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大妞也觉得,确实没什么难猜的啊,答案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答案,如果阿青不说出来,她就完全不会往这上头去想呢?

她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那姐,你猜猜婶儿有没有答应呢?”

“肯定没有答应啊。”这还用猜?

她的身世问题还没有解决呢,怎么可能轻率的决定了婚事?退一步说,她并没有什么曲折悬疑的身世,她就是吴叔吴婶儿的亲生女儿。吴婶也绝不可能这样轻率的把她嫁出去。

谁家闺女也不能这么轻率的就许了人啊?哪怕特别想结这门亲,也得矜持的拖延个一两回的。

“唉,”大妞有点惆怅的叹气。刚才那股八卦亢奋劲儿随着阿青的不配合态度全都跟着消失不见了:“真是,为什么人长大了总得要成亲呢?成亲有什么好的…”

“成亲是不好。”阿青赞同的点了点头,不过她跟着又说:“可要是所有人都不成亲,世上就没有你我了。”

大妞愣了下。

如果张伯没娶媳妇,那世上就没自己了。要是吴叔吴婶不成亲,那世上也没有阿青姐和小山了…

她怎么把这忘了!

不成!那绝对不成!

人一定要成亲!必须要成亲!

阿青完全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让大妞反应这么…呃,激烈。

已经摆正了心态的大妞又有了新的疑问。

“姐。那你想和什么样的人成亲?”

阿青笑笑:“这个,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妞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和买东西差不多吧?想买个什么颜色的。多大的,实用不实用什么的…

“兴许等我遇见的时候,就知道了吧。”

这回答一点儿都不能让大妞满意。

她的头发差不多擦干了,和刚才相比。蓬松松,软乎乎的。大妞的头发长的很好,但是她自己嫌头发太多太厚了,十分累赘,洗头梳头也是个苦差。阿青倒很喜欢她的头发,这会儿擦干了,就拿了把梳子过来替她把头发梳顺。

“姐,你还记得…那个陈公子吗?”

阿青的手一顿。

“记得啊。”

何止记得啊!

“其实吧…我觉得,姐你和他。倒是挺般配的。”大妞早就放下当初那段心事了,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也挺好笑的。就看人家长得好看,就晕晕乎乎的一直犯傻。

大妞的词汇量不丰富,她虽然心里觉得陈公子在长得好看之外还有别的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她描述不出来。

阿青简直怀疑大妞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要不然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人身上去了呢?

“别瞎说。”这话阿青说的十分底气不足。

大妞捻着发稍,她也只是顺口一说。主要是,在她曾经见过的人里。年纪相当的,条件不差的。好象也就只有一个陈公子了。

而且当初她还问过那个小武,小武说陈公子还没有成亲呢。

“姐你得嫁个能配得上你的呀。”

“配不配的,其实别人看了不算的。”

“那要怎么算?”

“自己觉得行,就行了。有个人,你不见的时候,时时想他。见到他的时候,怎么看都看不烦,待在一块儿觉得时间过的特别快,到了分别的时候还不想和他分开…”

“姐你有中意的人了?”

阿青吃了一惊:“哪有,没有啦。”

“那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听人家说的…”

阿青放下梳子,手在脸上贴了一下,觉得有些热乎乎的。

大妞刚才过来之前,阿青还到后园去散步来着,散了快半个时辰,然后…就回来了。

第二天吴婶轻描淡写的和阿青提起这件事:“昨天那家来提亲的人,昨天我问过你父亲了,不合适,就没应。”

阿青连提亲的人家姓什么,又有什么不合适都没有问,只点了点头。

吴婶握着她的手:“我昨天晚上和…你父亲商量了件事。”

她的口气很郑重,阿青抬起头来。

吴婶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目光中充满了温柔与怜爱,可神情却透出浓浓的伤怀。

“你也大了,眼看着就要出阁了…有好些事儿,以前没和你说,是觉得你年纪还小。现在看,你懂事了,那些事应该告诉你,应该让你知道。”

其实,一个疑问搁在心里十几年,阿青对它都已经不再抱有好奇心了。她现在生活的很好,吴叔吴婶对她很好,真正的身世知道不知道,其实不重要。

“我小时候没了爹娘,家乡在哪儿也不记得了,被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吴婶往后靠了靠,语气并不多么沉重:“那家的夫人很严厉,但小姐人很好,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的那种善心人。我服侍了小姐四年多…唔,五年,小姐到了出嫁的年纪,说了一门好亲事。”吴婶转头看着阿青:“当时人人都觉得那是一门好亲事,小姐自己也特别的高兴,绣好了嫁衣,欢欢喜喜等着嫁人。原来说好的,我也跟着小姐一起陪过去。小姐偷偷和我说,等过个两年,就帮我也寻一门亲事,让我嫁个好人家。”

阿青觉得喉咙发干。她没有插嘴,安静的听吴婶说下去。

吴婶笑了笑:“小姐终于出了阁,成亲那天可热闹了,抬嫁妆的人走在街上,前面望不到头,后面也望不到尾呢…姑爷也是一表人才,又知道上进,还很心疼人,和小姐特别的恩爱。”

吴婶说的都是好事。可是阿青知道,这花好月圆的故事,一定发生了惨烈的变故。现在越甜蜜圆满,后面的一切就越发的让人难以接受。

她已经预先知道结尾了,所以在听着这美好的过程时,心里并觉得喜乐,而是一片悲凉。

八十一 离乱

“后来,小姐有身孕了。”吴婶接过阿青递的水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说:“全家都特别高兴,姑爷也特别的高兴。侯府太夫人要去城外别庄静养身子,小姐也一同去了。在城外住了些日子,要回城的时候,偏我病了,不好挪动。小姐特意留了银子,还有药材,嘱咐庄子上的人给我好好治病,病好了就打发人接我回侯府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子怎么这样不争气,一病就病了一个来月,耽误了好些事儿呢。等我病好,托人往候府带信儿,小姐没打发人接我回去,只让人传话说,让我在庄子多住住。”

“我先前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也听说城里头不大对劲。候府象是卷进了什么麻烦事情里,府里的人都不能随便出来了。我急得很,又等了些天,我决定进城去。要是候府真惹上什么祸事,我别的事情做不了,起码可以替小姐往娘家送个信儿,老爷夫人他们肯定会有办法的。”

阿青握着吴婶的手,她感觉到吴婶的手心里都是汗。

“娘,别说了,你的身子要紧。”

“我没事儿,我是苦惯了的,没那么娇贵。再说,这些事儿都过去好些年了,事过境迁,说一说也无妨。”吴婶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我没再等着人来接,找了人送我进城去。候府那条街都给封了,过不去。我就掉头去小姐的娘家。可是。”吴婶顿下,她目光有些空茫,就象当年的情形又浮现在了眼前一样:“结果。我到了府门口,发现府上的牌匾已经被拆去了,大门紧闭,上面贴着封条。”

“我当时吓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远远的找人打听,那些人说。府里前几日被抄了,老爷少爷们都已经被抓了。我问那夫人和小姐们呢。那些人说好象也都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天色晚了连城都不出去,就只好寻个小客栈落脚,想着第二天再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进侯府。小姐这种时候一定需要我陪着。”

最煎熬的就是那天晚上,吴婶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塌了。从她进了府服侍小姐,府里就那样富贵、安逸。可是一夕之间,吴婶觉得头顶的天都塌了。

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她觉得自己一定得做点儿什么。

“半夜里,有人突然从窗户跳进了我屋里,我是醒着的,吓得半死,那个人身上有伤。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出声。”吴婶忽然问她:“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是…”是吴叔吧?

“对啊,就是你爹啊。”吴婶说:“他喝了水,吃了我带的干粮。还用我的衣裳包了伤口,然后趁着天没亮的时候又跑了。我出去跑了一天,我知道的人家里好几家都出了事,没出事的,人家也不肯答理我。我也没进去侯府,还差点儿让把守街口的兵丁把我抓了起来。没办法。我晚上又回小客栈,结果我进了屋。发现昨天夜里那人居然又来了,大摇大摆的待在我屋里头,我是又气又急,还害怕。可是没有办法,我自己都怕人发现,只好容这人又在屋里待了一夜。他问我是什么人,我起先不说,后来想,我反正都麻烦缠身了,他要真想害我,我说不说自己的身份都一样,我就和他说了。”

外面好象起了风,阿青想,今天夜里说不定有雨。

这场雨一下,天就彻底冷下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为着怕人看见了惹麻烦,屋里没有点灯,她抱着被子缩在床上,那个不速之客拼了两把椅子,裹着另一床被子。月亮照在窗子上,小客栈的窗纸上映着外面的树影,风一吹,树影摇动交错,看着让人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大概那几天遇到太多变故,吴婶都不觉得害怕了。相反,虽然现在屋里这个人很陌生,很危险,可是有个人作伴,听着屋里还有另一个呼吸声,反倒给她壮了胆,让她觉得心里头奇异的变踏实了。

“你爹听了我的话之后,过了半响,跟我说,侯府这一次麻烦也大了,劝我先回城外庄子上去再等消息。”

“我也没别的办法了,能试的门路都试了,也只好先回城外去。你爹身上的麻烦也不小,他还有伤,和我同路算是混出了城,居然还跟我一起回了庄子上。他跟人说是我亲戚,在庄子上暂时住了下来。”

后来,这天下就真的乱了,京城里乱了,庄子上乱了。听说,在离京城很远的地方,丰王与恪王都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子。你爹进京打听消息,是我央告他去的,我放心不下小姐,小姐还怀着身孕呢,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快要生了,真不知道她和孩子怎么样了…你爹去了好些天,我都怕他再也回不来了,兴许他被抓了?受了伤?或者,他死了?”吴婶的手在发抖:“我真的等不下去了,结果有天他夜里回来了,还抱着个孩子回来。”

“侯府也被抄了,京里的牢狱都关不下,侯爷和姑爷他们死了,小姐还有侯府的下人们都被关着,小姐托你爹把孩子带出来,这样,好歹也算是给侯府留了一条根…我们带着孩子躲躲藏藏的等消息,没过多久,就听说人都死了,侯府的人都没逃出命来。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带着孩子一路往外逃。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世道太乱了,每天都能看到人杀人,甚至我还见过人吃人。”吴婶紧紧握着阿青的双手:“要不是你爹,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那样的世道里简直一天都活不下去,一步路也难走。要是没有我们拖累,他一个男人,身手又好,怎么着也能过得更好。不但要保命,还得找吃的,养孩子。我觉得这个人,真是不错,真的很不错。后来,我们就在一块儿了,成了亲。”

阿青听着这一段往事。

吴婶的讲述,和她残破零碎的记忆对照着,渐渐重合在了一起。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那居无定所辗转跋涉的远行…

吴婶的手颤抖着,抽出帕子递给她,阿青才发觉自己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濡湿冰凉。

八十二 夜雨

“当时的好些事儿,我们都是后来才打听出来的。当时太乱了,半个京城的人都被二王谋逆给卷了进去,其实大半的人都根本与谋逆不相干,因为攀诬乱咬,因为挟私报复,还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都枉送了性命。”

“侯府也是被攀诬的吗?”

吴婶露出了一个无力的笑容:“这事儿说什么的都有,亲戚套亲戚,关系套关系。侯府的大少奶奶娘家听说与恪王关系颇深,这种事情当时就说不清,隔了这么多年,就更说不清了。”

阿青在一片茫然中,突然想起一个人名。

“那,于夫人…是谁?”

吴婶怔了下:“她按辈分来说,是你的表姨母。”

“于家当年没有牵涉进这件事情吗?”

“于家当年没事,于大人这些年按部就班的升迁。”

于夫人为什么想要他们一家的性命?不,她如果想要吴叔吴婶的命,他们在京城的时候她就可以让人下手,不用派人千里迢迢的跑到七家镇去动手。

于夫人的目标不是吴叔和吴婶,她主要想杀的是阿青。

这件事吴叔和吴婶还不知道,但陈公子早就知道了。那,他是不是也一并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世?不然的话,实在没法儿解释一个京城的贵妇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要一个乡下姑娘的命。

感觉他比自己知道的还早。还多,这种感觉真是…糟糕的很。

阿青简直恨不得现在就想见到他,把他知道的都一五一十问清楚。

“阿青啊。之所以现在和你说这些事儿,不是为了别的。你是个聪明孩子,打小儿你心里就有数。本来我和你爹,想着托于夫人帮帮忙,总不能让你就一辈子这么躲躲藏藏的过下去,想让你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要是侯府没出事儿。你现在就是侯府的姑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不想做什么侯府的姑娘。”阿青轻声说:“我也不想要那样的荣华富贵。”

“是啊。以前我也想岔了。现在想想,什么事也没有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要紧。于夫人也不在了,我现在同你说这个,就是想让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很好的人,小姐是很好的人,姑爷也是一样。他们没能亲自养育你,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是他们实在办不到。当初能把你一条命留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刚刚抱回来的时候,就这么点点大,软软的,托在手里不敢用力。怕给勒着了…”吴婶伸手比了一下:“小姐一定很舍不得,要是我,我也舍不得。可是那个时候。不舍得也得舍得啊。”

“娘,你别说了,你歇着吧。”

吴婶头晕得很,确实坐不住,她往后靠在枕上,阿青替她盖上被子。吴婶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但她睡的不安稳,眉头还皱着。眼角还留着泪痕。

这些事对吴婶来说太沉重了。今天她说出来,就象把过去的事情又经历了一遍。

外面下起雨了。

阿青这一夜睡的也不踏实。她做了许多梦,光怪陆离,有许多人来来去去,她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这应该不是她的记忆。她有记忆的时候,已经在跟着吴叔吴婶逃亡了,她没有关于那座侯府的记忆,她也不应该记得吴婶口中的小姐和姑爷。

她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也认为自己不该在意。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个女子,是什么样呢?自己的长相是不是和她很象?

她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吴婶虽然是她从小伴到大的丫鬟,可是吴叔对那时候的她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会把孩子托付给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可能很危险,可能根本不会办到她托付的事。

也许她是别无选择了。孩子如果还留在她的身边,会更危险。

她得多么绝望,才会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些细节,吴婶没说。

也许她也不知道。

但是吴叔肯定知道的。

阿青如果还想知道更多关于侯府,关于当年的事情,她知道她还可以去向吴叔打听,吴叔一定会告诉她的。

可是…

阿青翻身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听着窗外沥沥的雨声。

现在去追究当年的细节,已经没有意义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他们一家人还要好好的过日子,往前看,往前走。

但是,真的,真的都过去了吗?

于夫人还会因为她的身世置她于死地。于夫人是死了,可是谁能保证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于夫人?

“姑娘?”桃叶披着衣裳,端着灯过来:“姑娘还没睡啊?”

“睡不着,帮我把灯点上,我再看会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