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早上喝了一碗不够。还想再盛,可是再盛来的却不是腊八粥了,而是家常吃的别的粥,今天家里煮的是南瓜粥。

吴婶知道她意犹未尽:“这个粥不是让你饱肚子的,吃一碗应节就成了,吃多了不好克化。”

说这话的时候吴婶想起儿子来,不知道他在山上有没有腊八粥吃。就算有,肯定也没有家里的合口。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他和大妞一样,总是一碗不够吃,总想再多盛点儿。

大妞很听吴婶的话,虽然觉得自己就算吃个半锅也不会克化不动,可既然婶儿这么说了,那不吃也就不吃。这南瓜粥也不错,南瓜甜甜的,粥里的米都已经快熬化了,吃起来也很香。

大妞还撕了一块香喷喷的咸鲜筋道的葱油饼,抹上酱,三口两口就下了肚。桌上还有其他的佐粥小菜,腌的黄澄澄流油的鸭蛋黄也是大妞的挚爱,还有酸辣适口的酱瓜,蒜苗炒的小干鱼,当然啦,也少不了腊八蒜。

吴婶把酱瓜拌在南瓜粥里吃的,小干鱼则是卷在葱油饼里,吃的很香。

她有胃口全家都高兴,阿青想,吴婶前些日子还说鱼腥呢,今天居然吃下了小干鱼,她胃口变好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她不是缺钙了呢?

阿青现在有点儿后悔在现代的时候没多了解一下怀孕的注意事项。她知道缺钙还是一个当时一个同事怀孕了,要吃的那种钙片本地没有,特意托人从香港买的。吴婶现在已经到了要补钙的阶段了吗?

阿青琢磨了一下,要不让唐妈妈赶着买点儿大骨什么的回来熬汤?或者用小虾皮做馅儿包点包子什么的?

她还没想好,大妞凑过来,笑眯眯的用讨好的腔调说:“姐,今天咱们吃什么?做肉圆吃好不?”

阿青炸的肉圆儿大妞是百吃不厌。刚出锅的时候外皮焦酥,里面一咬肉汁沿着嘴角往外淌,而且一点都不腻。这冬天夏天的时候不会做,因为费油,一次炸得多了,夏天不好存放。也就冬天进了腊月、过年过节的时候做。也不光刚出锅的时候好吃,即使放了一段时间,下在汤里,菜里,也一样好吃得不得了。外面那层酥皮被炖软了,但吃起来口感里带着一股韧劲儿,和里面更加香软的的馅儿还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和干豆角一起烧,再搁些自家做的酱,那味儿啊…想想大妞就要流口水。

阿青还没来及应,张伯在后面咳嗽一声:“你这几天正上火,油炸的荤腻的东西先不要吃了。”

大妞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

阿青只能表示一下爱莫能助了。

张伯毕竟是长辈,不管他不让大妞如愿是大妞真上火了,还是她做错什么事儿张伯想罚罚她,阿青都得听话。

张伯也换了一身儿厚棉袍,外面披着一件今年新做的斗篷,这是预备要出门了。大妞赶紧把斗篷一抱,就快步跟了上去。杨威和振武两个小的一个提着药箱,一个提着装杂物的背囊,也都是一身灰青的新袄新棉鞋,一溜小跑勤快着呢。原来他们俩对张伯表示,晚上有一个留在铺子里守夜,另一个回家来服侍张伯。但是天一冷,张伯就让他们一起回来了,反正药铺子里就那点儿家当,招不了贼,倒是人在药铺里过夜,万一冻坏了是大事。

九十一 邀请

阿青本来是想请大妞一起去做客的,可是大妞摇头没答应。

“我爹最近跟我卯上了,一个劲儿找我的错儿,说我不专心,不是好好干事的料。”大妞样子显得很不服气:“我要是一出去,他肯定又说我三心二意。再说啦,要是孙姑娘请你,我跟去就跟去吧,反正大家认识,李姑娘我又不熟,去了肯定拘束。穿戴一新在那儿一坐一天,太别扭了。”

“你最近在学什么?”

大妞笑着凑近她说:“我要跟我爹学医术呢。”

阿青吃了一惊,同时也觉得有点儿歉疚。

她最近挂念着自己身世的事情,多少忽略了大妞。

“你将来想做郎中吗?”

“也不是啦…”大妞挨着她坐下,顺手把阿青桌面上的一朵时鲜簪花拿在手里玩:“前些天铺子里来了个妇人,说是身上不爽利,说要抓药吃,但是我爹要把脉她也不给脉,问她哪儿不舒服她也不搭理,这一问三摇头的让人怎么敢给她药吃呢?吃坏了怎么办?后来吧,我就把她领后面去偷偷问她哪儿不舒坦,她才跟我说了,我又出来说给我爹听,我爹才给她两味药。但是因为没有诊脉,我爹也不能确定她的病是不是他想的那样。所以那药也只是外用,不能内服的,这样的话就算万一不对症。也不会有太糟的后果。”大妞抓抓头:“我就想,那个女人其实也不容易,她的病吧,确实不方便让男郎中给她看,可是这样自己随便弄药吃也不是办法。要是有女郎中的话,那不就能给她们看病了吗?”

大妞的话让阿青…怎么说呢,简直是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刮目相看。

什么时候只会憨吃憨玩儿的大妞竟然这样懂事了?

“那张伯怎么说呢?”

大妞撅起了嘴:“我爹让我趁早打消这念头。说我贪玩儿,脑子笨。性子又定不下来,不过是三两天的热乎劲儿,学不出个名堂来的。他还说我粗心,这给人诊病不是玩的事。别的事情粗心,丢了钱丢了东西都是小事,给人诊病出了差错,那是要丢命的。”

张伯说的也是阿青现在心里隐约担忧的。大妞的心地纯善,这个阿青毫不怀疑。但是从小看到大,阿青也知道大妞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脾气,以及她粗枝大叶的性子。这给人治病的确不是一件可以闹着玩的事情。

“起先吧,我也是头一热,被我爹训了之后。我又想了两天,我还是想学。”大妞声音很小,手里紧紧捏着那朵绢花:“我娘当初…我爹明明是个郎中。娘不该去的那么早。后来我听人家说,郎中是医不了自家人的,咱们那儿地方小,也找不着个医婆子。我还是想学这个,学好了,给人诊病。我的毛病我知道。我会改。”

阿青握着她的手:“那你加油,姐姐支持你。”

大妞朝她一笑。眼圈还是红红的。

看得出来大妞这不是一时冲动,她是真想走这条路。

起步晚,性子粗疏,脾气急躁,这些问题都是存在的,但是只要她自己肯吃苦,阿青相信她会有学成出师的那一天。

想想,她还不如大妞呢。

大妞正正经经的想学本事,规划自己将来的生活方向。

可她呢,随波逐流,整天练点儿厨艺,做点绣活,看个账本…这些东西也有用,可都是为了嫁人以后过日子准备的。

想想她真是够颓废的,人生实在太没有追求了。

可她能做些什么呢?

上辈子学的专业在这儿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啊,而且这个时代,女子能做的职业是很少的。按高低贵贱来排,身份最高的职业女性应该是宫中女官,可说穿了也是有身份的奴婢,完全是身不由己。再往下,女子除了自己开店当老板娘,能做的职业好象也就只有牙婆、媒婆、医婆。

这些统统不用想,但凡需要抛头露面的吴叔吴婶决不会同意。要是她想自己弄个铺子玩玩,吴婶一定没二话,但也只是让她在家玩玩。

她身上的麻烦已经太多了,实在禁不住再节外生枝。

只是现在她天天困在家里,大妞天天出去药铺做事,两个人有时候连坐下说说话的功夫都找不到,让阿青心里很惆怅。

李姑娘按约好的日子,早早就打发了人来接阿青出门。唐妈妈扶阿青上了车,李思敏端坐在车里朝她一笑:“吴姐姐。”

阿青在她身边坐下来。这辆车阿青之前在孙家门前见过,当时只看到了车外面的样子。车子里头比外面更显得精致,除了保证了基本的乘坐舒适之外,吃喝玩乐的设备也都有。攒盒里有点心,凹格里有茶壶,最大限度的合理利用空间。

“这车不错吧?”李思敏笑着说:“我找人要了图纸,让人把车里从上到下重新改整过了,这样出门的时候可以舒服一点,我喜欢出门。”

阿青和她不太熟,李思敏说了这么一串,她只抱以微笑。

“孙姑娘她们呢?”

“我也打发人去接她们了,咱们到城门口再汇合。”李思敏笑着说:“城里头没什么好玩儿的,咱们去城外头散散心。我在那儿有个庄子,庄子上地方大,咱们可以骑马——吴姐姐以前骑过吗?”

“小时候骑过,都忘的差不多了。”

“我骑术也不精。”李姑娘善解人意的说:“现在季节也不好,天冷,风也大,不适合骑马。咱们中午就在庄子上用饭,有很多城里没有的玩意儿,大家尝个新鲜。”

到了城门口,果然孙家的车子也已经到了,在街上姑娘们不好互相招呼寒喧,车子汇成一行,就往城外去了。

要让阿青来选,她更希望和孙家姐妹同车,起码大家互相之间熟悉,有交情,有话题。可现在车已经在路上了,想换车的话是没法儿说了。

李姑娘很会说话,车上气氛倒不冷清。她正说起一道点心的做法,这个阿青是内行,和她很说得来。

九十二 出游

“最后抹上调料之后入烤炉,两面都烤成微焦的金黄色就好了。”李思敏笑着说:“里面的馅儿稠稠的,咬一口就会淌出来呢,所以要赶紧吃,不然淌到手上会沾的到处都是。要是等的时间长了也不好,冷了馅儿又凝成一团,不好吃了。”

“下回我到家也可以这么试试看,只怕做不好。”

“那我也比我强,我只吃过,这些做法是旁人告诉我的。”李思敏摆摆手:“我家里才不会让我去下厨房,连在旁边看他们做都不行,更别说自己动手试试了。”

可以理解。

李思敏的身份不同,想必从她出生起,就有一群人专职伺候她。在这种情况下,她哪怕咳嗽一声只怕那些人都得紧张万分,下厨这件事,对熟手来说没什么,对于生手来说简直是危机四伏,时时刻刻有可能出意外,当然是能免则免。反正以李思敏的身分地位来看,她在自己家里完全不用亲自动手操持家务,将来嫁出去之后也没有需要下厨做饭的机会。既然如此,她家里人,她身边的人不同意她下厨理由是相当充分的。

阿青透过车帘缝隙看着跟车的人——那些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侍卫?他们骑着骏马,佩着刀剑,面无表情,目光显得十分警惕,虽然穿着便装,但是怎么看也不会让人把他们当成仆役。

这样身份的一位姑娘。家里头对她的人际交往一定管控的更加严格。

李姑娘能这样和她相约出游,事情明摆着不寻常啊。

“吴姐姐?”

阿青回过神来,赶紧应了一声。

李思敏微笑着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头带着点挪揄的意味。

有件事儿,她们都心知肚明,只差说破了。

“我一见吴姐姐心里就很欢喜。”李思敏拉着她的手:“我娘说我这个毛病是没药可治了,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两个奶娘里,长得更白净的那个我就喜欢她抱,长得黑胖的那个我就不喜欢亲近她。后来可以自己挑丫头了,我挑的丫头一水儿都是美人胚子。”

阿青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落在跪坐在车门边的那个丫鬟。那个丫鬟大大方方的迎着阿青。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容。

果然是个漂亮的姑娘。

好吧,大家就一起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吴姐姐平时除了下厨。还喜欢做什么?”

“读读书,写写字,帮我娘料理一下家里的事情。”在乡下的时候,可做的事儿多了去了。一年到头都不闲着,即使是大雪封门的严冬,在家里也不会闲着,顶多早上多睡一会儿,下着大雪的日子,火炕暖和的让人根本不想起身呢。不过还是要起来的,不然没有饭吃。弄些东西填饱家人肚子,吴叔会拉着小山扫雪,扫完雪也出了些汗之后他们就开始打拳。吴婶和阿青会在屋里做事,缝补衣裳,剥栗子和花生。一边做这些一边聊天。吴叔会教她和小山读书写字,小山写字总是静不下心来,但是对练武就有无限热情。他写字的时候眉头紧皱,握着笔的手用力到发颤,写出来的字都是粗胳膊粗腿儿,浓墨重笔。大妞常常会过来。他们三个在屋里玩点牌戏,聊天。在炭盆里烘芋头红薯吃。要是小山不在,她和大妞两个人在一起描花样子,扎花玩,挑线,甚至研究怎么梳个新发式都能玩一下午。

李思敏说:“待家里也确实闷。先前我家里给请了师傅,学些琴啊画啊的。我弹琴没什么天分,用师傅的话来说就是匠气。手法没错,谱也没错,就是弹的呆板生硬,叫人听不下去。画画呢,我又耐不下性子来。我倒是挺喜欢出门的,可是京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没什么新鲜的地方,也没有几个处得来的朋友,出门也变得没意思了。”

这么一路说说话,不多时就到了李思敏说的庄子上。城外头就是显得比城里头清静。阿青来京城这么些日子,这是第二回出京,头一回是跟着孙夫人去进香。庄子前是成行的大树,现在已经是隆冬腊月,但是松柏树依旧长青。只是这青色不象春秋那样青翠,而是一种郁郁的苍色,显得十分稳重端庄。

太阳将树影投在地上,四下里并没有闲人。阿青听到远远近近的鸟雀叫声,高高低低交织成一片,好不热闹,这是在城里听不到的。

车一直驶进山庄里头,下车的时候阿青脚有点麻了,在车上待的时间不算短了。看她身子打晃,从后面车上下来的桃叶急忙上前扶住她。

这麻痹的脚一沾着地,跟有许多小针在刺一样,那叫一个酸。

李思敏一看就明白了,笑着说:“快扶吴姐姐进屋坐下歇歇,叫个人来揉一揉活活血就好了。”

“不用揉,走两步活动开了就行。”

让不认识的人替她揉腿脚,阿青可觉得不好意思,这是在旁人的地方。

李思敏也没坚持。

孙颖和孙佩也过来了,几个人相互见礼寒喧。李思敏笑着说:“本来还想请梅家、关家的两位妹妹一起来,结果她们一个着了风寒,另一个家中有事情出不来,今天只有咱们几个了。”

“人多热闹,可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孙颖说:“人少了能安安静静的多说会儿话,也挺好的。”

进屋之后阿青的脚已经感觉好多了,茶端上来,孙佩说:“这茶的颜色淡,味儿也淡。”

“这是旁人送的,我也觉得淡。不过送我这茶的人说,这茶就适合冬日喝,平气去燥最好的,也就尝个新鲜。我后面预备了好些玩意儿呢,咱们喝完茶就过去吧。”

不去考虑太多背后的因素,这一天的出游可以说是十分愉快和尽兴的。阿青甚至头一次见到了番奴。当然以她的阅历不会大惊小怪,只是觉得很新鲜,孙佩就不一样了,她是头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番奴,惊奇之余更多的是不安,甚至想藏到姐姐身后去。

九十三 故乡

番奴身材高大,全身上下都是黑漆漆的,只有眼白与牙齿不是黑色,虽然李思敏解释了他们性情温顺,绝不会伤人,孙佩还是不敢靠近。

这两个番奴确实象李思敏说的那样,看起来非常温顺。

等他们退下之后,孙颖问:“听说番奴都是从海那边贩过来的,看起来样子凶恶,但是用起来还是很听话的。”

“其实他们派不上多大用场。”李思敏说:“力气大是大,可是脑子不怎么灵活,学咱们这儿话几年了也没学会几句,吩咐他们能听懂,可是他们又不会回答。带他们上街去吧,还容易引起骚动,只能扔在乡下让他们干点儿杂活了。这一对番奴是旁人送的,换成我,我才不花钱买这不实惠的样子货。”

孙佩好奇的问:“他们能听话吗?不想着逃回老家去?”

李思敏笑了:“逃?逃不了的。你以为象咱们这儿的人一样,逃了混在人堆里找不着?他们这种长相,在咱们这儿是寸步难行的。”

孙佩一想可不是,就那俩番奴的长相,实在是太扎眼了。

“再说,他们根本不想跑。”李思敏说:“他们在这儿吃的好住的好,根本不想回老家去,这儿可比他们老家强多了。听跑船的海商说,他们老家可是不毛之地。”

是这样吗?

阿青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那两个番奴的身影了。

可能李思敏说的对。

她也是一个异乡人。而且她的家乡比那两个番奴还要遥远,在一个…她可能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

起先她也想要回去,后来…她发现她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她也跟自己说,这里的生活很好,她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不再想回去了。

“吴姐姐?”

“哦,没事儿。”阿青加快脚步跟上她们。

天太冷,庄子上风也大,这种天气里想骑马那是不太可能的。李思敏十分别出心裁。没想着招待客人们喝茶、下棋,做诗、赏花之类。她在屋里竖了张包绸缎的靶子,大家比射箭。

这玩意儿很新鲜,投壶大家都玩过的,但射箭就是只闻其名了。用的弓十分小巧精致。与其说是武器,不是说是玩具。弓身上雕着花系着彩带,孙佩摸着它都爱不释手了。

李思敏笑着教她怎么拉弓,搭箭,瞄准靶子。

孙佩把弓拉得满满的,手一松,箭根本没受弓弦回弹力的影响,直直的往下墮,啪的一下摔在她的脚面上。

当然。竹箭很轻,又没有箭簇,是不可能把她砸伤的。

旁观的三个人无良的哄笑起来。连孙佩的亲姐姐孙颖都不例外。

李思敏边笑边说:“不打紧,头一次嘛,都是这样的。”

孙佩自己也不恼,笑着又抽出一枝来:“刚刚那支不算。”

“不算,不算。”其他人笑着附和,阿青还说:“你当心些。别把护指给转偏了,弓弦会把手指勒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