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水气的风吹在脸上,带来了凉意。

阳光还是一样炽烈。

阿青没敢再往前走,她怕自己脚下不稳,滑到水里可不是好玩的。

她就在靠墙的青石板处坐下来。

远处大概有人也在过节,嘻嘻哈哈的听起来非常热闹。她随手揪了脚边的草,拧成一股,编成一只草兔子。

小山小时候她用这个哄过他。不过那会儿她手艺不行,编的不象,还容易散。而且有一次不知道采了什么草,编完了才发现整个手掌都被灼红了,全都肿起来了。

有片阴影罩在她头顶。

阿青抬起头来,眯着眼往上看。

四十六 醉人

阿青看不太清楚。

阳光从那个人身后照过来,细微的灰尘在阳光与阴影交叠的地方漫漫浮动。

她直觉自己是认识这个人的,有点眼熟。

看不清脸,一时想不起来。

“喝酒了?”

那个人在她身边坐下来。

“嗳…喝了两杯,唔,三杯。”阿青揉了揉眼,再转头去看。

这一次她认出来了,虽然还有些不确定:“你是…陈公子?”

虽然她一共和他没说过几句话,但是这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当然,还不到刻骨铭心那地步,可也不能轻易忘记。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青有些迟钝的左右张望,在不远处的前方看到一架很小的石桥。他大概是从河的那一边来的?

她再转过头。

这个人,和当初大不一样了。

阿青还记得小山和长根把他们背回家来的时候,他和那个小武都不成样子了,身上又是血,又是脏污。幸好当时张伯在家,要不然她可真不知道拿这两个**烦怎么办。

他离开张伯家的那时候,气色还很难看,苍白消瘦,整天待在屋子里不能动弹。但是现在看起来完全不象是曾经受过重伤的人。

阿青觉得脸好象越来越热了,呼出的气息都象要着火。

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一样。

“你怎么了?不能喝酒就不要逞强。”

阿青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没事,大家都要喝两杯酒应节的,今天过节啊。往年这个时候,我们还会出门去看赛龙舟,镇上可热闹了,大家都会点朱砂,搽黄酒,系艾符,不象这里,家家都关起门来,谁也不理会谁…”

“京里也有热闹的地方。”

阿青小声说:“那是旁人的热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人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没错,那些都只是旁人的热闹。”

这话里好象还有些别的意思,只是阿青现在不够清醒。

这种应该一家人一起过节的日子,这个人却只身孤影,一点也看不出过节的痕迹来。

“你的伤,都好了吗?”

“算是好了,就是下雨天,伤处还会酸痛。”

“那是自然的,得好好调养才行。”

河边成排的柳树,枝条长长的垂下来,在风中婆娑起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来京城,过得还习惯吗?”

“还好。”

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心中还有无数待解的谜团。比如身旁坐着的这个人,堪称从头到脚都是未知。

但是…他长的挺好看的。

酒精让阿青反应迟钝,但是也让她有了平时没有的胆量。

她现在觉得一点儿都不害怕这个人——或许是因为酒能壮胆,也可能是因为这个人在面对她的时候,没有上次那样剑拔弩张。

这人生的…还挺好看的,鼻梁挺拔,轮廓俊秀,嘴唇不薄不厚,坐在那儿的样子象一幅画。

阿青模糊的想,这真是个看脸的世界,长的好看,即使是恶棍也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那个人就那么安静的坐在一旁,过了一会儿,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她。

“嗯?”

“里面有丹药,含一颗,可以解酒的。”

阿青没有动,他拉过她的手,把荷包放在她手心里。

荷包的料子摸起来很光滑,还很柔软。和一般的荷包不一样,时下人们佩的荷包上面总是会绣些图纹,不管是花草虫鸟还是万字祥云什么的,可这个荷包竟然上面什么也没有,湖蓝的颜色,特别纯粹深沉。

解开上面的扁扣,阿青先闻到一点淡薄荷味。

荷包里装着大概花生粒大的药丸,用薄蜡纸一颗颗分开裹好的。

解酒丸?

这个人其实只能算是个陌生人,而且阿青还曾经觉得他很危险。

可是现在她的思绪断断续续的,根本不连贯,没有一点儿条理性。

她现在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危险了。他这样坐在她旁边,就象一个熟人,一个邻居…很随和,很亲近。

阿青拆开蜡纸,把药丸放进嘴里——

唔,薄荷的辣味一下子就窜起来,从嘴里,到鼻孔,然后眼睛都被辣的一热,泪差点都给激出来了。

这什么药啊!

阿青打个寒噤,伸手去抹眼。

“好些了吗?”

阿青皱着眉头苦着脸:“这什么药啊…”

“解酒是很有效的。”

“是有效没错…”脸一下子好象就没这么热了,头脑也没有那么昏沉沉的象灌满了浆糊。

“多谢,”不对,现在不是多谢他的时候。

这人怎么会突然又出现?他不是已经走了吗?这人的身份肯定是个**烦,普通的平头百姓哪会惹来那么**烦?又是下毒又是追杀。当时他离开张家,也已经用真金白银报答了救命之恩了,和他们两家从此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才对。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家迁到了京城?

这么一想,面前的这个人简直从头到脚都是谜团。甚至就连他的名姓可能都不是真的。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绝不是什么好事。

嘴里的辣味被清凉和甘甜取代,吸气和呼气间都是薄荷的清香。

身旁的人站了起来,用手拂了一下袍襟:“我走了。”

嗯?

阿青也想跟着站起来,可手脚一时不听使唤,也不知道是因为饮酒的原因,还是因为坐了这么半天没动弹血流不畅。等她扶着石墙站起身来,那人已经走到了不远处的桥上。

他停了下来,阿青觉得他应该还转头向回看了一眼。

身后传来桃核的声音:“小姐。”

阿青有些茫然的转头看,桃核端着茶碗,小声说:“茶。”

再回过头,石桥上已经没有人了。河水静静的流淌,河面上金光点点,耀目生辉。

阿青低下头,她竟然手里还捏着那个荷包。

她本能的把手往回一缩,将荷包掖在袖子里。荷包的质料是上好的丝缎,摸着凉滑柔软,可是她觉得自己象捏着了一个烫手山芋。

真是,怎么没想起来把东西还他?他怎么也没想着要回去?

要不是有这个棘手的证据,阿青几乎以为刚才见到那个人是自己酒后做了场梦。

四十七 分居

阿青侧身躺在那儿,窗子原本开着,到了后半晌天色转阴,吴婶特意嘱咐桃枝她们把窗子关上。

阿青原本没有午睡的习惯,可是现在家里人一多,要做的事情少了,最起码收拾饭桌刷洗碗筷,打扫庭院房间这些活计是肯定轮不到她做了,所以中午也就习惯歇一会儿养神。

大妞今天也吃了酒,靠着她睡的沉沉的,打起小呼噜来了。

阿青精神不好,可是她心里存了事儿,睡不着。

手往枕头下伸,可以触到刚才她塞到底下的荷包。

荷包这种贴身的物事,怎么能轻易交到旁人手里?那个人看起来不象这么不谨慎的人啊。

自己要拿这东西怎么办?

留着吧,是个麻烦。被人看见了一句两句解释不清,容易引起误会。再说,她也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想归还都无从还起。

可是,扔了它?

阿青烦恼的翻个身,这样做也不妥。

这个人应该很有来头,找上他们家如果说是偶尔,阿青是一万个不相信。

他应该还会再出现…

如果现在把荷包扔了,以后再碰面,他如果索还,那怎么办?

阿青为这事儿翻来覆去,觉也没睡着,一整个下午还都没有什么精神。吴婶见她的样子,觉得多半还是中午的酒劲儿没过去,晚上就没怎么劝她吃东西,阿青只喝了碗汤,什么胃口都没有。

晚间洗漱过,大妞挺爱惜的把换下来的新衣裳折起来,桃花很识趣,知道这两位小姐的脾性,就没过来抢活儿干。

“要不要再熨一下?”大妞有点犹豫。这是新做的衣裳,桃花粉色,裙带是枯褐色。本来大妞想挑绿色来做裙带,吴婶还一迭块的赞同,说绿叶正衬红衣,好看。阿青听的脸都绿了,这个桃粉太浅,那个绿色太艳,搁一起根本不搭,绿色喧宾夺主,别提多艳俗了。她挑的这颜色,一开始大妞和吴婶都没看中,大妞觉得暗,吴婶也说这颜色老气,她这年纪用还差不多,小姑娘们用不合适。

“桃粉太浅了,用这个压一压,才好看。”

吴婶出于一惯对女儿无原则的顺从,大妞则是一向对阿青很信服,于是就试着做了出来,结果穿上之后,她都舍不得脱了。

“最好是熨一下。”阿青看了看:“熨完了挂屋里晾一晾再收进柜子里头,下次拿出来穿的时候方便。”

大晚上的不方便收拾熨斗,大妞只能先把衣裳搭在椅背上。

“唉,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太拘束了。”新衣裳,又这么娇贵的料子,穿着怕弄脏了,怕弄皱了,怕弄破了,行动都变得小心翼翼的。而且脱下来之后还得这么小心保养,真不如穿粗布旧衣自在。

可是大妞也慢慢感觉到了自家的变化。

连张伯都不穿短打布衫,改穿长衫了!他还找人打听了前街铺面的情形,想盘下一家店来自己经营药材。而吴叔,听说已经在托人补缺,可以直接做官了。虽然不是大官…

可是这些,都是几个月前大妞做梦也想不到的。

别说她了,连阿青也想不到。

两个姑娘摇身一变,从农家姑娘变成了城里头的小姐,正正经经要过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了,以前的那些衣裳当然没法儿再穿,以前做惯的事情,以后也都不能再做。

大妞去洗脸的功夫,阿青把那个荷包放进了妆盒最底下的小抽屉里,想了想,上了把锁。

这件事情她没有和大妞说——

实在不知道怎么张口。

而且,大妞对那位来历不明的陈公子,还曾经偷偷喜欢过那么些天。

她还想要做个荷包送给他。

结果大妞的荷包没做成,当然也没送出去,可自己这里却藏了一个荷包。

这事儿虽然阿青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可是总归有点儿…

吴婶是个很细心的人,如果今天不是喝了酒,自己这么神思恍惚的,肯定会被看出来端倪。

阿青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