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找人打听了,不然我们说不定就这么错过去了。”

悼亡词大名鼎鼎,提到万佛寺,读过书的人会马上接着想到悼亡词。前朝有名的风流才子,书画名家唐青知因卷入一场冤案被流放,经历无数艰难困苦。等到终于洗刷冤屈返回京城,才知道家人都已经离世。父母,爱妻,女儿…都已经离他而去,唐青知在重病中写下了悼亡词,之后就双目失明,没有多久也离开了人世。

来万佛寺而不看这块悼亡碑,确实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人们读过悼亡词后潸然泪下,甚至有人只敢读讲述一家和乐幸福时的的前半段,后半段掩目不忍观。

阿青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块石灰色的石碑。

唐青知的字前后有巨大差异。在他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他的字也是纵情任性,极尽风流。都说以字见人,那个时候他是多么的春风得意,年少成名,娇妻相伴。而在他人生的后半段,他经历了冤狱,流放,困顿艰辛一一尝遍,这时候他的字每一笔都记录下了悲辛苦痛,和从前全然不同了。

阿青站在碑前怔怔出神。

这碑上的一个个字都显得那样滞涩孤寂,看的人已经如此难以自拔,而当时写字的人又是什么心情?

悼亡词阿青以前就读过,当时她也和很多人一样,往往只读追忆美好年华的前半段,后半段常常掩过不看。

可是现在她的感觉全然相反,她无法直视的却是前半段。

因为已经知道后面的结局,所以前面那些美好回忆更让人感到痛惜,一切都已经物事人非。前面越美满,后面就越凄楚。前面越是柔情蜜意,后面的生离死别才更叫人黯然神伤。

那个时候,他曾经多快活,后面他就有多么悲伤。

阿青抬手摸了一下面孔,手指沾到的是湿濡的凉意。

一百零一 梅林

兴冲冲的来看碑,但一行人离开的时候都沉默不语。

连年纪最小的孙哲都很沉默。

阿青是第二次来到这个庵堂。

这地方和上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依然如此安静,门前的竹林显得愈发苍翠,青灰的檐瓦上象是凝了一层白霜,但是走过去仔细看,应该不是霜,太阳早就升起来了,霜应该已经融化了。

大概是年月久了,有些青砖墙也会上样,砖的表面上会有一层被风霜蚀化的灰,如果没有人及时扫去,这些灰蚀就会留在原处,越变越厚。

阿青还记得上次在庵堂吃到的美味的素斋,现在想起来依旧是口齿余香。阿青在家里也试着做过,但是味道和这儿是不同的。虽然大妞和吴婶都说不错,阿青自己觉得还是少了点儿什么。

也许别人是有什么秘方的吧。

也可能是自己在选材火候方面还是有欠缺,尤其是火候,这个真是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则少的东西,同样的东西火候有差,那味道简直完全两样了。

孙佩这会儿也是努力打起精神。她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姐姐和阿青。是她提议想去看悼亡碑的,本来她也只是听人家说这个有名,觉得看了一回之后,下次再和表姐妹、和其他的手帕交说起来,也有面子。可是害得大家心情都不好,姐姐和阿青姐好象都哭了,她觉得心里特别过意不去。难得出门一次,她偏闹的大家都不高兴了,所以这会儿特别积极的和阿青谈论素斋。“阿青姐,要不咱们去问问这里的厨子这菜是怎么做的?反正咱们问了之后又不会开铺子做买卖,不会跟他们抢饭碗的。”

“不太好。”阿青摇头。这年头的人对手艺和秘方这些东西十分看重。和后世的公司企业看重自己的商业机密是没有分别的。她们只是借着一点交情来这里做客的,人家愿意尽力招待她们,是人家的客气,但客人也要做好客人的本份。万一这里的主人因此恼怒,那伤了体面的是孙夫人。再说,阿青觉得这里的主人住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招待客人也从不出面。他们这样来打扰可能已经让人觉得很不快了。怎么能够再节外生枝呢?

另一个隐约的担心就是,阿青觉得这位庵堂的主人,应该是个相当有身份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底气住在这样一个地方的,这儿的一草一木都并不寻常,套句大俗话,那就是处处彰显低调奢华。人家不显摆,不代表真是没脾气的软杮子。

“好吧…”孙佩有点不太甘心:“要是咱们知道了做法。不用跑这么远来也能吃到那样的美味了。这里好是好,但是…”

“天天吃着,你就不稀罕了。”阿青笑笑。

这里是真的很好。从半敞的窗子望出去,青山延绵。景致如画。可是如果让孙佩天天住这儿,她肯定住不下去。人们都说画很美,但是让你住在画里。你能住下去吗?

就算是阿青,她可能也住不下去。毕竟她这辈子才十几岁。后面还有几十年要过呢,这庵堂实在太象养老院了…

“咱们去院子里走走吧,刚才领咱们进来的那位妈妈不是说了吗,这里的花园打理的特别好呢,有很多城里不常见的花木。”

庵堂后面有一片梅树,这是上次来没有注意到的。

因为上次没开花嘛。

但这次不一样,正是梅花开放的季节,还离着老远,风中就送来梅花的香气。山风冷,显得花更香。

吴家也有梅花,不过只有两株,现在也开了花,可是零星散碎,完全谈不上多美。

可是一大片梅树同时开花,这种景象简直称得上震撼。延绵的成片的花树,就象铺展开的云锦。

厚密,柔软,馨香,华美。

连孙颖都半天说不出话来。

“京里的好园子不多,已经好久没听说哪里有这么好的梅林了。”

阿青把斗篷拢紧了些。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带手炉,一来觉得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用不着手炉。二来也快到用午饭的时辰了,在外面逛不了多久的。

不过山风还真冷。

她仰起头,满树的花在阳光下仿佛剔透的冰凌,显得晶莹璨灿。隐约的雾气在花间浮荡,在阳光下,一树树的花仿佛都带着淡金色的光晕,让人目眩神迷。

真美。

不但美,还这样的香。

整个人都被这样醉的香气包裹,就象走进了一场迷幻的梦境里。

“吴姑娘。”

阿青有些意外的转过头——

她刚才太投入了,甚至没发现身边的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这一片梅林之中,居然只有她和秦…好吧,她记得她好象叫秦晖?还是叫秦耀什么的。

“我知道这样是有些唐突了。”秦晖觉得鼻子发痒,鼻尖痒的就好象沾上了什么东西一样,特别想去揉。

可是现在不能揉,现在得拿出最好的一面来表现,怎么能当着,当着她的面去揉鼻子?

“是我请孙师弟帮的忙,我…我就是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阿青其实也有点紧张。

这种环境,这种情景,要说她不明白秦晖的意思,那纯粹是假话了。但是她又不能抢在他的话前头说我明白你要说啥,她还得等他把话说出来。

而且,她也有点纳闷。

她和秦晖就见过一面吧?可能是两面,不过阿青记得的应该是一面。他们甚至没有讲过什么话。哦,阿青觉得相互道“有礼”“万福”不能算是说过话。

“我…”秦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口才如此拙劣过,满肚子的话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阿青也觉得不自在。这种事情,不光开口的一方忐忑,她做为另一个当事人也觉得非常尴尬。

“头一次见你之前,先生曾经与我说起一件事。”秦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有一句话冒出来就赶紧抓住,不说出来的话,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继续结巴下去:“让我在师母寿辰那天一定把自己收拾的齐整体面一些,然后拜寿的时候…”

阿青怔了下。

寿辰那天,孙佩说过,孙夫人是借那个机会让孙颖相看一下未来夫婿,只是当时连孙佩都不知道孙夫人心中的人选。毕竟那天的年轻男子可有好几位。

孙佩觉得秦晖的机会很大。但是她不喜欢这么一位姐夫。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虽然我对先生和师母都十分敬爱,他们一直对我很好,很照顾。可我从来没想由旁人安排我的终身大事。所以师母让我们过去的时候。我借机去了花园。”

说前面这些缘由的时候他说的还算流利,甚至带着一种孙佩说过的那种傲矜的派头,大概他少年才子的名声的确不是吹出来的。

可是阿青觉得这事儿就更糟糕了。秦晖原应该是孙颖未婚夫婿的人选,自己在其中算是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不成。这太危险了,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

阿青后退了一步:“秦公子…”

“吴姑娘。”秦晖一眼就看出来她想要做什么,连忙补上一句:“从一开始先生同我提的就不是孙姑娘。”

什么?

“不是孙姑娘。”秦晖说这话的时候也搞明白了一件事。

吴姑娘也不知道那天的详情。她不知道那天寿宴真正的意图。

说真的,如果先生和师母想招他为婿,根本不必如此迂回安排。他天天在孙家读书,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与孙姑娘相见,再不济还有小孙哲。这个师弟同他特别要好,如果他真对先生和师母的女儿有意。没人比他更便利了,完全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是为了躲避这种相亲安排才避开前厅去了花园,但是谁想到吴姑娘也没去前厅,他要躲开的人偏偏又遇上了。

先生跟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把姑娘的详情告诉他,所以秦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自己会见到一位什么样的闺秀。他听说她在荒僻乡野长大,来到京城不过数月,没有读过什么书,很可能根本不识几个字,没事喜欢下厨鼓捣,孙哲不止一次夸过她手艺好,做的东西特别美味。

他也暗中期望描绘过未来妻子的模样,她不必生得多美,性情温柔就好,能听得懂他的话,不会在他说了上句之后她接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至于厨艺什么的…他是娶老婆又不是娶个厨子。

可是现实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把自己原先想的那些都忘了个精光。她的身形,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他甚至记得她的衫子的一角在风中微微拂动的情形,那么让人心醉。

寿宴之后好些天,秦晖都神不守舍,现在回想起来,他根本记不起那些天他都做了些什么,脑子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他变着法儿从孙哲这里打听吴家的事情,孙哲这小子太规矩了,虽然两人关系这么要好,他也不肯帮他在中间递个信,甭管秦晖怎么磨怎么哄,他就是一句,不答应。秦晖对着他简直是老鼠拉龟无处下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原来的打算是,等来年会试之后同先生说明,然后请人上门去提亲,这件事情应该会很顺利,不会有太多波折。先生和师母他们本来就有意撮合,之前是他年少气盛,但是现在他改主意了,这件事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

可没过多久他就听说了新的消息,吴大人升官了,吴家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甚至有人向吴姑娘提亲了。

一百零二 表白

这消息简直象是当头一棒,让秦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可以随心所欲的支配和安排的。他可以这样安排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家事,但是亲事,不在其中。

旁人不是牵着线的木偶,随着他想怎么拉就怎么动。

他想,会试他是一定会榜上有名的,这一点不会错,但是接下来呢?他有八成把握求恳先生和师母答应替他说亲保媒,可吴家、吴姑娘会不会答应,他发现自己是一成把把握都没有了。

毕竟上一次师母寿辰的时候他有意避开,这肯定已经得罪了吴夫人。吴姑娘跟他压根儿就没怎么说过话,说不定连他这个人是什么扁是圆都没看清楚,凭什么就会答应嫁给他?而且,说不定在会试之前,吴家就会给女儿定下亲事,这么一来,他的打算全盘落空,他原来美满的设想和打算简直成了一场荒唐的空梦。

秦晖认为,他不能坐以待毙。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那自己就蠢透了。

“我写了一封信,但是孙哲不肯帮我转递。”秦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这信已经写好有一段日子了,重阳那日他跟孙哲说了半日的好话,孙哲终于答应了帮他转递,可是事到临头,孙哲居然又临阵反悔,没有把信掏出来。秦晖当时看着真恨不得自己一步冲上前去,把攒了一肚子的话全告诉她。

他想告诉她,她已经住进了他心里。能看到她,他是多么欣喜和忐忑。如果她不嫌弃他现在功未成名未就,不嫌弃他的家世寒薄,不觉得他的一腔痴心是非分妄想…

他想让她等一等他。

等到他会试之后,等到他在前途上更进一步,他会求恳先生,求师母保媒,娶她为妻。

他想和她长长久久的相处厮守,他会一辈子对她好。她识字不多也不要紧,他可以教她,一天,一年,十年。她喜欢下厨那是好事,他想品尝她做的每一样吃食。她要是喜欢花草,他们可以找一处大一些的宅子住,可能会稍偏僻一些,毕竟京城居大不易…她是家中长女,温柔大方,肯定也持家有道,他是家中独子,他想,父母一定也会喜欢她…

这封信他涂了写,写了涂,最后写的廖廖几句话让他非常不满意。既不显得真挚,词藻也毫不华丽,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再改下去——或者说,再改下去,这信就更写不成了。

这封信他揣在身上不是一天了,封套的边角都已经磨毛了,再揣在身上这信说不定就要被搓揉烂了。

好在终于等到今天这么个机会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和轻浮荡浪子差不多。他并不是没见过旁人是怎么表白心迹的,可他那时候觉得那些人十分愚蠢拙劣,说出来的话更是做作肉麻。这种事他曾经以为自己打死也不会做,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人曾经说过的话,乱糟糟的搅和在一起,把他原本的思绪给搅的一团糟。

“吴姑娘,我…”

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咳嗽让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秦晖迅速转过头往回看,林间花影横斜,香气空浮,并没有看到人影。

秦晖往前走了几步,抬起挡住视线的一道横枝。

“谁在那儿?”

没有人应声。

应该不是孙哲他们。

孙哲这次应该不会再临阵退缩坏他的事了。他只请他替自己争取一盏茶的功夫。时间再长的话,孙哲应该也无能为力,更重要的是,孙家两位姑娘可能也会起疑心。

他是想和吴姑娘多多相处,但他不能害她被人非议,毁了她的清白名声。

若是被外人看见…

他迅速转身往回走:“吴姑娘,我先…”

剩下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了。

刚才阿青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他甚至没听见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秦晖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抬起的手又慢慢垂下来。

他懊恼的想,信还是没有送出去。

阿青走的很快,她提着裙子,步子非常轻盈。

实在是太尴尬了,阿青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遇到这么一桩事情。

秦公子竟然不是孙大人挑中的女婿?

难道上次孙夫人寿辰的时候,真正要去相亲的人其实是她?

可吴婶一点口风都没透给她啊。

这事儿实在太突然了。

更糟糕的是,刚才那咳嗽声音,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