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心里对她们忌惮,又有些嫉妒。

姑娘们都会对长得好看的伙伴有忌惮之心,一般人家,小姐挑选贴身丫鬟的时候,也常常会避开那些漂亮的,总不能带着丫头出门,别人总瞅着丫头看,把正主撇在一边吧?

不过这俩丫头虽然漂亮,自家姑娘却绝对不会忌惮她们的,因为姑娘更美。

桃叶有时候服侍姑娘梳头更衣,自己都能看的发呆。姑娘沐浴的时候不喜欢人服侍,但做为贴身丫头,桃叶当然知道姑娘的肌肤有多么白晳柔嫩,三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姑娘在屋里会穿的比较单薄,雪米分色细绢裁的里衣穿在她身上,就象一团烟雾,姑娘出浴后披着头发站在窗前看书的样子,桃叶当时就想,仙子也不过如此了。这姐妹俩也算漂亮了。可是往姑娘身后一站,根本不算什么。

“姑娘平时屋里不喜欢薰香,夏天的时候为了祛虫会熏一些,但也不用那种浓重的香料。”

珊瑚和琥珀听的很认真,桃叶说的话每一句她都牢牢记住。尤其是琥珀,她会调香,对这方面特别关心。

“姑娘也帮夫人打理家中杂务。从夫人有孕的时候。姑娘就把大半家务都接手过来了,每天的吃穿用度各项开支都从姑娘手里过。”

珊瑚说她会算账做账,桃叶说这话的时候注意看了一下她的神情。

这姐妹俩现在确定分派给阿青使唤。桃叶正把一些事情教给她们,当然不是全部。

教会徒弟了就要饿死师傅,有些不明显的,她长期观察才发现的事。当然不会告诉新来的。

尤其是,她们是亲姐俩。肯定心齐,桃叶只有自己,桃核实在算不上是个助力。将来要是她们合力要把自己压下去,桃叶不能保证自己抗得住。

阿青回屋了。桃叶迎上去把她手里拿的东西接过来,然后给阿青端茶。

珊瑚和琥珀两个找不到可做的事情,站在一边听侯指派。阿青在家里头不怎么在意打扮。尤其是涂脂擦米分这些,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爱在脸上费事。因为你涂上去多少。晚上就得再洗掉多少,又不见外人,用不着那样麻烦。今天是要出门,才简单的描了眉毛,涂了一些口脂。她的头发简单的挽起来,耳后斜簪着一支竹玉簪,脱了斗篷之后,她上身穿着一件及腰的短襦衫,下面是一条旋花裙。这裙子上半截比较瘦,但是下半截是撒开的,走路的时候裙角垂曳抖动,显得人身姿更加亭亭玉立。

这样的打扮没什么出奇,因为刚抱过孩子,她的头发还显的有些散,可是看起来比那些浓妆米分饰的人要美。

她说话也很和气,微笑着问珊瑚:“你们现在穿的衣裳倒是很合身?是自己裁的吗?”

珊瑚回答说:“不是。是玉纹裁的,她在我们原来住的那屋女红是最好的一个。她裁完以后我们个人缝个人的。”

“那缝的也不错。”

从肩膀、襟口、袖摆这些地方比较能看出手艺的好坏来。只要裁的不出错,新手做的活计和熟手做的一眼看过去大概差不离。但是一看细处就能看出来。新手缝肩膀、襟口这些地方,总会有些不规整,穿在身上看起来就不平服,不自然,有的接缝会显得凹凸不平。如果她们姐妹穿的衣裳全是自己缝的,那珊瑚的手工就比妹妹琥珀差一些,琥珀的衣裳看起来比她姐姐的更贴服一些,珊瑚的衣襟有点儿对不齐,虽然这不仔细看不出来,但是这手艺做做她自己穿的衣裳还行,要给姑娘、夫人做衣裳,那肯定不成了。

桃叶发现了她这个弱点之后,心里比刚才踏实了。

有些毛病才好,她要真是样样精通,那桃叶晚上都该睡不着觉了。看来她会算账,但是在别的地方就要差得多了。

阿青这一天过得太丰富了,虽然已经回到家里来了,不知为什么,她还一直会想起天元票号里的所见所闻。

高高的院墙,种在院子角落的芭蕉,被雨水洗刷的干净发亮的长条石阶。还有她们停留过的那间敞厅,虽然风从敞厅里穿过,可是并没有带走敞厅里的那种气息。

那是一种沉淀了百余年的压抑的气息。那些老的木器桌案,生在墙角的苔藓。阿青可以想象到,许多年前,那些穿着暗青、深灰色衣裳的伙计和掌柜们就这样行走在这个院子里,人们进入到这里又离开,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银钱财奔忙。

阿青想,当时她的生母薛氏,是自己去寄存这些东西的吗?她也曾经在那间敞厅里静坐等待吗?还有她的父亲,当时他在做什么?他知道妻子留的这一步退路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呢?

能够留下这些物件,为什么他们没有给她留下信件之类的东西呢?哪怕一张短笺,只有一句话,几个字也好。

曾经阿青以为过去的人和事并不重要,对她来说,她活在现在,期待的是未来。

可是她现在想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

桃叶今晚上夜,阿青晚上并不常醒,说是上夜,其实并没有多少时候需要半夜起身服侍。

一天里头雨断断续续的下,这会儿听着外面又下雨了,屋瓦被雨丝敲打的发出沙沙轻响。

一百六十八 用心

珊瑚和琥珀姐妹也没有睡着。她们分了屋子,也搬了住处,不再象之前一样同其他人挤在后院小屋里。

这间屋子也小,摆下她们的两张床,一个箱柜,一张矮桌之后,剩下的空儿就只转个身了,连张凳子也摆不了。如果她们俩不当值的时候要在屋里头吃饭,那就只能坐在床边吃,好在床和矮桌也就挨着,距离很近。

她俩现在共用一套梳头的东西,连面镜子也还没有。不过她们每天早上起来可以替彼此梳头,理正系结,所以有没有镜子并不重要。

“姐。”

“嗯?”

琥珀轻巧的掀开被子下地,然后溜到了珊瑚的床上。

珊瑚一面小声抱怨:“好好睡觉,明儿还要早起呢。”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往床里让让,腾出点空来给妹妹。

琥珀钻进珊瑚的被筒里,姐妹俩都瘦,一起躺在这张板床上也能睡得开。

“你觉得姑娘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样?

珊瑚小声说:“姑娘很随和…”

琥珀说:“我当然知道姑娘很随和,夫人也很随和,从来没有打过人骂过人的。”

“不过姑娘主意很正。”珊瑚回想着这些天在吴家的所见所闻:“就算是桃叶姐姐,在姑娘面前也并不会多说话,规劝姑娘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姑娘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你有没有注意,就连那位张尚宫,对姑娘也特别的和气。”

琥珀当然注意到了,她还对姐姐描述自己今天观察到的一些细节:“姑娘屋里最多的是东西是书。西屋里不用说了。东屋里也有书架子,书应该全都是翻看过的,有些还翻的起了毛边儿。西屋条案上有裁好的纸,应该是姑娘自己裁的。”

“不是桃叶裁的吗?”

“她今天在西屋和我们说话的时候,虽然她说一半藏一半,但是能看出来她对书本、笔墨这些一点都不熟悉。姑娘的书案、书架可能都是自己收拾的,桃叶不识字。她没法儿替姑娘整理书本。西屋的东西她都不是特别熟悉。顶多也就是进去扫个地抹个灰。”

珊瑚赞同妹妹的看法:“你这些天多注意些,看看姑娘在西屋的习惯。每个人都不一样,常看的什么书。写字的时候用什么样的纸、惯用哪几支笔,平时用什么墨,墨的浓淡这些事情都要记下来,你要能把整理、伺候的活计揽下来最好。”

“我知道。”琥珀在这方面比姐姐要擅长。

而珊瑚并不着急。她知道。她和妹妹如果一起冒出头,会让桃叶更忌惮。她毕竟在姑娘身边待的时间长,更了解姑娘的脾性,也更熟悉吴家。珊瑚不想现在就树立一个强敌。

而且她的长处她自己知道,姑娘肯定用得着她的。即使现在用不着。将来姑娘嫁出去了,手里的钱物、田庄和铺子这些账总得人帮着一起管,到时候她就可以大展身上。有用武之地了,她不用急在一时。

珊瑚说:“张尚宫那边。我会多靠拢一些。将来我们要是跟着姑娘进了郡王府,郡王府的规矩应该和府里不一样,能先打听些,学会些,不会有坏处的。”要是能得张尚宫的青眼,得她指点一二,那自然更好。不然的话,多观察,多揣摩,看张尚宫怎么走路,怎么起卧,怎么喝茶,怎么说话,这些东西只要有心,只要肯努力,就能学得会。

多年来的经历让姐妹俩明白,她们现在的机会有多难得。她们不想再想象以前一样,被人辗转的送来送去,当成玩物,朝不保夕。吴家的生活安定平缓,对她们来说,这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姐妹俩是双胞胎,可长相、爱好、性格都不一样。她们相同的地方就是,都不想以色侍人,被当做玩物,将来落得凄凉下场。她们见过那样的例子,很得宠的的歌姬,得罪了主母,被灌下一碗药之后,曼妙宛转的歌喉就全毁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墙倒众人推,她很快就在众人的眼前消失,姐妹俩不知道她的去向,但是可以猜想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还有因为倒酒时犯了小错被打的半死的,因为躲避爷们的调戏触怒主子被随意配人的…

现在能有这样的际遇,姐妹俩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的。

“姐姐,二姑娘那儿也有个丫头,叫桃花,你知道吗?”

“知道。”

“她长的也漂亮。”琥珀轻声说:“而且她针线好。不过她不大出屋子,咱们来了这么些天,其他人我都见过了,还是头一回见她。”

“她也是个聪明人。”生得美丽,有时候反而是招祸的根源。但是珊瑚想,她们和桃花不可能培养出多好的交情来。因为她们都太象了,珊瑚理解桃花为了明哲保身做的努力,她绝不愿意从自己构建的那个安全壳子里走出来,哪怕珊瑚姐妹俩和她是同病相怜,处境相仿,她应该也不会因为恻隐之心向她们提供多少帮助。顶多…能从她那儿打听一点吴家里外的消息,更多就不可能了。

琥珀打了个哈欠,困意上来了。今天一天过的实在有点太紧张,一点儿不敢放松,早上起的又早,这会儿实在有点撑不住。

也该睡了,明天还得早起,手脚勤快点,嘴上伶俐点儿,讨姑娘的喜欢,能在姑娘身边站稳脚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姐,我就在这儿睡了…”琥珀含含糊糊的说:“我这新名字,还挺好的…”

珊瑚嗯了一声。

她也喜欢自己的新名字。以前的名字可能听起来更象饱读书人取的,用那种文人的话说,就是有韵味。可是珊瑚不喜欢那种什么韵味。对于男人来说是雅趣,对于被叫这个名字的人来说,感觉完全是相反的。

新的名字多好啊,珊瑚可是一种珠宝,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起码不会象风云雨雾那样缥缈虚无,变幻不定。

第二天姐妹俩早早起身,梳好头发,穿好衣裳,互相打量过对方,没有发现什么疏漏之后,就赶紧出了门。

桃核一手提着大铜壶,一手提着水桶,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过来。

珊瑚同她打招呼:“这是姑娘的水?姑娘已经起身了?”

桃核应了一声:“是啊。”

看来明天还得再提前一点起。

昨天是有点太累了,不然头遍鸡鸣的时候就起身,一定不会迟。

桃核这把力气也让姐妹俩挺震撼的。这姑娘个儿不高,看着也不是那种满身横肉的。胳膊、手腕儿也不粗壮,怎么就这么大力气?

这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看来姑娘屋里这搬搬抬抬的活儿,是桃核全包下了。后院儿里也有不少重活,又不方便让男人来做,所以桃核很有用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珊瑚看了一下大铜壶的大小,又看看水桶的高矮,暗自判断了一下。

大铜壶她两手能提起来,水桶应该就不行了。

阿青已经起身,穿衣、梳洗。张尚宫前日和她说了一些穿衣打扮的事情,这也是门大学问。颜色、款式搭配,出门怎么穿,在家怎么穿,见什么样的客人、到什么样的场合、穿衣都是有讲究的。

但凡是女人,就没有对这些不感兴趣的。阿青平时不爱在打扮上面花功夫,一来是她不知道自己容貌有些太出众,她不希望别人总是把注意放在她的外表上面。二来,在家里头打扮也没必要,给谁看呢?还不方便下厨、写字、做活。

但是以后她的生活就没有这么随意了,做了李思谌的妻子之后,她的身份完全不同了,每天都有许多眼睛在注视、估量她。从现在开始,她确实应该开始为以后的生活做准备。

衣裳不能天天穿重样的,有时候因为需要,一天还得换好几套。

今天阿青穿是藕荷色半臂短襦衫,下面是白底绣蔷薇留香裙,看上去清雅大方,耳朵上戴着豆粒大的明珠耳坠,发间簪着两朵纱制绢花。天气暖和了,绢花的材质也不同了。张尚宫昨天还给了她一盒子绢花,就象红楼里那“送宫花惹是非”那一节里一样,这些都是宫制绢花,纱的质料轻薄,颜色娇艳,两朵茶花做得十分精致,花蕊是金线做的,看上去几可乱真。

阿青现在生活安排的非常规律,她去吴婶屋里用饭的时候,桃叶就吩咐琥珀和珊瑚跟她一起收拾屋里。铺床、扫尘,开窗透气。珊瑚跟着桃叶进了卧房收拾,琥珀理所当然的进了西屋。

她大致观察了一下书架上都摆了些什么书,书案上用镇纸压着的那些裁好的纸都是哪一种大小,装墨条的盒子里,差不多都是同一种松烟墨,墨盒上有店家的戳记,墨条上也有印标。

看来姑娘常用的就是这一种。

除了这些,琥珀还在架子上发现了画具。

看来姑娘也是会画画的。

西屋里有一股纸香和墨香,这气息清新好闻。

一百六十九 旧人

琥珀站在屋子里深吸了口气,她喜欢屋子里这种气息。虽然她学过制香,也善于分辨,可是她觉得现在这屋里的气息比她以前知道的任何一种香气都好闻得多。

除了纸香和墨香,琥珀灵敏的小鼻子还能闻到其他的气味。比如,这屋里昨天晚上应该摆过糕点,糕点里掺了桂花。

她很快回过神,打开了窗子透气,拿起掸子开始拂灰。

姐姐说得对,这是一户好人家,她们要是能在这里长长久久的待下去就好了。

阿青午睡醒来继续做那个荷包。她做的很细致,荷包也快做完了。

每天做荷包的时候她都会想一想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但愿这次他太太平平的出去,顺顺当当的回来。

下完了雨,京城突然就变得热起来了,雨打落了春红,夏风一夜间就吹遍了京城。窗纸一张张揭下来,浅色的茜纱糊上了窗子。日光照进屋里,在桌上、地上投下浅色的纱影。日头动,纱影也跟着转移。

阿青一做起活计来心里就很安静,看着日影偏移,一直到窗上被夕阳映得金灿灿的,她才抬起头来,揉了揉脖颈。

“姑娘,用茶吧。”

桃叶把茶递过来,轻声说:“刚才二姑娘回来了。”

“今天她回来的早啊,张伯回来了吗?”阿青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接过茶盏。茶叶在水中一根根竖着,茶汤是绿幽幽的,就是不喝,看着也让人感到一阵清爽。

“就二姑娘一个人回来的。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阿青也坐的闷了,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臂:“我去看看她,不知道谁又惹她不高兴了。”

阿青走到大妞门口的时候,桃花正拿着件衣裳在廊下掸灰,一见阿青过来,忙把手里的刷子和衣裳放下,行了个礼:“大姑娘。”

“你们姑娘回来了?”

“在屋里呢。大姑娘请进。”桃花替她把帘子打起来。斜照的夕阳映在她的脸上,年轻少女的脸颊饱满透着红晕,真跟她的名字一样娇艳。

阿青进了屋。看见大妞随身常带着的那个布囊随意的扔在椅子上。这个布囊大妞出门的时候用来装一些零碎东西,这些日子装的最多的就是医书,有时候走在路上背药方,想不起来了还能把书掏出来看一眼。

怎么平时挺看重的东西。这会儿就随随便便一扔?看来心情是真不好。

阿青掀开帘子进了里屋,大妞正面朝着墙躺在床上。只给阿青一个后背。

阿青挨着她坐在床边,伸手拍拍她:“今天回来的这么早?累了?”

大妞闷闷的说:“不累。”

“那是谁惹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

就这赌气的腔调还说自己没生气?阿青才不信她。

不过她现在这么赌气,问也问不出来,阿青站起来。从桌上茶壶里倒了茶。桃花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服侍的很细心,这茶应该是刚沏好不久。并不是冷茶。

“起来喝口水吧。说起来,这两天突然就热起来了。你的单衣裳都放在哪个箱子里呢?赶紧拿出来洗洗晾晾,该穿了。”

“我也不记得,多半在那边屋里头放着呢。”

大妞还是爬起来喝水了,她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热的。倒是没有哭——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样,大妞可不大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