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把一碗面加荷包蛋都吃了,面汤喝的干干净净,两碟小菜他没怎么动。

可能是不合他口味——

阿青想,他真能吃得出她亲手做的东西吗?那两样小菜是赵妈妈做的,不是她的手艺。是不是因这个他才没动小菜?

“多谢款待了。”他露出了人们饱腹之后通常会有的餍足慵懒:“你放心,我不吃白食。你招待我一顿夜宵,我也还你一个主意。刚才你不是烦恼家里东西多不好处置么?”

八十八 人事

“你有好主意?”

“主意可不是我的,你想,京里头升官发财做寿娶亲的人家多了去了,送的东西又不是家家都能用得上,搁又没那么多些地方搁,人家怎么办?”

“是啊…”别人家都怎么处置这些东西的?乡下倒是不讲究,一盒点心过年的时候你拎来我家,我再拎到他家,据说正月十五之后,这盒周游列国的点心又回到了自家手里,但京城里显然不能这么干的。

“你不会自己出门去采买,所以不明白,你家里的下人应该就有懂这个门道的,你叫来问一问就知道了。”陈公子站起身,摸了一下肚腹,满足的发出一声喟叹:“这么些天,这一碗面吃的最舒服。”

他的话看起来完全没有夸张成分。

阿青小声说:“他们知道?”

“年纪轻的可能不知道,但是那两个有年纪的一定知道。”

唐赵两位妈妈?

“那这些天她们也没提过啊。”

“她们到你家当差才多久?”

没多久。

阿青一下子明白了。

能替主子出主意,打理这些事情,不说混到心腹的位置,起码也得是站稳了脚有话语权的时候。桃叶她们被孙家连身契一起送来的,她们没得选择,只能尽力在吴家扎根。

“那我明天问问她们。”

陈公子望了一眼窗户:“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你歇着吧。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让人到隔壁随便送样东西,或者传个话,我就会知道了。”

“好,”阿青顿了一下又说:“多谢你。”

陈公子还是跳窗出去的,按说钻门跳窗这种举动看来是很没教养的。但是他做来显得洒然不群,拿起蓑衣披上。他又转过头来对窗里的阿青说了句:“天气一天天转凉,记得窗子关紧。”

阿青觉得一个跳窗户出入的人叮嘱她关紧窗简直好笑。

不过她还是挺配合的点头:“知道。”

陈公子的身影没入夜色之中,阿青站在那儿出了一会儿神。风紧起来,雨丝都吹到她的脸上了。阿青才想起来关窗子。

桃核来收拾碗筷,这姑娘就是老实,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既不会胡乱发问,也不会对旁人漏出一字半句。

阿青看着她麻利又沉默的收拾了桌面,又给她铺好了床,端了热腾腾的水进来服侍她梳洗。

阿青现在对家里头添的人都有比较清楚的了解了。桃叶是特别操心的一个人,大小事情她都要挂在心里,不管那些事与她有没有关系。她都要去想想事情会不会出纰漏。就象一开始吴婶把她给阿青使唤的时候说,很细心周到。有什么你想不起来的事情她都替你想到了,这样的人使唤起来很舒心。桃核和她正好相反。这姑娘一根筋,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不会灵活变通,也不会多想。比如刮起风,看样是要下雨了,别人会想着把窗子关上免得雨水打湿东西。可是桃核就想不到。

至于大妞那里的桃花,这姑娘生的标致。按说。这样长相的丫头,一般都会有另一种用途。但桃花自己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就好象生怕自己被发掘出了另外一种用途。她比旁人都累,小心翼翼,把针线活儿练得精熟无比,现在家里头论起针线刺绣,没有一个能赶上她了。大妞天天出门用不着她服侍,她就关着门做针线,把家里头能做的针线活都给抢着做了。

阿青觉得她真是不容易,日日夜夜都拧紧了弦一样不敢松。她们都是单身一个儿被卖到这里的,阿青不知道她们各自身后都有什么样的背景。但是都卖身为婢了,想必不是什么幸福的往事。

最后就是吴婶身边的桃枝。这姑娘哪方面都不太出众,但是…她人缘儿挺不错。当然了,她在吴婶跟前服侍,其他人肯定不会想和她为难,她对旁人也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些日子下来,阿青也发现了,这姑娘虽然针线不如桃花,细心谨慎不如桃叶,卖力吃苦不如桃核,但是她确实会做人,跟谁都能说上话,而且让人觉得挺舒服,几句话一过就完全没有陌生感,象是多年熟人了。

这也是桩本事啊。

至于唐妈妈和赵妈妈两个,阿青觉得她们都是多年的老人精了,自己可看不透她们到底怎么样。从表面上看,唐妈妈管门上的事儿,赵妈妈则是把厨房的事儿拿的稳稳的,买菜什么的一些事情她们两人一起办。两人不争功,但也没有出过错。

阿青听着雨声睡了个安稳觉,就是梦里头好象也总闻见屋里有一股鸡汤面的味儿。

第二天阿青就找着机会问赵妈妈关于闲置物品的事情了。

赵妈妈果然懂行!而且一五一十讲的门清!

“能再出手送人的就留着,常送的礼就象那仿建安窑的花瓶啦,还有一般贺寿都要用的松鹤万年春那些,不好送的也好办,街上好些铺子都兼做这个的,京城里一年到头送不完的礼,讲究的当然要费尽心思,普通的人情应酬就不那么要紧了,都常在铺子里打转。”

阿青忍不住笑:“那这一进一出的,他们能从中间赚多少?”

赵妈妈比出一个巴掌。

阿青心说,不算少了啊。

但是话说回来了,这东西既然自家用不上,越搁越旧,还不如让它们再出去转转。

“一般人家都有相熟的铺子,也有掮客专管干这个,替主家估好了价找好了下家,从中间抽头。”

陈公子没说错,赵妈妈她们果然对这里头的事儿一清二楚。

可是阿青就更纳闷了。

赵妈妈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才,怎么会辗转到了他们家来呢?俗话说什么锅配什么盖,阿青感觉自家这口锅小了,赵妈妈这盖明显有些超标。

吴婶隔着屏风听了一会儿,原来闺女是在为了这事儿烦心,忍不住笑。

不过笑完了还有些心酸。

这些门道在官宦人家不算什么秘密,可是阿青自幼长于偏僻乡野,对这些一点都不了解。

八十九 初雪

“行啦,听听你这话,跟个管家婆子似的。”吴婶出声打断了她们,阿青绕过屏风走过来,挨着吴婶坐下:“娘这是嫌我笨了?我这不是才上手嘛,慢慢学,早晚能学会的。”

陪吴婶说了会儿话,幸好天气倒是转晴了,北风一吹,阴云散得无影无踪,可是这天气跟着骤然冷了起来,身上穿着薄夹袄,出门被风一吹,感觉骨头缝都被吹透了。

厚袄子,大毛衣裳纷纷翻了出来,吴婶又让阿青给小山去了信,捎了不少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小山这次回信很快,说东西都收着了,那次送的东西实在是救了急,衣裳被子收着了,已经用上了。说前几天山上就冷起来了,晚上盖的被子薄,屋子就象四面透风一样,冻得一晚都没怎么睡着,把衣裳都压在被子上都不顶事,正好这时候衣裳送到了,小山自己穿了一件,另一件借给了另一个同住的好友,那人不抗冻,都冻出病来了。还是张伯配的药见并行,小山煎了一剂给他吃,说当晚上发了汗已经好多了。

“山上已经下雪了啊…”

“说是小雪。”阿青安慰吴婶:“娘你不要太担心,小山体格一向比旁人好,别人受不了山上的清苦。他是一定不怕的。”

“这倒是。”吴婶笑着说:“他打小就这么胡跑乱闯的,养的粗。看来老人说的没错,男孩儿就得养得粗些才好。要象女孩子这么娇贵就糟了。”

阿青说:“娘其实比我明白,就是明白归明白,见不着他还是忍不住要担心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

不过吴婶现在是每天例行念叨一回儿子,念叨完了她又开始对女儿关切起来,捻了一把她的衣服:“你这袄好象薄了点。”

“外头斗篷厚,刚才进屋的时候解下来了,屋里暖和。再穿厚袄不自在。”

吴婶摸着她的手不凉,还是嘱咐了一句:“出去可记得穿厚一点。”

阿青抿嘴笑。答应一声:“知道啦”

小猫十分优雅的跳过来,跃上了阿青的膝头。吴婶因为有了身孕不敢亲近它们,这两只猫仿佛也十分懂事一样不往她跟前凑。

这两只猫长的快,也很讨人喜欢。现在天一冷。它们也不怎么爱往外跑,喜欢窝在炕上取暖。阿青给它们一只绒布做的球,它们能对着它玩半天,你用爪子推一下,我再用鼻子顶一下,玩的有来有去的。

她觉得自己的手是比去年的冬天要细白了。以前吴婶固然疼她,但她也不能让吴婶一个人做家务,洗衣做饭这些她都帮着做,做饭她比吴婶做的还好吃。但是今年家里头添了下人。洗衣打扫是不用她再做了,做饭也常常一天里头只做一顿,还是有旁人打下手把杂活全干了的。除了绣花写字别的都不干,那手能养的不细吗?

真是由简入奢易。今天她在厨房,想伸手去水盆里捞菜叶出来,结果手一插进水里,就给冻得一哆嗦。

去年这时候她可没这么娇气啊。

当然赵妈妈马上过来,把剩下的菜叶都捞上来了。笑着说:“姑娘怎么上手了?快把水擦干,抹点油。”

“不要紧。没冻着。”

赵妈妈坚持一定让她先去擦手:“姑娘家的手可金贵着哪。姑娘这两天不是再给老爷做袍子?这手一粗了可会把布料刮脱丝呢。”

“好好,我知道了。”阿青只好先去擦手,不忘嘱咐她:“这菜叶先放锅里氽一下再捞上来,别烫过头,菜就不嫩了。”

“好好,我知道。”

阿青回屋洗手,桃叶拿着巾帕和手脂在一旁等着,阿青一洗完手,就要帮阿青涂抹手指。

桃叶这一手肯定是专门练过,和阿青那种简单的涂匀抹一抹不一样,桃叶连她的指尖经常会忽略的地方都抹得仔细,关节处更是细细揉推,比她涂的既费了时也费了力,同样的,效果也完全不一样了。桃叶帮她涂完,阿青都觉得自己的手好象更柔软了,那个嫩啊,跟豆腐似的。用句好听点儿的修辞形容应该是肤若凝脂。

不止手有变化,其他地方的变化也有。

她的个子又长高了。

阿青现在的个子已经不算矮了,她自己粗略的计量换算下,现在该有一米六五吧?这样的身条儿穿起衣裳来已经非常好看了,尤其是今年夏天穿素纱水仙裙的时候,腰肢被宽腰带束得盈盈一握,裙幅长长曳地,唐妈妈她们夸她“如凌波仙子”。

阿青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长高。如果她是吴叔吴婶亲生的,还可以用父母身高套公式来算算,估量一下自己究竟能长多高,但是她亲生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一条用不上。

阿青站在镜前,铜镜里映出来的女子恬静中透出一丝忧郁,美好的犹如一幅画。

她长的象薛小姐吗?还是更象石家的人?

吴婶没有说过——这对她来说是一件伤心事,她不主动说,阿青也不会开口问。

有些事,如果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也就算了。如果全都知道了,也就不存在什么神秘感。就是一知半解的时候最难受,时不时就会想,会猜测,忍不住。

除了好奇,阿青其实更多的是担忧。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会不会再给吴家带来灾祸,象于夫人那样的人也许不止一个。

而于夫人又是怎么死的呢?陈公子怎么着也得算上个很有本事有心计的人了吧?可是弄死于夫人的那个人,可能比他还要厉害吧?

这个人是敌是友呢?如果是仇家,那吴家不可能到现在还安好吧?可如果是故交,为什么又这样神秘?

她想不通。

吴叔应该也在追查这件事。

阿青只希望一家人能太太平平的生活下去,一家和乐。吴叔吴婶其实没有抚养她的义务,她只是吴婶旧主的孩子,身世还如此棘手。换个人说不定半途就把这个麻烦扔掉了。就算能把她养大,也不会对她视如己出,这样百般疼爱。

桃叶出去泼了铜盆里的水,进来时对她说:“姑娘,外面下雪了。”

阿青推开窗子往外看。

果然,下雪了。

九十 腊八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可着实不小,第二天清早起来的时候雪还在飘,不过看起来更象从檐角树梢吹落的粉屑微尘。

“姑娘,今儿收了两张贴子呢。”桃叶笑吟吟的从外面进来,她在门口跺了两下脚。虽然院子里青砖路上的雪都扫过了,但是一路走来还是难免沾些雪沫泥星在上面。桃叶她们入冬一人也做了两套衣裳,平时当然没事,但是这样天气糟糕的时候,就得格外小心了,不然弄脏了没得替换。

“两张贴子?”阿青接过来。一张是孙颖孙佩姐俩下给她的,邀她去赏梅花。

还有一张呢?阿青在京城又没别的朋友了。

结果打开一看,她就愣了。

贴子是那位李姑娘下给她的,贴子后面还署上了李姑娘的名字。

阿青是到现在才知道李姑娘叫什么。

李姑娘名叫李思敏。

阿青想了想,还是拿着贴子去找吴婶了。

吴婶倒是没有说不应该去,听阿青说是在孙家认识的李姑娘,见过两次面,就说:“看来这李姑娘很是喜欢你,不然为什么单下贴子请你呢?既然请你去玩,你就大大方方的去好了。”

大概是看出阿青有顾虑。吴婶说:“小姑娘们交朋友,谈得来就行,你不要想着两家身份地位差距悬殊。虽然说她是宗室贵女。可咱们又不是巴着她求着她,身份不身份的,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

话是这么说。

可阿青的顾虑并不单单是地位这方面。

但她的另一重猜测又不能跟人说,只能自己憋在心里。

孙颖她们家是常去的,阿青经常带点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过去。可是去李姑娘家…也能这么带吗?怕不合适吧?

幸好还有几天时间缓冲。

展眼就是腊八了。

这一天家家都要熬腊八粥,吴家熬了不少,盛出来分送亲友四邻。

她真的不是有意要给陈公子送东西。但是既然大家住的这样近,别人家都送了。没有特意跳过他家的理。

粥是没说的,熬的那个香啊。还没出锅的时候,已经有人来敲门向唐妈妈打听了,问这么香的粥是不是吴家熬的。用的什么名贵的材料,竟然熬的这么香。

唐妈妈很会说话,笑呵呵的说,这熬粥各家都有自己的熬法,材料是不算名贵。这话说的人也不好再往下问了,毕竟打听人家熬粥的材料还好说,打听人家家传的秘方这就不合适了,退而求其次,说熬好了务必也给他们一碗尝尝。

阿青本来觉得熬得多了。这次熬粥用的可是他们家最大的一口锅,还以为一定喝不完,结果自家里头一人一碗。剩下的全送了人,有邻近的好几家人家直接等在门口,有一个不好意思的说:“家里两个不听话的闹着要喝你们家的粥…”

唐妈妈笑着说:“瞧你说的,腊八粥本来就是要分着喝的,分的越多福气越厚。”

阿青知道隔壁房子一天到晚是空的,只有几个下人在。这粥送过去,不定进了谁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