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做个“等一等”的口型,然后唤了桃核吩咐:“你去厨房,找赵妈妈,把今天那鸡汤热了,擀了面条做碗鸡汤面送来,我想多写会儿字,你们慢慢做不用急。”

桃核这丫头比较死板,怎么吩咐怎么干活,不会变通。不过很多时候,阿青很喜欢她这个性格。

就比如现在,桃核被她这么支出去,没半个时辰回不来。要是今天在屋里头的是桃叶,那就得给她找件更复杂的事情做做了。桃叶这两天因为变天的原因,着了凉。家里现守着郎中和药铺,抓了一剂药吃着,张伯说静养两天就没事了。

打发走了桃核,阿青去把窗子打开。

陈公子是穿着一件蓑衣来的,他把蓑衣脱了放在窗下,里面是一件暗青色长袍,袍襟下摆都有些湿了。

“坐吧。”

八十六 释疑

阿青替他倒了一杯茶,外面雨声绵绵,也亏他冒着雨就来了。

说起来也没有隔太久,可是阿青觉得…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个人了。

之前每一次见面,地点时间都不怎么合适,所以事后回想起来,感觉那么惊险刺激,没有一次是平平淡淡的。

这一次虽然看起来是她的主场,更从容些,但是也不是高枕无忧,要是让家里人发现她屋里出现一个男子…呃,那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在看书啊?”

“是账本。”阿青想先一步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陈公子已经伸出手,把她刚才翻看的东西拿起来了。

这人的手指长的还是挺长的…拿书册的样子看起来真是风雅啊。

不过真相是,这册子真跟风雅不沾边,只是一本分类的库账册。上面写的无非是团花彩墨葫芦瓶一个,又或是青石莲花送子观音像一座,诸如此类。

“怎么在看这些?”他有些纳闷:“是准备送礼?”

“不是,这是前些天收进来的礼。”

他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原来是这个,用又用不上,搁又没地方搁,还得小心保管着防霉防火,挺麻烦的吧?”

这话真说到她心里去了。

“别提了,还有好些不耐放的糕饼吃食,已经拿出去送邻居了。剩下还这么多,你有什么好办法处置这些东西?”

“办法是有。可是不能白教了你啊。”陈公子笑着说:“总得给些好处吧?”

咦…

这人也会开玩笑?

阿青也笑了:“那你想要什么好处呢?”

陈公子愣了下,过了片刻他转过脸,轻轻咳嗽一声:“行。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然后他马上把话题岔开了:“前几天就想见你的,可是天气不好,手头事情又多。”

可不是嘛。上次两人好不容易要开诚布公了,可刚说了个开头,把她的心高高吊起来了之后又戛然而止,这些天她心里都没着没落的。

陈公子没有立记得接着那天的话题往下说,而是犹豫了起来:“那天是我太冒撞了。兴许说错了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我还要多谢你,救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

“那也是你们姐弟救我在先啊。”陈公子捻着那册子的书页角:“行了,咱们就别在这儿谢来谢去了。”

看得出来他有顾虑,阿青有点纳闷。

上次也没见他这么顾虑重重啊。那他现在是为什么?

陈公子微一沉吟,倒是直接问她了:“吴家原来就住在京城的,这是座老宅子,应该是令尊的祖父在世时买了地盖的房,吴姑娘知道这些旧事吗?”

“我知道啊。”阿青心说我自家的事儿我不知道吗?不过陈公子你对我们家的事儿也知道的太详细了。

陈公子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一些:“令堂从前也在京城,原是翰林学士薛宜山家里的丫鬟。”

阿青眼睛微微圆睁。

那天吴婶没和她说细节,阿青也没追问。

原来她的亲生母亲,姓薛。

陈公子接着问:“吴姑娘,你对自己的身世。心里也有数的吧?”

“哦,对。”阿青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陈公子原来在顾虑这个。

他以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吴叔吴婶的女儿,但陈公子不知道她知道。

这话有点拗口,不过意思很简单。陈公子肯定派人调查过他们一家的底细,吴叔吴婶的来历,阿青的真正身世,这些都经不起细查。但陈公子按常理推断。觉得吴叔吴婶既然是把阿青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长大,平时一家人相处又这样自然和睦。那阿青应该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这样一来,他上次告诉阿青的话就不大合适了,信息量太大,会让阿青有诸多发散的联想。如果他今天再告诉阿青,你其实不是现在的父母亲生的,那对阿青来说过于突然,也有些残忍。

但现在不存在这个问题了,陈公子从阿青淡然通透的回答就判断出来,阿青肯定知道她的身世。

阿青有好些话不好问吴叔吴婶,现在眼前倒是来了一个同样知道根底的人,向他打听还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那…薛小姐嫁的是什么人?”

这一问陈公子也心里有数。阿青看样是知道,但知道的并不详细,不然不会连自己本来姓氏都不知道。

“姓石,石建裕,是东平侯的嫡次孙。他是仁化三年生人,比薛小姐大两岁,两个人的是很恩爱,很般配的。”

阿青在心里把他的名字又念叨了一下。

她觉得很陌生,但是她要记住,可不能忘了。

这个人是她的亲生父亲,虽然她完全不记得不认识。

“于夫人想杀人灭口,一方面是怕被当年的事情再拖累。不过后来再想想,说不定她有什么把柄*怕人知道。”

这都有可能,但是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吴婶虽然算是知情人,可是最关键的时候她远离了京城,幸好如此她才躲过了一劫,但是对当时的一些细节和内情就不了解了。就算她在京城,关在侯府高墙里的女人对当时大人物的搏杀倾轧又能了解几分呢?

陈公子重新接起了那天的话题:“我也是开春之后决定上京的,正巧了,在河口埠头又遇到了你们一家。”

真的是巧合吗?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陈公子很认真的解释:“这次的确是巧合,我本来就打算在开春后走水路回京,借着程家的船,一举两便。”

“原来那时候…你就在船上。”

那时候她曾经远远打量过程家的那艘大船,一家人还凑在一起猜测过程家对他们的示好究竟有何用意。

原因就在这儿啊。

“那当时程家的高管事送了我们很多菜蔬,后来还送了东西,都是你让给送来的吗?”

陈公子一笑:“我哪里会管这些吃喝的事情,是程家的人自己揣测着要送的,反正那些东西也不值什么,卖个好结个缘,山不转水转,以后说不定还能碰着面。”

八十七 宵夜

这倒真是,程家的管事肯定对这位贵客的身份有诸多猜测,也不一定清楚吴家同这位贵客有什么牵扯。但是抬抬手就能结份善缘的事儿,他们肯定愿意做。

“那会儿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又不习惯坐船,晕船晕的厉害,程家人找了张伯过去,借着问诊跟他讨了些晕船的药,其实是用在我身上的,说起来还要多谢他的良药,十分有效。”

“别客气了,说起道谢,程家已经送了很厚的谢礼,咱们算是两不相欠。对了,程家人进了京之后住哪儿了?”

“住在城东。”

程家在七家镇是个大族,七家大姓里头程家不说排老大,前三肯定能排上。阿青还曾经认得一个程家姑娘,串过一回门说话,不过那个程姑娘就已经是程家远支的了。

说了七家镇的事,又说了路上的事,接着就到了京城了。

“到了京城生活还习惯吗?”

“一开始不太习惯,现在好多了。”一开始喝水都不太习惯,京城的水不太好喝,这是所有人都公认的。阿青觉得京城的米也没有老家的米好吃,空气不如故乡的那么清新,人不如过去那么自在。

“我小时候。也并不住在京城。”

“是吗?”

“我到京城来的时候,比小山的年纪还小一些,我说的乡下口音总是被别人嘲笑。而别人说官话速度一快了,我又听不懂,记得那时候有两个服侍我的宫女就那样肆无忌惮在我面前讥讽我,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还想讨好她们,朝她们一直笑。”

这样的经历他都说的很平淡。

“后来呢?”

“后来我进学了,懂的东西渐渐多起来。就不再象年纪小的时候那样被人欺辱。”陈公子微笑着翻过阿青的那本账册:“我也很想念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真希望还能再回去看一看。”“会有机会的。机会总是可以找到。”阿青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宽慰的话,即使面前这个人完全没有流露出软弱的神情。

“嗯。”

阿青本来想问他,于夫人究竟怎么死的,除了他以外。是不是还有人在注意着自己一家人。

可是现在这样的气氛下,这话却问不出来。

于夫人死,和他有关吗?

于夫人派出的人是被他铲除的,而在他们抵京之后,于夫人就离奇的病死了,这怎么看,两者之间都有脱不开的联系。

“你想说什么?”

阿青很快回答:“没什么。”

“是有关于夫人的事吗?”

这人难道有读心术吗?

阿青吃惊的神情完全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陈公子摇头说:“虽然我也觉得这个女人心思毒辣,留下她一定会有后患。但她不是我下的手。我审过她派去的人才知道有这么位夫人的存在,但当时我还在七家镇,身上有其他麻烦。为免节外生枝,一时腾不出手来找她晦气。等我回到了京城,安顿好了自己的事情,却得知她已经死了的消息。”

不是他?

阿青几乎已经认定了,就是他。

可是陈公子已经把前后的事情都告诉她了,没必要在这一点上隐瞒。即使他承认是他安排了于夫人的“病亡”。阿青也不会感到任何意外。

可不是他,又是谁呢?

这个消息让阿青突然感到不安。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能有手段让于夫人无声无息的“病故”。这个人谁?他同自家有什么关系?还是有什么深仇旧恨?

窗外雨声潺潺,阿青觉得有一股冷风从门底下,从窗缝里透进来,吹得她背上发寒。

过去十几年的安稳岁月让阿青已经习惯了安逸,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生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来到陌生的京城,揭破了复杂的身世。而现在陈公子的话,让她突然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象背后时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令人寝食难安,如芒刺在背。

静默了一会儿,阿青听见了脚步声。

桃核在外面轻轻唤:“姑娘?姑娘,我把汤面端来了。”

阿青怔了一下,陈公子站起身来走到了屏风后。

阿青定定神,提高一点声音说:“端进来吧。”

桃核推门进来,端着的托盘里除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旁边还有两个小碟子,一个盛着醋花生,另一个盛着酱菜丝。

“姑娘,还要用些别的不用?”

“不用了,你去帮着唐妈妈锁门吧,回头再来我这儿收拾碗筷。”

桃核答应着退出去。

阿青看着那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面,手擀的面条根根筋道,汤汁浓郁醇香,上面还卧着一个圆圆白白胖胖的荷包蛋,可是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本来刚吃过晚饭就没多久,更何况刚才知道的事情,让她更没有食欲。

可是等下桃核再来收碗,难道让她原样再端回去吗?

“好香。”陈公子从屏风后出来,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拘束,自在的好象这里是他的房间一样:“正好我晚饭没吃饱,这碗面来的正好,就让给我吧。”

这才是瞌睡碰上了枕头,阿青笑着把碗往他面前移了一下,伸手示意:“那请用吧。”

陈公子坐下来,先闻了闻味:“这汤是不是你熬的?”

“是啊。”阿青下午的时候熬的这锅鸡汤,收拾整理东西的间隙里也没忘了去看火。

“我还记得养伤那些天,饭都是你做的吧?”陈公子一点都不见外:“程家的厨子手艺不成,作的东西中看不中吃,我后来时常想念你做的吃的,可惜打那之后都尝不到了。”

也许是这话里的遗憾让人动容,阿青居然神使鬼差似的说了一句:“那下回你来,我再给你做。”

话一出口,听到自己说了什么的阿青都惊呆了。

她说啥了她?

这话…这话…

陈公子已经笑弯了眼,露出了那犯规的特别让人心软的稚气酒窝:“那就说定了,下回我来你再亲手做些好吃的给我。”

“下次再说吧。”阿青含含糊糊的答了一句,坐在一边等他吃完面。

屋里很安静,她坐在一旁翻弄那本账册,其实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灯盏里烛芯爆了一下,阿青站起来,取了灯罩,把烛芯剪去一截,再把灯罩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