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用帕子给她擦汗,大概是茶有点烫,她又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的缘故,转眼间汗就出来了。

痛快的出了一身汗,大妞的火气好象也发散出来了一些。

“现在说说吧,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大妞还是不看她:“就是有的事儿看不惯。”

“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了?”

大妞气鼓鼓的,阿青再三的问,她才说了。

“有个寡妇,总往我们铺子里去。”

“寡妇?”阿青愣了一下:“什么寡妇?”

“头一次来就是正月里,快出正月的时候。那女人个子高,披着狐狸皮斗篷,眼睛细细的,脸死白死白的…”

大妞从来没这么刻薄的形容过一个人。

“后来呢?”

“她认识我爹,”大妞顿了一下:“肯定以前就认识,那次她进药铺,问她要看病、要抓药,她都不吭声。等我爹出来了,她才摘了风帽。你猜她喊我爹啥?”

“喊什么了?”

“她喊我爹存丹哥。”大妞捏着嗓子,大概是学着那个女人的腔调又喊了一声:“存丹哥,哎哟,那个酸啊,我一身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头皮直发麻。”

“是张伯的旧识啊?是亲戚吗?”

“不知道。我想找个空儿去问韩家婶子,说不定她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可是我去了一回,韩家婶子偏不在家,其他人我又不好问。后来,她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和我爹两个人关起门来说话。有一回她出来的时候,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我问我爹她是谁,我爹只说是以前认识的人。”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寡妇的?”

“打扮的就是个寡妇的样子啊,头发盘着,又不擦米分,也没戴首饰,穿的也是一身素。”

“她今天又来了?”

“来了。”大妞揉了一下鼻子,有一丝头发老在鼻子尖蹭来蹭去,蹭的她直响打喷嚏。

“你没和她吵嘴吧?”

“没有,我还想给他们端茶呢,我爹根本不让我进屋。也不知道两个人在屋里都干什么了。”大妞恼的狠狠捶了一下床:“不是烦我,嫌我碍眼吗?我不他添堵,我给他们腾出地方来让他们好好的叙。”大妞说着说着气又上来了:“姐,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我娘也没了这么些年了,我爹也不比年轻人了。他要想再续一房,我半个不字都不说,他能有个伴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是那得是正正经经的娶进来过日子的,不是和一个那样的女人…”再难听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生气。”阿青劝她:“兴许不是你看见的那样,他们既然是多年不见的故人,分别这么多年,一定都经历了许多坎坷。她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想请张伯帮忙?还是两人有过去没有说清楚的事情,总算见了面,能说开了也好。”

“不象。”大妞说:“我看着不象。”

“张伯做了什么了吗?你看着哪儿不象?”

“那个女人,看我爹的眼神儿不对。”大妞虽然脾气直,平时也不爱多想,可是她并不蠢笨:“她看我爹的眼神儿,就跟那眼睛里长出了勾子一样,勾着我爹就舍不得松开了。还有她喊我爹的口气,太不正经了。”

这件事阿青听了也觉得意外。

大妞的娘没了那么多年,不是没人想给张伯作媒。在七家镇的时候,张伯身体健康,有一技之长,有家有业的,行情是很不错的,也有大姑娘愿意嫁过来。不过张伯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别人张罗一阵,也就不再瞎忙活了。那会儿大妞倒是不想要后娘,因为她见过镇上别人家的后娘虐待小孩儿,亲爹多半是不管的。

后来她大了,渐渐懂事了,知道那续弦的才是人之常情,象张伯这么一直单身过着,不是个道理。

“那个女人叫什么,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大妞摇头:“她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车停在街口不过来。她没跟我说过话,我也没听我爹叫过她的名字。”

大妞一心把这女人当成张伯的旧情人了。

不怪她。听大妞这么说,连阿青也觉得,这个女人八成过去和张伯有瓜葛。存丹哥?张伯的名字平时根本没人叫,大家都张伯张伯的喊。来到京城之后,旁人也只称他一声先生或是郎中。可以说,知道张伯真名的人没有几个。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称呼是名字,还加上一个哥,这叫出来简直就是情意绵绵的调子。

阿青的反应没有大妞这么强烈。大妞这么排斥这个人,多半还是因为张伯的态度。如果张伯大大方方的和她叙旧,对大妞也不隐瞒她的身分来历,说不定大妞倒不在意这件事情了。可是张伯和她的交往…确实有点儿那什么。关着门说话,连茶都不让大妞端进去,这简直就是见色忘女啊,难怪大妞有这么强烈的被背叛感。在她看来张伯是有错,但让张伯变成这样的女人才是罪魁祸首。她就是个狐狸精,不要脸的人。

这事儿不知道吴叔吴婶知道不知道。

阿青琢磨了下,多半他们也不知道。吴叔两口子是在逃离京城之后,在路上结识的张伯。对于张伯的从前,他们那时候又不认识,怎么可能了解呢?就算在七家镇十几年,两家亲如一家,可是这种男女间的事情,张伯只怕不会吐露吧。

“行了,别气了。”阿青说:“等张伯回来了,也别跟他吵嘴,张伯这么些年确实也不易。”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就算有吴叔吴婶帮着,他过的也确实不容易。

“我才不跟他吵,我管他呢,他爱怎么着随他去。”

一百七十 贴子

吃饭的时候大妞也不愿意出房门,阿青说:“那你歇着,我让人把饭给你端来。”

吴婶拿起筷子,有些奇怪的问:“大妞呢?怎么不来吃饭?”

“她在自己屋里吃。”阿青抱起小石头亲了一口,小孩子真是萌萌哒,怎么亲都亲不够。

也就这会儿能多抱抱,以这孩子的性情,一会走了,别说抱了,撵在屁股后头追都追不上。

“怎么?她身子不舒坦。”

阿青笑眯眯的舀了一勺肉粥喂给弟弟:“吃完饭我慢慢同您说。”

小石头尝到了咸鲜味儿的肉粥,乐的眉开眼笑。

真好养活。

阿青先把弟弟喂了小半碗肉粥,交给人抱开,自己才盛饭吃饭。

吴婶现在还要喂孩子,每顿饭一碗汤是少不了的。汤水滋养人,她现在脸盘比怀孕的时候还圆润,白里透红的,看着比当时在乡下的时候倒更年轻。

用完饭阿青和吴婶进了屋里,阿青把刚才大妞的话一五一十说给吴婶听,她自己也对这事好奇:“娘,你知道张伯过去在京城的事吗?那个女人什么来历?”

吴婶也好奇,可是她知道的并不比阿青多:“我也一点儿都不知道啊,你张伯没提起过。”

“一个字也没有?”

吴婶点点头:“我跟你爹是在逃难路上认识的你张伯。那正是最乱的时候,一路上光顾逃命都来不及,哪有盘根问底功夫。那时候即使是一同上路的同伴,也不能放心。我就见过许多。一起同行的人,早上起来发现干粮和细软都被偷了。这还算好的。只要钱,没要命。那种趁火打劫的,见色起意的,杀人越货的…所以说逢人只说三分话,永远得留一手,不能尽信人。”

“可是后来呢,那么多年也没有提起吗?”

“没有。起码我是不知道。倒是问过他。在老家有没有家室,还有没有旁的亲人,他都没说。会逃难出去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有伤心事,你爹就是家破人亡的,我们总不能总盘问旁人的伤心事吧?”

阿青点点头:“是啊。”

吴婶说的没错。

张伯这人本来就不是那种话多的人,他不想说的事。谁也问不出来。

“他和你爹一起喝酒、上山,打交道比咱们可要多。兴许你爹知道的,回头我问问他。那个女人叫什么?”

“大妞也不晓得。”

“长的好看吗?”

大妞提起那女人来一句好话也没有说,不过阿青猜着,应该长的不错。长的要是丑。大妞的敌意肯定没这么重,于是她点点头。

“其实张伯现在也不算老,再成个家也使得。”吴婶说:“是不是寡妇有什么要紧的?人好就行。”

吴婶和阿青说起这个话题来都很轻松。因为她们都是局外人。张伯成亲与否,对她们的生活影响不大。

但是对大妞来说就不一样了。

她现在完全把那个女人当成了狐狸精。假想敌,把张伯这些日子的举动看成是被那个女人诱惑误入歧途,眼里只有那个女人,把她这个女儿都撇在一旁了。

阿青再过来看大妞,小声问桃花:“晚上她吃什么了?”

桃花有些担心的说:“姑娘胃口不好,只喝了碗汤,饭只动了几口。”

能让大妞都茶饭不思,看来这回问题严重。

“你去厨房跟赵妈妈说,中午那只旧瓷坛子我放在架子上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热热,配着粥一起端过来。”

桃花应了一声,赶紧就去了。

阿青这才进了屋。

大妞坐在书案前,逮着一本书乱翻一通。

“心情不好别拿书撒气。”阿青坐下来:“我刚才问了我娘,她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不用问了。”大妞撇着嘴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我爹要是一心喜欢她,我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会改主意。他要和那女人好,我也不管他,反正我跟着吴婶,跟着阿青姐你过日子。”

阿青心说,你这象是不管不问的架式吗?父女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大妞嘴上说不在乎,心里不知道多在乎。

要是不在乎,她能气的连饭都吃不下?以前她和小山淘气,大冷天掉进河里,吴婶抄起笤帚一人赏了一顿胖揍,俩小家伙屁股都肿了,一边抽噎一边都不耽误他们往嘴里塞饭,边塞还边为了抢菜打架。

桃花动作很快,端了托盘回来了。

“我不想吃,你又端什么来?”

阿青接了过来放在她面前:“我让她去的。这是糟小鱼,我看书上的做法,让赵妈妈帮着做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要是好吃,咱们就多做点,也送给孙颖她们尝尝。”

这么一说,大妞有兴致了。小鱼大小都差不多,大的也就比手指头长一点,小的大概筷子那么粗气,闻着就透出一股鲜香,放进嘴里,嚼都不用嚼,鱼刺好象都酥化了。

“好吃吗?”

大妞嘴都不张了,只顾点头。

“喝点粥,这个就粥好。”

大粥端起粥喝了一口,赵妈妈很细心,粥并不算很烫。

把一小碟糟鱼和一碗粥吃完,大妞的肚子这才算是饱了。

人一饱了,就没多余的力气去发火了。阿青等到桃花打水给大妞洗漱,才回自己屋。

长辈的事情,轮不到阿青多嘴,她再关心,也只能从大妞身上下下功夫,让她别为这事儿自己钻牛角尖。

不过吴婶当天晚上就把这事儿和吴叔说了。

“他和你说过没有?”女人八卦起来精神头儿十足,瞌睡虫早赶走了:“他老家不是京城的,那是在京城待过?以前就知道他有韩家那么一门亲戚,这个哥哥妹妹妹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吴叔打个呵欠,揽住老婆:“快睡吧,得空我问问他。”

为了怕吴叔晚上睡不好,所以孩子晚上是由乳娘带的,如果要喂奶,乳娘也会晚上喂那么一两次。

“嗳,你不要转头就忘了。我跟你说,这老房子着火更难救。如果当年真是青梅竹马,因为战乱分开的,现在一重逢,不定做出什么事儿呢。都说再嫁从身,张伯又没爹妈,对方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只要看对了眼,下个月就能办喜事。”

吴叔实在受不了她的絮叨了,把吴婶一按,翻身就压了上去。

“喂…我还没说完…”

“你轻点…”

“唔…”

到最后吴婶也想不起要说什么了,晚上一混闹,早上就醒的晚了。她一睁眼,天都大亮了,太阳都出来了,吴叔当然早就不见了踪影。

吴婶起来梳洗,桃枝拿了一件湘红色的衣裳问她:“夫人,要不今天穿这件?”

平时桃枝说话的口气不是这样的,她一般会问,夫人今天想穿哪件,今天怎么就替她做主了?

吴婶心里一动,凑近镜子看了一眼,顿时知道桃枝为何有此一说了。

昨天晚上吴叔大概是被她吵的睡不着觉憋着火——不是怒火,是另一种火,所以夫妻俩难得放纵了一次,脖子上留印子了。

这会儿的天气,要说被蚊虫叮了,还有点牵强,毕竟天还没热到那份儿上,窗纱又糊的密实。最重要的是,哪只虫子也咬不出这样的印子来啊。

这么一来,桃枝选的衣裳就很正确,因为那是一件束领的,可以把脖子遮住大半。

要不是丫头贴心,吴婶今天八成要在全家面前出丑了。让下人、让女儿看到这种印子,吴婶的脸往哪放啊。

桃枝给吴婶把衣带系好,低头躬身,没有敢居功的样子,反而比平时更谨慎。

吴婶身边也留了两个丫头,玉玲和玉玫。两个丫头对桃枝都很恭敬,干活儿勤快。桃枝对她们的态度和桃叶不大一样。桃叶是想长长久久跟着姑娘,一直跟到出嫁,多伺候个几年。桃枝比桃叶还大点,想的也多点。

自己年纪也差不多快要能嫁人了,等小少爷稍微再长大点,自己求一求夫人,给自己找门亲事。桃枝不想嫁到外面去,她就想在吴家前院的长随里找一个,成了亲之后,帮夫人打理铺子或是庄子的事情,当个管事媳妇,不比去外头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强多了?象唐妈妈现在似的,过的又舒服,又体面,这就是桃枝将来的目标。

所以这两个丫头肯定要教出来,好顶上自己现在的缺。

就是怎么个教法,还得看她们的脾性。

玉铃不错,话不多,看着老实。但桃枝对玉玫有点不大放心,这丫头昨天晚上端水的时候,就偷看了老爷两眼。早上帮着桃枝收拾卧房的时候,又往床上看了好几眼。

昨天晚上老爷和夫人的动静,上夜的桃枝当然听到了,早上这褥单还有夫人的里衣都要换下来清洗,对此桃枝已经司空见惯。

玉玫要是刚来不适应,桃枝想,这倒是可以教好的。如果她有什么别的想头,那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阿青早起就收到了一张贴子。

她收到过贴子,孙家姐妹,还有孙佩的表姐刘家姑娘们,以及李思敏,都给她下过贴子。吴叔的同僚女眷也给她下过贴子,不过多半是请吴婶,阿青没应酬过几次。

这张贴子却是一个不认得的人下给她的。

一百七十一 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