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记忆中,阿青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没事儿,不怕…”大妞努力的安慰她:“咱不怕。你想答应就答应,不想答应咱就不理他,犯不着为他哭,他算老几啊。”

这种安慰真是…

阿青默默的把泪抹净,觉得这安慰还算是有效果的。

“姐你怕什么呢?”

“怕…未知。”

“未知有什么好怕的。”大妞在这一点上抓瞎了:“你是怕他家里人不喜欢你?还是怕他将来当了王爷娶一堆小妾?”

阿青磨着牙说:“都有。”

“哦,这样啊。”大妞乐观的给她出主意:“可是姐,吴他现在都六品官儿了,没准再过两年就是更大的官儿了,你也是大家闺秀了。怎么着也会嫁个大家公子的。那你也不能保证你嫁给别人,别人家就没有恶婆婆刁小姑啊?大家公子不娶小老婆的很少吧?”

阿青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来,借着帐子外面不怎么明亮的烛光,大妞看见了她有些发红的眼睛。

“姐,我说错了?”大妞有点不安。

“不是…”阿青摇头:“你没说错。”

大妞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这年代女人处于弱势地位,嫁给谁也不能保障一生幸福。象吴叔和吴婶这样的夫妻是很少的,但他们的结合是动荡的时代造成的。走的不是正常程序。如果当年没有二王之乱。大概他们根本不会相遇,更不要谈能结为连理。

大多数女人都必须忍受和别人共享丈夫,困在后院里。处理棘手的婆媳、妯娌、姑嫂间的关系。那种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的未婚男士即使找到了,成亲了,也不能保证他不纳妾。

和他家来往密切的孙家倒是没有妾,但是有通房丫头。

连孙大人那样的人都不会只守着孙夫人。他可是京中人们提起来都交口称赞的端方君子。

就这一点来说,吴叔真是绝世好丈夫。完全没有因为地位变化就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是的,嫁给别人,一样有风险,不会有百分百幸福保障。

但是想象一下那种场面。和一个陌生人搭伙过日子,纵然对方做出什么过份的事情,她也觉得可以忍受。甚至并不怎么在乎。

那是因为她本来就不在乎对方吧?

但是想想这好象有点傻。

就因为怕将来难受,所以选择一个不会让自己难受的人。一辈子过的无悲无喜?

那这日子有什么过头?就为了活着而活着?

心里另一个声音说,这个人太危险了,他的生活肯定是危机四伏的。想想在七家镇的时候他受的那些伤,想想他虎视眈眈的后妈和弟弟们,还有,宗亲贵族代表着生活宽裕物质丰富,但是有着来自权势的更大风险,比如二王之乱,当时宗室里受牵连被波及而丧命的人几乎占到了七成,到现在光禄坊据说都没有恢复到当年一半繁华,很多宅子听说都是空锁闲置的。

阿青拼命的跟自己说他的各种缺点,从头数落到脚,简直一个优点都没有。

真见鬼,她到底为啥要为了这个一点优点都没有人的这么纠结啊?

“姐,睡吧。”大妞轻轻拍她的背,就象安慰婴儿那样。

“嗯,睡吧。”

可说完了这话,她还是没睡意。

阿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感觉刚合上眼天就亮了,该起床了。

洗脸的时候感觉眼睛涩的要命,阿青不承认这是哭的,她肯定是昨晚没睡好,熬的。

…怎么感觉这个熬的也不比哭的好哪儿去?两个原因都挺烂的。听起来不是为他失眠就是为他哭泣。

左右都是为了他。

大妞默默递给她一条用凉水浸的手巾,示意她可以用来敷眼。

吴婶昨晚睡的不错,看到阿青和大妞进来笑着问:“你们昨晚几点回来的?我等不得就先睡了,你们也是,一出去玩就疯了,根本不记得要早点儿回来。”

“也没太晚…”大妞试图转移话题:“今天早上吃什么呀?我觉得昨天的元宵挺好吃的,还有没有?再煮几个。”

“没太晚是多晚?”吴婶没被她给糊弄过去:“我可听说了,你们进家的时候都三更了。”

呃…好吧,吴婶是当家主母,她要问什么事儿还没有问不出来的。

“你俩都没睡好吧?回来那么晚能睡好才怪,吃饭吧,家里今天应该没什么人来,吃完饭你们再去补一觉。”

小山也来了,他已经在练武场待了一个多时辰了,一头都是汗,袄都没穿。一进屋就坐下来闷头喝粥,吃相有如恶虎下山。

“你吃慢些,又没人和你抢。”吴婶肚子大不方便,示意桃枝递了条手巾,让小山抹汗。

小山接过来胡乱抹了几下,头都不抬。

这孩子的反应…

呃,阿青虽然平时比较了解弟弟,但是她现在完全猜不出小山知道真相后到底在想什么。

“姐,快吃吧。”大妞给阿青夹了一块腌肉脯。

阿青发现自己的筷子在粥里空搅了好一会儿了,连忙把那块救场的肉脯送进嘴里。

咸鲜味儿在舌尖蔓延,以往美味的肉脯今天吃起来却不那么吸引人。

一百三十 彼此

吴婶问:“昨天晚上你们都去了哪儿啊?”

大妞看看阿青,又飞快的瞥了一眼小山:“我们先去的韩家,我还在庙里求了张签呢,后来我们沿着河看的灯。”

吴婶笑笑说:“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我也不说你们了,可以后要注意,别一出去就跟丢了似的不知道回来。”

大妞赶紧应了一声:“知道了。”

“庙里人多吗?”

“挺多的,我的脚都被踩了好几下,鞋都差点儿让人踩掉了呢。”

吴婶笑着说:“这时候庙里人当然多了,而且上元节求姻缘的特别多呢。”吴婶朝大妞笑,眼神明晃晃在说“我懂的”。

大妞是求了姻缘签,签还不错呢,可是这会儿她根本顾不上这事儿了,青姐的事儿才是迫在眉睫啊,人家都要来提亲了。

“河里有船吧?我记得船上的灯都很好看,往年还有人看灯的时候被挤下河呢。”

大妞只好打起精神跟吴婶说话。

青姐有心事,小山藏不住话,所以大妞觉得自己肩上任务很重啊。

青姐要是不答应那人的求亲,那她得有多难受啊。

可要是青姐最后答应了,那个人让人来家里提亲的话,到时候叔和婶儿肯定要问清楚前面的事儿,到时候家里肯定也不能太平。

思来想去,从小就没为什么事伤过脑筋的大妞也开始明白发愁的滋味儿了。

把早饭对付过去了,大妞去她爹那儿看看,还给张伯泡了一壶茶。

“爹,你今天去药铺吗?”

“上午不去,午后过去看看。”张伯端起茶壶看看上面刻的山水:“你们昨天玩儿的高兴吗?”

大妞心情十分复杂的回答了一句:“高兴。”

“是吗?那坐船好玩吗?”

大妞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张伯看起来完全是顺口问的:“还去哪儿了吗?”

大妞有点儿摸不清深浅。完全不知道平时总是万事儿不管不问的亲爹突然间怎么关心起他们来了。

“哦…船上挺好的。”

答完这句话,大妞总觉得哪儿不对。原来打算泡完茶就去陪阿青,可是现在她磨磨蹭蹭的,又坐下来了。

张伯正看方子,一张一张的收在盒子里的。大妞以前就见过这个盒子,里面都是些药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张伯时不时的会拿出来翻翻。还会看着这个在纸上涂涂写写。

“爹…”

“嗯?”

大妞小声问:“你还记得陈公子吗?”

“记得。”张伯答的有些漫不经心:“不过他应该不姓陈,姓李吧?”

大妞眼睛圆睁:“爹你怎么知道?”

“你又怎么知道的?”

“我…”大妞卡了一下壳:“我听说的。”

张伯看了她一眼:“听阿青说的?”

这回大妞是真说不出话来了,她看着自己亲爹。好象在个怪物一样,简直怀疑自己的爹是不是被别人给冒充了。

“咱们来京的路上我就知道了,”张伯说:“你还记得程家的船吗?”

“记得啊。”

“程家请我去看病,我一共看了两个人。一个是程家六老爷。一个人是放下帘子来让我把的脉,我手一搭上去就知道是谁。”

大妞半张着嘴合不拢。

“这人我曾经天天给他把脉配药。再熟悉不过了。当时陈公子和小武两个被接走之后没有立记得回京,他们就在程家。不管他们是为了避祸还是什么,总之我们知道的越少,和他们扯上的关系越少。对我们才好。我就开了个方子给他,什么也没多说。”

“爹你…早就知道了?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呢?”

“这个人身上的麻烦太大了。”张伯把一张药方放下,又拿起一张来看。支使大妞说:“去把我屋里架子上那本绿皮的书拿来。

大妞大步流星的跑去拿书,又一溜小跑的回来了。

“爹。给你。”接着她赶紧坐下来等着张伯继续说。

张伯翻开了书,看了好几行,然后好象才注意到大妞还在旁边似的:“你想问什么?”

“爹,那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张伯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问题。

大妞想了想,又换了个话题:“那你知道我们昨天都去了哪儿吗?”

张伯看来不大感兴趣:“去了哪儿啊?”

“我们去了长安塔,在那儿看灯来着。”

“长安塔?”张伯的头一下抬了起来:“怎么去了那儿?”

“陈公子,哦,李公子说,在那儿赏灯好,看得清楚,差不多能看见大半个京城呢。”大妞顺口说:“我们还遇着了陈公子的亲戚,他二伯。”

“他二伯?”张伯手上劲儿一岔,平时极为爱惜的药方子被他的手指扯出了个口子:“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大妞想了想:“怎么说呢,就是个亲戚啊,不算太高,有点儿瘦,带着几个从人,穿着大斗篷…”

张伯截住了她的唠叨:“他说什么了吗?”

“哦,他就问我们是谁家的,李公子说了吴叔的名字。他还问阿青姐姐是哪年生的。”

张伯放下了手里的药方,他好象都没发现药方被自己撕破了,倒是大妞发现了,不过要她看,口子不算大,补补就行了,要不就重抄一张,反正上面字不多。

张伯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叩击,越叩越快。

“后来呢?你接着说?”

“后来就没什么了,他上塔去看灯,我们下来了以后,就坐船回家了。”大妞挠了下脸,不知道怎么不知不觉就把话都对着她爹说出来了。

不过说实话。虽然大妞和她爹的关系不怎么亲近,以前甚至还因为母亲早逝的事情好长时间不搭理他,可是最近大妞渐渐对他改观了。真奇怪,张伯对她并没有变得比从前更纵容更和气,甚至是比以前刻薄、严厉了,可大妞却对他越来越服气。

“爹,李公子他想娶阿青姐。”

“哦。”张伯停了一刻抬起头:“他想娶阿青?”

“是啊。阿青姐为这事儿为难的一夜都没睡好呢。”

“阿青不想嫁他吗?”

“不想嫁就不为了难呀。”大妞说:“我看姐姐是想嫁的,就是她说…”

张伯问:“说什么?”

“她说她害怕。”

张伯重复了一遍:“害怕?”

“是啊,我问她怕什么。她说她怕未知。”

这是让大妞最不解的地方。在她看来,怕对方有权有势将来变心,怕恶婆婆,怕别人看不起欺负她。这些都具体,都可以理解。这个未知到底是个什么?这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