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的人纷纷站起来,就见数名侍女、女官簇拥着一位贵妇走进来,想来除了文安公主不会是旁人了。隔着数步远,阿青看见的长安公主妆容素淡,头上挽了一个髻,绾着一支竹叶纹碧色水晶长簪,身穿玉色的曳地长裙,不但丝毫没有公主应有的奢华富丽,反而显得比厅上的这些姑娘们都素净。可是这样素雅的装束,反而让她看起来更高贵端庄,见了她就让人明白什么叫做“不令脂米分污颜色”的天然美人。文安公主听说年纪也有三十来岁近四十了,可是看起来哪里象是这个年纪的人。有的女人不到三十就已经暮色沉沉,可是文安公主的身姿气度,完全看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阿青听说她丧夫之后深居简出,身子还一直不好。今天看她的打扮,多半还是在纪念亡夫。

旁人总说皇家公主骄纵蛮横,做驸马是一等一的苦差,但是文安公主完全不是那样。

听说先帝也更喜欢这个安静温和的女儿,她出嫁时给她修的公主府格外精致,占地非常宽敞,后园有一片非常大的荷塘,曲径通幽,柳暗花明,景致之美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当时其他公主为这事嫉妒还闹腾过,不过很快就是二王之乱,许多人在那场战乱中丧命,比如文安公主的姐姐阳安、慧安,以及当时只有九岁的小妹妹云安,全都遭蒙不幸。虽然那场祸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宗室人丁凋零,现在宗正寺里登册的人数不及二王之乱前的三分之一。

一百七十三 游湖

“虽然说我不年轻了,可是我还就喜欢和年轻人待在一块儿,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一样。”

李思敏笑着说:“姑母又打趣我们,您哪里老了?是长了皱纹,还是有白头发了?咱俩衣裳换一换,出去了说您是我妹妹也有的是人信。”

“你这张嘴哟,就是会说话。”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文安公主微笑着说:“你们都别拘束,今天玩的高兴点儿,要是想写诗、想做画的,聆风亭那儿也有书案。我可是知道的,你们中间可是不少才女,个个都能诗会画的。回头我瞧瞧你们作的文和画,能拔魁的,我还准备了彩头。”

李思敏马上追问:“姑母,彩头是什么?”

文安公主有意做惊异状:“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反正你又拿不着。”

“姑母您这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我也知道我没那个本事博着彩头,那你就不能偷偷的给你留一份儿,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给我啊。”

文安公主也让她给逗乐了:“也不知道你怎么生就了这么一张厚脸皮,没本事还净想着捞好处。我告诉你,彩头是没多的给你,你要是做不出诗,画不出画来,我还要罚你给大家端茶洗笔研墨,饭也没有你吃的。”

文安公主对李思敏的亲近之意,众人当然都能看出来。

因为她的关系,阿青也被文安公主叫到跟前说话。

“这就是吴姑娘?”

阿青盈盈行礼,文安公主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过,对身边的人齐尚宫说:“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得有多少年没见到了。”

齐尚宫笑着说:“可不是。就是我刚才见着她的品貌,心里也爱的不行。”

“本来今儿是让大家来赏花的,这么一看,一个一个的都比花还美,我这就不用赏花了,直接赏美人就成了。”

小姑娘们都笑起来,你拉我。我挽你的。一起朝前走。

阿青本来以为这赏花就是走走看看,可是没想到她们出了厅门,穿过一条碎石子路之后。眼前又是一个月圆洞门。出了这道门,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片碧波鳞鳞的水面,靠岸泊着一艘画舫。

李思敏拉着阿青的手说:“青姐你怕不怕坐船?”

“我不怕,上京的路上就走的水路。”

“那就好。”

李思静说:“我也不怕水。就是我娘总不让我到水边去。”

说话功夫,头上包着布帕的船娘已经搭上舷梯。扶着她们一一上船。

画舫有两层,要看风景,自然登得高才看得清楚。不过也有人胆子比较小,就没有上二层去。停留在画舫一层的舱中。刚才一起说话的时候那姓苏的小姑娘就没有上去。

李思敏拉着阿青上去看:“上面看得清楚。阿青姐你看那边,那边是锦舒池,里面养了好些鱼儿。颜色漂亮极了,有一条是金色的。得有这么长。”她用手比了一下。

阿青点点头。

离着远只能看见个大概,池子栏能看见,鱼是当然看不见的。

“那边还有一道铃音廊,等会儿我你带去看,人走在上面会有乐音声。”

“真的?”

“是啊,不同的人走在上面,声响也不一样。”李思敏对文安公主府很熟悉,如数家珍般介绍给她知道。

阿青觉得自己的运气真的很不错,有个这样贴心的小姑,还有文安公主、李思静…她们都很友善,这让阿青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少了几分担忧,多了几分期待。

生活不会总是阳光灿烂,但是身边也有人在帮助她,给予她支持。

荷花布满了这一片湖面,花朵挤挤挨挨的在绿叶间绽放。吹来的风里带着荷香,薰人欲醉。

看着站在另一边儿的几位姑娘都摆开架势要吟诗了,阿青看看自己左右——李思敏李思静看起来都不象满腹经纶的才女样,看来今天的彩头真和她们无缘了,别人吟诗也好作画也罢,她们都是来打酱油纯当游客来的。

不知什么地方幽幽传来了琴声,如同冰下流泉,幽咽叮咚。

不用说,这肯定也是文安公主的安排。

在她的驸马还活着的时候,夫妻俩大概也曾经这样泛舟湖上,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该有多快活啊。

阿青忍不住转头去看,文安公主正靠坐在窗边,望着远处出神。

画舫停了下来,船娘们又一一扶着人上岸。李思敏小声的一一告诉她今天来的这十几位姑娘都是什么人,阿青尽量找出她们一些鲜明的特征把人记住。比如这一个眼睛大,那一个眼睛小些,这一个脸蛋小,就是那种俗称只有巴掌大的脸,那一个下颔比较方。

找出这些小特征,要把人记住就方便多了,不然的话,这么花枝招展的一群小姑娘在面前来来去去,很容易把人弄混。

齐尚宫快步过来,笑着说:“敏姑娘,公主让你到前头去。”

李思敏诧异的说:“我又不会做诗画画,让我过去干什么?自曝其短吗?”

“公主想和你说话呢。”齐尚宫拉着她的手,十分恳切的说:“有敏姑娘在,公主的笑容也多些。”

李思敏回过头,有些不放心的看了一眼阿青。

“你去吧,我们就在这儿散散心,等你回来。”

聆风亭四周种满了碧竹,枝杆挺秀,叶如青纱,将头顶的阳光都遮得严严实实。微风吹来,也可以听见竹叶沙沙作响,有如起伏的潮声。

怪不得这里叫聆风亭。

文安公主这座园子,被人称为京城第一名园,不是没有道理的。阿青虽然现在看了才不过一角,已经觉得今天不虚此行。竹丛旁有石桌石凳,阿青和李思静坐下来歇息,李思静说话叽叽喳喳的,象只灵巧的小鸟。阿青不用怎么说,光是贡献出一双耳朵认真倾听就足够了。

“开春的时候量过一次尺寸做衣裳,结果等衣裳送来,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了,那些夹衣一件都没得穿就压箱子里头,秋天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穿,舒妈妈说我到秋天可能会再长个子的。我喜欢流波裙,以前见旁人穿,裙角象流水一样摇摆,好看极了。”

“可不是,你再长高一些,穿流波裙会更好看的。”

“真的?到时候我一定要做一条穿。我是做绿的,还是做白的呢?”

“这两种颜色都好。”

说着话,李思静和金姑娘要去更衣,问阿青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你们快点儿回来。”

李思静点头,指了一下旁边的丫鬟:“她就待这儿,吴姐姐要有事只管吩咐她。”

一百七十四 遇见

她们走了之后,又有一位姑娘过来,她左顾右盼的,象是在找东西,见到阿青坐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过来招呼:“吴姑娘吧?咱们是头次见,我姓贺,名字是双珍。”

阿青站起身,和她相互见礼:“贺姑娘,你是找什么东西吗?”

贺双珍有些不太好意思:“刚才把荷包拿在手里玩,结果到了亭子里才发现穗子掉了,所以回来找一找。”她看了阿青一眼,小声说:“其实我也不太会做诗,看人家都做,借着找穗子出来躲躲。”

阿青微笑着说:“我也不会,所以根本没敢到亭子那里去。穗子什么颜色,我也帮你找找。”“绿色的。”贺双珍把自己的荷包拿出来给阿青看,果然荷包看起来光秃秃的,上面应该缝着穗子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荷包是个柿子型,而且也是柿子那红澄澄的颜色,再配上绿穗子,可以想象这荷包的样子有多么别致,配在身上不错,也合适拿在手里把玩。贺双珍一指旁边的竹林:“就跟这个绿颜色差不多。”

阿青看了看地下落着的竹叶,都快把石径铺满了——

贺姑娘您真会挑颜色,这一地的绿怎么把那根小穗子找出来啊?

“是落在路上还是落在船上了?”

“我也说不准。”

那这范围就更大了。

阿青觉得这个小穗子找回来的机率不大。要是在船上掉的,没准儿是掉进湖里了。如果是在下船的这条路上掉的,那也不一定能找到。

落下来的竹叶应该是公主府的人有意不扫去的,要的就是这种竹林这种萧瑟自然的野趣。两人往回找了一遍,不知道是穗子没掉在这一段。还是她们没那个火眼金晴把小穗子从地上的竹叶中分辨出来。因为有心理准备,找不着也不怎么沮丧。

“没帮上什么忙。”

“多谢你啦,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找到,回去再打一条系上就可以了,我就是待在那儿不自在。别人做诗我又做不出来,画画我又画不好。在家里是读过两本书,可先生又没教过作诗。哪里做得出来。”贺双珍好奇的打量她:“吴姑娘。你以前是不是不住在京城?”

“是啊,才来的京城,不到两年呢。”

“我听你说话的时候。虽然已经是很标准的京城口音了,可是有几个字的音还是不太一样。”贺双珍说:“怪不得以前没有见过你,吴姑娘你生得这样美,要是早早出来走动。肯定名声早就传来开了。”

阿青只是笑笑,要这种名声干嘛呢?要不是现在她已经定亲。这次的邀请又是文安公主发起的,阿青根本不会出来。

贺双珍走了,阿青才发现,李思静和金姑娘两个去更衣到现在还没回来。哪怕两个人都闹肚子,也该回来了吧?

还是两人方便完,就逛起来了?

阿青一个人坐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去亭子那儿人倒是又多又热闹,不过去了那儿难免要面对才女闺秀们的压力。刚才贺双珍不就是借着找穗子出来躲了一圈儿吗?

她可以在竹林里转转。

别人看着竹林。可能想到“回首向来萧瑟处”可是阿青却想到这片竹林一定可以挖到不少笋,公主府要是管理得好,吃的笋就不用外头买了,又新鲜又省钱。其实刚才在湖上看荷花的时候,别人或许想到的是映日荷花别样红,阿青又想到了那片湖到了天寒水涸时可以挖藕。那些荷叶也可以做荷叶饭、荷叶鸡、荷叶汤,荷叶米分蒸肉,荷花可以收集露水泡茶,荷花蕊可以填香囊,荷花瓣也有用处,更不要说采摘莲蓬的季节,鲜莲子嫩脆甘甜…

咳,她净想着吃了,真是个大俗人。

现在吴家地盘不大,将来成了亲,郡王府的地方应该不小,单是他们住的那个院子,就做出了好些景致。

她在竹林里转了一会儿,都快迷路了,左右前后都是竹子,这一株和那一株看起来完全没区别。阿青站住脚,努力辨认了一下方向,往来时的路上走。

竹林里只有竹叶沙沙的声响,微风拂过,数不轻的叶片都在震颤着,这些声音里,好象还有人声。

阿青听见有人在说话。

“你就不要走了,多陪我几天…你也知道,这儿只有我,没有别人了,咱们俩作伴不成吗?就跟以前一样。”

这声音阿青记得,清朗,语速较慢,是文安公主。虽然今天才认识她,可是这声音让人印象很深。

“我想一想。”

这个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

阿青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似的,不过也许好听的声音都有相似之处。

可是很快,转了一个弯,阿青发现文安公主和另一个女子就出现了她的面前。这片竹林植的很密,在转这个弯之前,阿青可没听出自己离她们有这么近。

但是这么一个照面,阿青发现自己确实认得那说话的另一个女子。虽然也只见过一面,可是阿青之后还曾时常想起她。

对面的人也看见了她。

文安公主微笑着招呼了她一声:“吴姑娘,怎么没有去聆风亭那边?”

杨夫人看了一眼文安公主,目光又落在阿青的身上。

“我不会做诗,画也画的不好,献丑不如藏拙,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公主。”至于遇到杨夫人,那就更意外了。

听刚才她们那两句对话,这两个人应该是旧识,交情还很不错,文安公主邀请杨夫人和她一起住到公主府里来。

阿青从之前得到的消息推断,杨夫人应该也是孀居之人,文安公主也已经丧偶,两个少年时的好友现在都成了寡妇,那么住的近一些,互相做个伴,也挺好的。

“杨夫人,好久不见了,您身子还好吗?”

“我很好。”杨夫人轻声说:“我听说你定亲了,恭喜了。”

阿青大囧,今天差不多每个跟她打招呼互通名姓的人都要跟她来句恭喜,似乎满京城没人不知道她定亲了,居然连这位避世隐居的杨夫人都知道了。

一百七十五 过度

杨夫人脸上遮着一层轻纱,看她的脸仍然有如雾里看花。但是阿青完全没有错认她,对于在在文安公主府里和她偶然重逢,阿青从心里感到一阵高兴。因为她现在没有去城外上香的机会,当然也没有可能见到杨夫人。

杨夫人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非常自然的打量她:“好象比上回见的时候又高了一点儿。”

阿青有点儿不好意思:“好象是长高了,开春做衣裳的时侯家里人也是这样说。”

“看你气色还不错,嫁妆预备的怎么样了?”

说到这种话题,大多数姑娘都得害臊,阿青还是大大方方的:“我也就是做些针线活计,倒是我母亲这段日子受累了。”

“吴夫人想必心里是高兴的。”杨夫人的语气完全不是客套敷衍,文安公主也笑着说:“哪个当母亲的都愿意受这种累,就算再累,心里也高兴。”

眼前这二位年纪都与吴夫人差不多,但是和吴夫人不一样,她们俩都是寡妇,而且没有孩子,更没有替孩子准备嫁娶之事的机会。

文安公主说:“看你今天是和敏丫头一块儿来的,倒是没想起来问,你们俩几时认识的?”

“去年认识的,思敏姑娘待人很好。”

一开始阿青以为她们认识是一场意外,是在孙家偶然见到的。可是现在阿青当然明白过来了,李思敏那天就是冲着她去的,那时候这一对兄妹就瞄上她了,阿青自己还懵然不觉。现在想想,李思谌也就算了。李思敏应该比她还着半岁,可是浑身都是心眼儿。跟他们一比,阿青觉得自己简直蠢得没边儿。

不过好在象他们兄妹这样的人也并非满地都是,刚才见到的李思静就是个很单纯的姑娘,说话叽叽喳喳活象小鸟,和她说话就很省心,不用每句话都在心里过三遍再出口。

“遇上了也算有缘。亭子那边人太多咱们不过去了。画想必现在也没有画完,过会儿再去吧。”文安公主问齐尚宫:“宴摆在什么地方?今天都准备什么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