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解开一层,才看见里头到底是什么。

吴婶眼都睁圆了:“这是…虎皮?”金灿灿的上面有黑色的条纹,那么大一块摊开来放在桌上。把屋里的人都给震住了。

那上头的斑纹吴婶可不会错认——吴叔打了那么多年的猎,虽然后来家里境况好了,他也三五不时的进山一趟。

他就打死过老虎,那虎皮本来是想留着的,可是乡下的事儿风传得快,四里八乡没多久全知道了,有人特意找上门来要收那块虎皮。最后十五两银成交了。这在乡下可以说是一笔巨款。平时卖上好的狐狸皮子什么的,能卖个二两就顶天了。可吴叔和吴婶是见过世面的人,这虎皮要是在州府、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几百两都不止。

可是在乡下他们要过太平日子,就得跟着乡下的规矩来,那块虎皮虽然好,吴婶不舍得。还是给卖掉了。不是为了钱,而是怕人惦记自家。生出什么祸端来。

山上不是时时都有老虎的,吴婶这么久了也就亲眼见过那么一回,这才是第二回呢。

“这哪儿来的?”

“我方师兄一起打的。”小山说:“原来是想爬高了看日出去的,想不到意外遇见了。就上去打了呗。”

说的好象是打兔子似的那么轻松,吴婶可不乐意了!

这可是老虎,老虎啊!百兽之王。

“京城附近的山里怎么会有老虎呢?”

“我们也奇怪呢。不过那一块儿地方林子深,平常又没有人去。可能是因为这个才没有人传出消息来的吧。”

吴婶可顾不上跟他说道这些,揪着小山回了里屋,立逼着他脱了衣裳查看。小山都大了,虽然是当着亲娘,那也不能说脱就脱啊。

“让你脱你就脱。”吴婶虎视眈眈:“你要不脱我就给你扒了。”

小石头不知道娘和哥哥在纠结啥,不过他看的很开心,嘎嘎笑着还逮着炕桌直拍。

屋里暖和,小山到底还是拗不过亲娘,一边别别扭扭的脱衣裳,一边说:“我真没受什么伤…再说学武之人,平时摔打磕碰着也不算大事儿啊。”

这一脱衣裳可就露馅儿了,他身上有伤,明显的有两处,看着应该是兽爪扑抓致伤,已经收口了,但是颜色还鲜红的,两道长长的道子在肩膀上,看着触目惊心。一处在腿上,这个倒看不出来是什么伤,反正也是新疤。

吴婶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还疼吗?怎么你信上也没说?你这…当时流了不少血吧?是不是很疼啊?”

“不怎么疼,当时一点儿都没感觉,老虎死了才觉得有点儿疼。”虽然和娘说的轻描淡写,但当时情形很凶险,它要不死他俩就得死,真的没感觉到伤处疼。

“那么深那么长的口子,怎么会不疼呢?”

“咱家的伤药好啊,一抹上就止了血,第二天伤就收口了。那些天师傅也免了我练功,怕再把伤口抻裂了。都是皮肉伤,筋骨一点没事儿。”这话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吴叔给带的伤药那是真好使,山上其他人时间一长也就知道了,还来管他借着用过。

吴婶眼圈儿红红的,坐那儿抹起泪。小山可不会劝人了,赶紧披着衣服过来说:“娘你别难过啊,我这真没事儿,要害都避开了。”

“避开什么了?这口子那么长,劲再大点,胸腔子不都给划开了?”

小山急的挠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

其实不管他怎么劝,吴婶这顿哭是免不了的。她很想儿子,本来就担心儿子在山上会不会太平,有没有受伤。儿子突然这么回来,心里悲喜交集,又心疼他受过伤,这哭一哭才能把心里的郁结发散出来。

吴婶这么抽抽噎噎一阵,小山实在没词儿说了,正好阿青来了,掀起帘子进屋时就诧异了:“这是怎么了?”

见女儿来了,吴婶这才不哭了。擦干净泪,阿青赶紧叫人打水来给吴婶重新洗脸。吴婶嘱咐玉玲:“你去跟赵妈妈说一声,中午做点儿补血的东西。”

“补血?小山受伤了?”

小山赶紧再跟阿青解释,是从前的事,伤已经好了。可是阿青也要拉开衣裳看他的伤,这让小山更别扭了。

“是打虎受的伤?”

“嗳,其实伤的不重,就是皮外伤,回去以后师傅给我仔细看过了,说没大碍,养了几天就好了。”

这伤已经很重了啊。

阿青可没法儿象他这样淡然以对,眼圈也红了,不过让小山庆幸的是她姐不爱哭,也没有娘那么唠叨。

不过他很快发现他姐的后招在中午的饭桌上等着她呢。

他平时挺爱吃香辣味儿的东西,可是今天桌上一道这样的菜也见不着,什么当归红枣炖鸡,那汤清的跟水似的。山药桂圆排骨,索性连酱油都没放,还有那豆腐猪肝汤,一看就让人没胃口。油炸的煎炒的东西一样没有,全是炖的蒸的煮的。

“这…”

吴婶对这一桌清淡滋补的菜色很满意,拿大汤勺跟筷子一起帮忙,恨不得把半只鸡都夹到他碗里去。

小山心里直流泪,这受伤都是才入冬不久时候的事了,到这会儿还给他补血,这是不是隔的有点儿太远了啊。

可是家里两个女人都能做他的主,从小他吃什么穿什么可从来由不得自己,眼前这一桌…吃!

小山甩开腮帮子一顿海吃,小石头不知道是不是见了哥哥高兴,也比平常吃的多了。害得吴婶怕小儿子积食,不敢哄他午睡去,让乳母许氏抱着他多玩儿一会再睡。

“你在家能待多少天?还有没有什么同窗好友的要去拜访?”

小山说:“有两家,不算多。”至于回去的日子,他没有马上说。其实他下山的时候跟师傅告过假了,姐姐开了春就要出嫁,他想送姐姐嫁了再回去,师傅也已经准了。

“快过年了,要去人家家里不能空手去。你要出门就先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备份儿礼,不论多少的总是份心意,别让人家挑咱们不懂礼。”

小山应道:“好,我知道了。”

重逢是又惊又喜,等小山去洗了澡换了衣裳回来,吴婶怎么看儿子也看不够,肚子里有说不完的话,小石头从这个身上爬到那个身上,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让他兴奋的不得了。

二百一十二

吴婶恨不得把攒了一年的话这一回全说了,眼睛闪亮,脸颊通红,说了大半天的话,一点都没觉得疲倦。阿青含笑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吴婶添点水,给小山杯里也续上。

大部分时候都是吴婶问,小山说。小山偶尔也问上一句,家里这几个月过的如何?弟弟现在可会说话会站了?吴婶也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虽然都是些家常琐碎的小事,可小山都听的很认真。

他以前最不耐烦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哪怕是与他自己切身相关的,也没有一点儿耐性和兴趣。

可现在能看出来,他的关切完全不做假,也没有一点烦躁的样子。以前要是吴婶这么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他非气坏了不可。

阿青有种感觉,弟弟这一年,真是长大了不少。不是说他的个头儿身量,而是心智上头,就在她们看不见的时候,他褪去了那种孩子气的莽撞和急躁,变的更象一个大人了。

有担当,懂得如何去关心家人,如何体贴别人的感受。

以前他绝不会将就自己陪着吴婶这么说闲话,早跑的没影儿了,可现在能陪着母亲和姐姐坐在这儿聊家常,真是不容易了。

成长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疼痛,碰到墙上头破血流的教训会让人懂得谨慎,而又是什么改变了他,让他学会了珍惜家人呢?

总会有原因的。

那原因一定不会让人觉得愉快。

不过这原因,很快阿青就知道了。

在吴婶那里小山没把打虎的事情说的很详细。当然,他替自己的勇武很是吹嘘了几句,逗的吴婶不住的笑,也顾不上训他了。等吴婶要哄小石头睡觉。姐弟俩从吴婶那离开,阿青很自然的就跟着小山去了他的屋,要帮他收拾一下东西。小山回来带的东西不少,要让他自己一样一样的都理出来,他未必有那样的耐性。

“姐,这个给你。”小山特意从贴身的巾囊里拿出个纸包给她。

“什么?”

“是在山里遇到的人,在他们家歇脚。讨了顿饭吃。觉得那菜味道很特别,他说是从山里采的一些野果子晒干了放进菜里头,所以菜味儿变的很鲜。我就跟他买了一些带回来。姐你回来要是想做菜也可以试试。”

“多谢你啦,这么远的路还费心替我想着这个。”阿青打开纸包,里面果然都是指甲大小的野果子,她先闻了闻气味儿。又捏起一颗轻轻咬了一点儿。

酸酸的,回味有甜意。确实有一股以前没尝过的香气。

要是和肉一起煮,应该可以去油腻,增加鲜香味。

“我回头就试试。”

阿青帮他收拾其他东西。山上荒凉又不比旁的地方,拿着钱出去什么都能买回来。那儿有钱也买不着东西。除了山就是树,除了书院里的人,连个陌生人都不大容易见着。小山还能想着给家里人带东西,也真是难为他了。

这些东西都是山上的东西。让阿青看着倒想起以前在七家镇的时候了,感觉很是亲切。

形状特别完美饱满的几个松塔,用木头刻的平安坠,一大把没打磨过的半透明彩石,多半又是他到山溪里去捡的。有一块绿色的特别美,象石头般大,里面有隐约的花纹,阴影的模样从正面看象一朵花,从侧面看,又象一尾弯弯的游鱼。

“我当时捡了好多呢,可是没法儿都带上,太重了,只好从里面挑着带些。”小山说:“这块我觉得最好看。”

“是漂亮。”

阿青欣赏了一会儿那块彩石,在炕沿坐了下来。这屋从前些天就开始烧炕,好让炕、墙和屋子渐渐变得温暖干燥起来,要不然的话,怕屋里有潮气和灰土气,住着会不舒服。

现在炕就暖呼呼的,小山回到了自己家里,也不用跟谁拘束,直接脱了鞋往后一靠,头枕在才晒过的被子上,满足的舒展了一下腰和腿。

“赶路赶的这么急,累了吧?”

“想快点儿回家啊。”小山用手支着脑袋,侧过身和阿青聊天:“又不单单我们是这样,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的,看着都归心似箭。”

“都想赶回家去好过年。”出门在外的人也就过年的时候能回一次家,有的人平时俭省的连两文钱的烧饼都舍不得买一个吃,可是为了过年能赶回家,不惜多花上几倍的钱雇船雇车。

“你和方师兄,到底出去做什么,怎么会遇着老虎的?”

“那是因为方师兄的一件私事。”小山有点苦恼。姐姐问他,他本来也不想隐瞒的。可是这件事情牵扯到方师兄的隐私,说出来只怕于他名誉有损:“我是陪他出来的,不过我们不是偷偷溜出来的,是同师傅告过假的。方圆百里的山头,都是我们书院的地方,平时也有人巡视,这虎肯定不是我们那里的,多半是天冷了起来捕食儿变得艰难,所以冒险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这个对于山里长大的阿青和小山来说,都曾经有过经验。到了严寒的冬季,因为捕不到猎物,山上的猛兽时常会袭击人们聚居的村落,咬死拖走家畜,有时候饿急了还会伤人。

“那会儿真是太险了。要是只有我,或者方师兄一个人落单遇上那老虎,就算能够回来,只怕也得丢胳膊少腿的。”

因为出去是陪方师兄会一个人,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带刀剑,白蜡木杆和矛枪这些当然也没有带了。小山只带了把短刀,方师兄则根本就是空手。

说起来小山也不是不后怕,他回想起老虎朝他扑过来的那一刻——那一刻死亡离他那样近。以前就算也经常上山打猎,可是他在山上也从来没有遇到过猛虎。

刹那之间他脑子里却闪过了很多念头。

我就要死了吗?

爹爹和娘会知道我死在了这个地方,死在了猛虎口中吗?

要是没有了我,幸好还有弟弟。

可我不想死在这儿。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我还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去做。

我死在这儿,该多对不起家人,弟弟还小,以后肯定不会记得我这个哥哥。

说起来也许旁人不会相信,可是这些纷杂的念头一起涌上心头,完全是一瞬间的事。

方师兄从旁边飞起一脚踢在了虎颈上。虎爪偏离了方向。但仍然抓伤了他让他挂了彩。

受伤的一瞬间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一个打滚避开了老虎的第二次扑抓。

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

他要回家。

老虎受了伤反而更凶悍。方师兄也受了伤。

老虎的脑袋最后被砸破了,看它终于不动了,两人都不能相信它是真死了,可两个人都没力气爬起来去确认了。

以前总觉得自己的武艺已经觉得很不赖了。起码胜出同辈多矣。可是真遇到危急关头,小山最先想起的不是那些招式。而是爹第一次带他进山的时候,对他叮咛的那些话。

遇到猛兽的时候,不要惊慌。因为一急一慌,人就容易出错。反而容易受伤和送命。更不要傻乎乎的转身就——把后背毫无防备的露给它,这是最傻的反应。

后来他们放出烟花联络到了人,谢师傅很快带着人赶来。看见他俩几乎算是赤手空拳打死的老虎,谢师傅也十分吃惊。那只老虎被抬回去。有好事的人称量了一下,那虎身长接近一丈,重近四百斤了,称它一句百兽之王绝对不夸张。

同窗们对他俩打虎的壮举啧啧称赞,好些人找上来问细节。可是他和方师兄两个的反应在这时候很一致。

都是沉默居多。

对他们来说,这件事不象旁人啧啧称赞的那样是一件英雄壮举,他们只是为了活命奋力一搏,最终虎口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他们之间的关系倒是更亲近了。生死关头他们并没有丢下对方逃命——小山压根儿没想过,方师兄大概当时也没有想到可以丢下同伴自己先逃。不是他们都那么高尚,那么义气深重,而是当时脑子里可能都是一片空白,没有余暇去想到这个。

事后回想,小山其实问过自己,如果当时我有机会舍下师兄逃命,我会不会那样做?

让他恐惧的是,他竟然没有办法马上回答出自己这个问题。

认真想了一会儿之后,他想,在恐惧压倒一切,求生的**占据了全部思绪时,他说不定会象个懦夫一样转身逃走,留下方师兄一个面对死亡。可是他跑开之后,很可能会再折回去。

小山跟姐姐说起这些,有些语无伦次。

这些话一直埋在心里,和谁都没有说过。当着别人,不能表现出怕死怂包的软弱来。刚才当着母亲,他也在充英雄。可是对着姐姐,他忍不住把话都倒了出来。

“以前听爹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了…遇到老虎的时候,不懂得可怕,当然也就不会去怕。要是在打虎之前有人问我遇到老虎怕不怕,我一定说不怕。以前我也经常进山打猎的,还和爹一起打过狼和野猪呢。现在要是再问我怕不怕,我就没法儿再说自己不怕了。”

“姐,原来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武无敌,我和方师兄两个人,都差点儿回不来。要是我自己一个,说不定就已经葬身虎腹了。我没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怕再也见不到家里人,怕的要命…”小山越说声音越低。

“是人都会怕的。”阿青抚摸着他的头,就象他还小的时候那样安慰他:“你还不到二十岁,人小力弱,你已经做到了旁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承认自己害怕有什么可丢人的?”

小山点点头。

阿青说了许多宽解他的话,可是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并没有好转多少。

阿青琢磨了一会儿,这件事情不能拖,拖的时间越长,问题会越是棘手。

小山的心情,阿青能够理解。

每个人在小的时候,多半都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是出众且不凡的人,从来不认为平庸、软弱这样的词可以套在自己的身上。尤其是少年时代,更是容易走入极端。自尊心特别的敏感,个性又特别的强,有时候甚至非常叛逆。

当人们渐渐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都很普通。发现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发现自己并不完美,这种认知会令人痛苦,然后会慢慢接受现实,这个过程很艰难。

阿青回屋琢磨了一会儿,吩咐桃核去前头看着,要是吴叔回来,早早回来告诉她一声。她身边的其他人都不大适合往前院跑,就桃核又听话又得用,她比一般的少年还显得敦实,还曾经把前院的小厮打哭过呢。

晚上吴叔回来了,一家人团聚一堂——张伯一回来就听说小山受伤的事了,又仔细的从头到脚替他诊治了一遍,末了告诉吴婶,不用担心,确实都是皮外伤,也恢复的不错,对他的身子骨一点儿妨碍没有。看着饭桌上的菜色,张伯一面笑一面说:“不用这么给他补,这孩子壮得的牛犊子一样,这么补小心补过了头,他晚上睡不着觉呼呼淌鼻血。”

“呃…”吴婶看看这一桌又多是补气血的菜色,只好说:“也不光是为了他,咱们自己也补一补嘛。”

吴叔招呼家人:“都别光说了,坐下吃吧。”又问:“烫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