筷子在里面翻了翻,面下面盖的丰富材料就都被搅了起来。吸饱了汤汁的笋丁,肉粒,豆干,和面条混在一起,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面条和里面的配料吴婶全都吃了,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人吃饱了,心情也会变好。吴婶的状态比刚回来时已经判若两人了。

“我没事,”吴婶露出了笑容:“你们今天在家做什么了?”

“打算买几包种子,想种菜。”既然吴婶不主动说起,阿青也不追问。她取出了自己划的草图,和吴婶讨论起后园的规划来:“这里离水井近,想提水浇菜也方便。这边没有墙和树遮挡,一天都能晒着太阳。”

吴婶点点头:“不错,你可不要去干那些粗活儿,有什么事让你弟弟干就行了。”

那口气…说吴婶是小山的亲妈真没人相信。

吴婶换下的绸衫搭在椅背上,衣裳就穿了这么小半天,除了有一点不太明显的褶折外没别的问题,并不需要收去熨洗。这种料子娇贵,洗过那么两回,颜色就会褪浅,光泽也大不如前。总之,也就是件出门见客的衣裳,平时在家可舍不得穿上。

暖阳从敞开的窗子洒进屋里,吴婶靠在床头,本来只想闭目养会儿神,结果养着养着就睡着了。阿青替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的出了屋。

吴婶一觉直睡到日头偏西才醒,吴叔已经回来了,正背对着她在桌前翻弄什么东西。听见她醒来的动静,吴叔转身大踏步走了过来,手在她额前贴了一下,又不放心的用自己的额头来试温,这才松了口气。

吴婶有点好笑,也有点感动:“我没生病,就是累了。”

长途跋涉的赶路,收拾安置的疲惫,还有她一直紧绷的神经,让吴婶都已经不堪重负了。她往窗外看了一眼,暮色已经悄悄笼罩了院子,阿青肯定已经在预备晚饭了,在屋里都可以闻到香浓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