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的热起来了,一个人睡就够呛,更别说还有大妞这个小炭炉在。冬天有她还算幸福,毕竟两个人挤挤暖和,可是现在天热起来,真叫个吃不消。

吴婶也说这样不成,得给大妞再收拾间屋子住。既然是给大妞住,那就得她自己拿主意,要什么样式的床,桌柜,帐子,门帘,花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大妞忙得脚打后脑勺,总算不象前阵子那样闷闷不乐了。

说快也快,女儿节前,大妞的屋子就收拾停当了,吴婶还找了历书来,特地翻了个好日子,给大妞搬屋子。

从到了京城,两人一直是住在一个屋里。现在突然间挪走一个,屋子顿时显得空旷了不少。桌面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笔盒砚山,妆台上的梳篦钗簪这些也搬空了一半。更重要的是,晚上没人和她头碰头的说悄悄话,早上起来不会两个人挤在一起洗脸梳头了——

怎么突然有种女儿出嫁的感觉?

阿青让自己冒出来的这个想法雷得囧囧有神,趴在桌上偷笑。

桃叶看小姐一会儿怅然,一会儿又笑得象偷鸡贼,实在搞不懂她的心思。

“床铺好了,小姐,早点儿睡吧。”

洗脸水也打来了,桃叶替阿青拆了头发,取下耳坠——

人堕落的可真快啊。

阿青琢磨,之前她和大妞还对丫鬟们那么排斥,结果呢?也没过多久就渐渐开始适应这种生活了。

主要是,桃叶确实专业啊!打个比方,端午节的时候,因为过节,阿青总觉得自己一身酒气,桃叶不等她开口,就备好热水给她沐浴了。而且在帮她洗头的时候,手法那个专业啊!洗完了之后,她只要往那儿一靠,桃叶带着桃核把用完的热水再倒掉,给她擦头发,铺床,在屋里熏香——

这个熏香没有阿青以前想的那么贵族范,纯粹是天气热了不得不熏,院子里也熏,不过和屋里熏的有所不同,都是为了驱虫避秽,家家户户都要熏,不过用的香料不同而已。

——

呃,这章章节名…捶桌笑…很贴切吧?

四十八 进香

一到黄昏时分,家家都开始熏烟驱虫,城中处处弥漫着淡青的烟气。这味道并不难闻,也不呛人。进京的时候天气还冷,现在却已经是盛夏了。

因为宅子靠水,远远近近蛙鸣响成一片。

阿青把最后一道汤端进来放在桌上,吴婶心疼的说:“快坐下吧,让你别进灶房你偏不听,这么热的天,灶房里跟火洞一样,看看你这一头的汗。”

阿青笑着说:“人总闲着才会懒出病来呢,我倒觉得出了汗,身上都轻松了。”

到了夏天人的精神都不太好,越是躲在屋里不动,人越是感觉懒怠。反倒是在灶房里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人倒是精神了。阿青心说,千百年后人们还专门弄个汗蒸桑拿项目来出汗排毒呢,搁她这儿省了钱了,做饭蒸汗一举两得。

这会儿还没有莲蓬,但是有荷叶了,这道汤就是荷叶汤,小山领着他的两员大将扬威和振武总泡在家后面的河里,要么说在摸鱼虾,要么说是在练水性,甚至就是天热了不耐烦在屋里待着,想玩水。

吴婶一开始还拦着,怕出什么意外,倒是吴叔说:“就让他松快松快去吧,后头河不深,离家又近,出不了事。他以前爬山下河的野惯了,一下子关进笼子憋得慌。”

“那也不能…”吴婶不习惯与丈夫争吵,再说,儿子憋闷她也知道。

“放心吧,也就这两个月的功夫了,我的差事一落定,也得给他上笼头。”

吴婶踌躇半晌,终于点了头。

小山他们在河里还真抓着鱼了,虽然鱼不大,阿青做了一次鱼片,一次红烧。后几日又逮着了虾,不过虾只有那么寥寥几只,要是一人一只只怕都不够分,阿青干脆剥了虾壳做了虾仁蒸蛋,借着那股鲜,蒸蛋里头不用加其他什么佐料,蒸好后洒一把嫩嫩的小葱花,端上桌之后这菜最受欢迎,一人一勺下去,这盘子蒸蛋就差不多给舀空了。

冬瓜汤清淡解暑,阿青特意少放盐,不会喝了汤反倒更口渴。阿青给吴婶舀了一碗汤这才坐下,吴婶接过汤碗先放在一旁不忙喝,摸出帕子给阿青擦汗。

“早上孙夫人送了信来,约咱们明天去进香,你回来好好收拾收拾,一早就得走,不然怕天黑前回不来呢。”

阿青十分好奇:“去哪里?”

“去城外,万佛寺。”

大妞忙问:“我也去吗?”

吴婶笑着说:“咱们娘仨都去,留他们爷几个看家。”

阿青从进了京,还没有出过门,更不要说出城了。吴婶这么一说,不但大妞兴奋雀跃,阿青也是十分期待。

第二天一早她们就早早起身,母女三人,带着两个丫鬟,坐了两辆车,和孙夫人母女三人会合之后,一同出城上山进香。孙颖稳重,孙佩却没耐性,瞅着中途停车歇息的空儿,就跑到阿青的车上来了。

“吴姐姐,你这几天怎么没去我们家?”

阿青笑着说:“也就几天没去啊,女儿节的时候不是还见过吗?”

“我们窗外头大缸里的莲花开了,原说叫你们一起来赏莲花呢。”孙佩说:“我和姐姐还为莲花画了图呢,姐姐的好看,我的不行…回头你去了,我拿给你看啊。”

阿青笑着说好,孙佩又小声问:“吴姐姐今天带点心出来了吗?”

这丫头天真烂漫藏不住话,大妞笑着说:“带了,我们从家带了两样点心出来。听说咱们今天中午在庙里吃素斋?不知道那寺里的斋饭味儿怎么样。”

这把孙佩也问住了:“我也没去过…我娘说以前是带我去过的,但是我太小了记不得。素斋有什么好吃?左不过是什么素鸡素鱼素火腿吧?”

“也不是。”阿青说:“素斋也有做的不错的。这万佛寺既然有名气,寺里的斋饭肯定不会随便将就的,你们俩不用怕中午饿肚子。”

寺里头又是香又是火的,烟气弥漫。阿青和大妞随着吴婶拜过佛,吴婶还求了支签,可是解签的时候,却把阿青和大妞打发到一边去了。

大妞拉着阿青的手凑到她耳边说:“姐,婶儿肯定是替你求的姻缘签。”

“别胡说。”

“我没胡说。”大妞笑嘻嘻的说:“要是问家宅,问吴叔的前程,那干嘛要把咱们支开不让听啊?姐你可是已经要找婆家的年纪了,这才是婶子心里的头等大事呢。”

其实阿青也是这样想。

孙颖也走了过来,几个姑娘站在回廓处小声说话。这里地方幽静,墙外的林木深深,枝叶密密匝匝把日光全遮挡了,站在这儿非但不觉得炎热,甚至感觉到身上有森木凉意。墙角苔痕鲜明,将墙都染绿了。

“我听娘说,咱们中午不在寺里用斋饭。”孙颖轻声细气的说:“寺庙后面有一所小小的庵堂,听说那里花园十分别致,斋饭也干净味美。”

“后面还有庵堂?”大妞踮起脚想往墙外头看,孙颖失笑:“从这儿看不见的,说是离的不远,也有一两里地呢。那儿是大户人家女眷清修的地方,不招待香客的。要不是娘认得那里的住持,人家也肯定不会招待。”

不多时吴婶和孙夫人解完签来了,吴婶脸上带着笑意,脚步轻快,看得出来解签的结果让她很满意。

阿青能猜着签上写的什么,要是求姻缘,无非是什么恩爱美满白头到老的吉祥话,要是再加上儿女双全连生贵子什么的,就更讨人喜欢。

就是不知道孙夫人求的什么签,从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喜怒来——

阿青就是觉得,孙夫人好象有心事。

而且在她们说话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里,孙夫人已经看了她两回。

阿青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孙夫人的心事总不会同她有关吧?

从庙里出来到孙颖说的庵堂确实不算远,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到了。要不是事先知道这里庵堂,阿青只会以为这是哪家的山庄别院。粉墙青瓦,门前一大片青竹,微风吹过,竹叶翻卷如波浪。

四十九 素斋

丫鬟过去叩了门,过了不多时,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是个有年纪的妇人,穿着一身蓝灰色布衫,一身上下收拾得干净齐整,她并不多话,向孙夫人问了安,便请她们这一行人入内。

这里面也一点儿不象个庵堂的样子,并没有处处缭绕不散香火气息。

它与前面热门的万佛寺相距不远,可是这里象另一个世界。让人踏进这扇门,连呼吸和脚步都放轻了,生怕惊动了这里的宁静。

吴婶忍不住低声问孙夫人:“这里的主持是什么人?”

这问题孙夫人没回答。

大妞平时话是最多的,到了这里,没有人约束她,她也变得老实起来了,跟在阿青后头寸步不离的。

她跟那么近,阿青觉得有些奇怪。

“你这是怎么了?”

大妞没吭声。

阿青慢了一拍想起来,大妞好象…有点怕尼姑。

她不怕和尚,只是害怕尼姑。

她小的时候,有一次差点被假扮成尼姑的拐子带走。这件事情已经有十年了吧?不,还要更早一些,那会儿大妞才刚会走路,不怎么会说话呢。最终那拐子是没得手,张伯和吴叔追出去把人抢了回来,后来那个拐子怎么样了阿青不知道,但这件事情还是给大妞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尽管她都记不得当时发生的事,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差点被拐走,可是她从此就厌憎起尼姑和道姑来了。

阿青想,这件事情上,尼姑和道姑是无辜的…可恶的明明是那个拐子啊。

但是指望当时一点点的大妞看穿现象直击本质是不可能的,当年的事大概在她心里埋了一颗种子,只要触发条件就会本能的警惕。

触发条件…呃,大概就是看到穿僧袍道袍的女人。

这不,眼前就走过去两个小丫头,大概也就七八岁大,也是一身蓝灰袍子,头上扣着一顶圆帽。

大妞简直如临大敌,往阿青身后又缩了缩。

呃,大妞妹妹,这俩小丫头没你槐梧也没你力壮,不可能分分钟化身人贩子来强掳你,看人家这庵堂的派头,估计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收个野丫头当弟子的,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她们不算出家人,只是在这儿服侍庵主的。”孙夫人看她们俩盯着那俩小丫头看,解释说:“你看,她们帽子下是有头发的。”

大妞仔细看了一眼,果然后面又遇见的人,僧帽的边沿都可以看见没完全遮住的乌黑的发丝。

知道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尼姑,大妞顿时轻松多了。

就象孙夫人说的,主持一心清修,很少见外客。她们不过是来蹭饭的,连正主的面儿都没见着。

但这顿素斋确实料鲜味美,虽然是全素宴,但是和它一比,往日吃的鸡鸭鱼肉都相形见拙了。阿青觉得素三鲜特别见功夫,选料上乘,刀功精湛,但是这道菜的最大亮点应该是调味用的醋。不多也不少,那一点酸一下子把人的口味提起来了,腐皮咬起来很筋道,不象一般的作法吃起来那样软绵绵的。笋丝嚼起来口感非常轻脆,草菇就更不用说了,滑嫩得几乎不用嚼就可以咽下去了。

除了这个,还有一道汤特别的好。揭开盖,汤色清澈透亮,正中浮着一朵盛开的白色莲花,周围簇拥着圆圆的碧绿莲叶,一股沁人的荷香扑鼻,让人不知该如何下手——也不舍得就此下手,把这美景破坏了。

等汤喝到嘴里才知道,其实莲花与莲叶都是面制的,汤里透着一股浓浓的荷叶清香,鲜美无以伦比。要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对,阿青真想直接杀到厨房去,向这里掌勺的师傅好好请教一番。

用过了饭,茶端上来,却不是京城里人们常喝的茶味。这里的茶喝下去,舌尖微苦,舌根发涩。但咽下去之后,茶香满口,回味泛甘,呼吸之间都是这茶的余韵,久久不散。

阿青虽然对茶所知不多,也知道这茶肯定不是街上茶庄里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货色。孙夫人放下茶盏,轻声说:“这茶是庵堂里秘制的,外头可喝不到。我前一次尝到这茶,还是一年多之前的事。”

吴婶笑着说:“今儿是托你的福,我们也跟着尝了鲜。”

大妞喝不出茶好茶坏来,她这会儿不象刚进来的时候那样紧张了,吃饭的时候就显得一点都不拘束。可阿青发现从茶端上来之后,她又开始坐立不安了。

“你怎么了?”

大妞凑近她耳边小声说:“我想去解手,咱们一块儿去吧?”

阿青善解人意的说:“正好我也想去。”

她俩委婉的表示了想出去走走,门边有个小丫头过来替她们引路。

这所庵堂建在半山林木幽深之处,即使头顶有艳阳高照,这里仍然显得格外阴凉,是一处绝佳的避暑清修之所。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应该是相当安逸的一件事。

但是…这里也**静了,难道住在这儿的人,不会感到寂寞吗?

她们从净房出来,刚才替她们带路的小丫头已经端了盆水来,正提起一旁的铜壶往里倒热水。

大妞挺不以为然:“这会儿的天气,哪还用得着兑热水。”

那个小丫头轻声解释:“二位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水比平地的凉呢,就算是大暑天儿,洗手净面的时候也得兑上热水才能用。”

说话功夫水也兑好了,她用手试了试温,才把水端过来让两人净手。

大妞不习惯这么洗手,退了一步说:“你把盆放那案上吧。”

虽然在家里她也有丫鬟服侍,可是桃花和她年纪相当。眼前这小丫头实在也太小了一点,让她端着盆伺候大妞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儿的感觉。

阿青在这一点上和她的感觉其实是一样的。

这孩子放在她以前生活的年代,也就是个小学生,被家里人千娇万宠,连书包都不用自己背,每天做的最辛苦的事情大概就是写作业,其他时候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而眼前这小姑娘已经进退有度,有板有眼的在做着伺候人的差事。

——

这个冬天简直是被诅咒了。

明天又有一个葬礼。

总感觉那么的不真实。

五十 礼物

两人走在院子里,回廓上凉风习习,风中带着山中特有的林木的清香。大妞走着走着居然有感而发:“姐,这里倒象咱们以前的家。”

是有点儿象。

他们以前住的地方也靠山,用诗意点儿的形容,那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推开窗子就可以看见屋后的郁郁青山,在夏天的时候,云被风吹得飘忽不定,投下的阴影就象奔马一样疾速的从山巅掠过。阴雨的天气里,浓郁的雾气就象巨大的纱幕,把整座山遮盖得严严实实。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特别简单,也很快活。

“现在也有现在的好,见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事情,还吃到很多没吃到的东西。”

大妞点头:“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家再好,也不可能在家住一辈子,早晚青姐你和我都要出嫁的,到时候还不是一样要离开老地方。就是现在一做梦,就还想家。晚上有时候醒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睡在哪儿…”

这种感觉阿青也有。

不过她是在刚穿越的时候,这种感触特别深刻。穿越之初的那两三年,她几乎每天醒来的时候都要经历一个从迷惘到清醒的过程,然后不免的也会感到失落和茫然。

突然到了异地他乡的那种惶然,没谁比她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