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本来说是别人送的,大妞也不奇怪,反正家里常有人送这送那的,可是看阿青的表情,总是神经大条的大妞突然开了一回窍:“是世子让人送的吗?”

“和其他东西一起送来的,说冬至的时候他不得空,这回一起补上。”

“真细心哪。”大妞两眼笑弯弯的:“别人出嫁怕夫婿不贴心,青姐你是不用担心了。其实光禄坊离咱们家也不远,姐你将来…得了空还是可以常回来看看的嘛,吃了晚饭再回去都不晚。”

和那种远嫁几百里地的姑娘比起来,娘家与婆家就隔了几道街确实不算远。

“上头还有长辈呢,哪能随便出门回娘家啊。”

“那婆婆不是亲的嘛,再说有世子爷在,有他陪着出门也就方便了吧?”

他也忙啊。

明面上李思谌只是担了一个闲职,可是阿青知道他的差事很重,又很危险。冬至那些天,他肯定也在为那件坠马的事情忙着。吴叔都能回家喘口气了,他那里只怕还没完事。

二百一十 雪地

吴叔前些天为了那些事情看起来就十分憔悴,他还是有吴婶心疼着照料着呢。

李思谌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阿青和他一起用过饭,知道他的饭量的。他这人吃饭一点都不挑,饭量也不算小,可是人看起来瘦的很,上回见他的时候,衣服就象挂身上一样。

也不知道他觉有没有按时睡,饭有没有按顿的吃——多半是不能够。看吴叔就知道了,听跟着他的人说起来,天不亮就忙,到了半上午的时候喝了碗茶,干咽了几块凉点心。一忙就过了午,脸上手上都脏的很,想洗个脸吃个饭吧?好么,又有事情了,等这次再有空抬起头来,太阳都下山了,膳房提来的饭半凉不热,菜炒的夹生。可是也不是饭点儿,能寻着吃的就不错了,好歹这也是饭,比总吃点心强。

俗话说,想要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

李思谌这人前也不见得显贵,做的差事又净是那样的。阿青心里隐约不安,她以前看的书,听说的事,李思谌做的事情就象皇帝暗里的一把刀,可是一旦皇帝换了人,或是皇帝有一天不需要这把刀了,他该如何自保呢?

雪片擦过脸颊,让阿青惶恐的心暂时平定下来。

一直到他们的亲事定下来,阿青对这件事都没有真实感。时日长了,她渐渐接受了两个人要做夫妻,要一辈子在一起生活的事实,考虑事情的时候,当然不会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想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夫妇一体,荣辱与共。她不是出于这些利害的考虑才关心他的。

她是真的心疼他。别人看着他是郡王府的大公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可是没有亲娘的孩子内里苦。旁人就看不见了,算算一府里都是亲人,可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前些日子他送院子的修缮图来,当时阿青没有多想,后来图她做了标记给他送回去,他说让她放心,他准保让宗正寺派下来的那些匠人把活儿干的漂漂亮亮的不会出错。

不提他那位继母。他也有父亲、兄弟、可是成亲修个房子。还得自己跑前跑后的。

亲人根本不亲,阿青对自己嫁过去之后的环境也有了直观的认识。

不能把那些人当家人,至于是不是要当成仇人。她不会现在就下判断,要等到亲眼见一见之后再说。

雪越下越大,在屋里吃羊肉喝汤时候身上那股热乎劲儿很快就不顶用了,大妞自己倒是不怕冷。可是她怕阿青冻着。眼见要过年了,而且青姐开春就得出嫁了。这时候可不能够生病,女人可最怕受寒了。

“青姐,咱们回去吧。”

“好。”

阿青望了一眼那边的院子,大妞注意到了。不过她已经不象以前似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换做以前,她一定会打趣个两句。没几个月就要成亲了,现在还这么相思绵绵的。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青姐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怕不只是为了相思这样的小事。

是不是害怕了?

大妞现在见识可不象从前那么浅窄了。来抓药的人等着称药包药的时候也会聊起来。都说这女人一辈子,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最自在,大事有父母担着,自己只要过得开开心心的就行了。可这样的好日子太短了,一嫁了人就得吃苦了。婆家人家是一家人,新媳妇是个外人,有什么难事儿父母也不可能杀到婆家去给她出头撑腰。

比前两天来抓药的那一位,就是给自己女儿抓补药的。女儿出嫁之后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可婆婆就是看不惯小两口亲热,儿子觉得媳妇总是伺候完婆婆才能吃点剩饭心里不忍,出门回来给新媳妇买了点糕点。可他也是想的不周到,既然买,就多买点,全家都吃上了,自己媳妇也跟着吃,那才不招人眼。可他只买了半斤,还想悄悄拎回屋去单给媳妇吃。这人也忒笨,从进门到回屋,可不止一个人看见他买点心,没过一盏茶功夫婆婆就发火了。

新媳妇赶紧把点心给婆婆送去,结果婆婆把点心都摔了用脚踩个稀烂,指着儿媳妇的鼻子骂她狐媚,就会哄丈夫,吃独食不孝等等,还罚她跪着,结果没跪多会儿,就见红了,两个月大的一个胎儿就这么没了,婆家还说那是她自己没用才坐不住胎。这娘家妈心疼的不得了,这才出来给女儿抓补药,想着抓好了药偷偷送去让女儿熬了喝,指望婆家人体贴她,那不如相信猪会上树。

大妞听的心惊肉跳的。偏偏这来抓药的大娘她以前也见过,连她女儿大妞都在街上遇见过呢,都住的不远,大妞记得那姑娘长着鹅蛋脸,笑起来甜甜的。

在乡下的时候也听说过这种事,但是乡下姑娘泼辣的多,当婆婆的不占理时,媳妇也敢打开大门哭着诉委屈给街坊四邻听。那会儿大妞年纪还小,就当个热闹看,看完就忘了。现在却不一样了,人长大了,感触也不同了。

一想到阿青姐要出嫁了,以后受了委屈也得自己担着,大妞简直比阿青还惶恐。

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桃花在外头也听见了:“姑娘,要喝水吗?”

大妞说:“不用,你睡你的。”

再翻个身,她在心里默默的数数,都不知道数了几遍了,还是睡不着。这法子不管用,就开始背药方。背药方倒是挺催眠的,没背两个她就迷糊起来了。

可是即使睡着了,她也没做好梦。大概是前两天那事儿印象太深了,她梦里就梦见一个被婆婆百般折磨的小媳妇了,更令人惊恐的是那个被折磨的小媳妇竟然长着阿青的样子。大妞急着想上去帮她,可是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再一急,就醒过来了。

桃花已经醒了,她听见屋里有动静。披了衣服过来看,发现是做了梦,想喊她的时候姑娘已经自己醒了。

“原来是做梦啊…”大妞松了口气,觉得头上潮乎乎的,背上也好象出汗了。

桃花说:“我拿里衣来姑娘换一身儿吧?”

“也好。”这潮乎乎的实在没法儿再穿着:“什么时辰了?”

“刚过四更。”

怪不得天都没有亮。

等桃花把衣裳找来,大妞摆手说:“别暖它了,拿过来我直接穿吧。”桃花把里衣递给她。大妞就在被子里换了。换下来的衣裳扔出来桃花收拾了放在一旁。这几天雨雪绵绵,衣裳不方便洗,洗也没办法晾。用炭火熏炉来烘烤出来的衣服,总是跟在外面晾干的那不一样。

天冷不想起早,要是夏天,醒了也就爬起来了。冬天天亮的本来就晚。被窝这么暖烘烘的真不想起来。

“你的被窝估计也凉透了,进来咱们一块儿再眯会儿吧。”大妞往里挪了挪。桃花顺从的也在外侧躺了下来。

“姑娘刚才梦见什么了?出了这么多汗?”

大妞有心想和她说,可是听人家说,不好的梦要在天亮之后说,天亮之前不能说。会应验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也没梦见什么…”

“姑娘前些天去药市,肯定很热闹吧?”桃花通情达理的转了话题。轻声问。

“可不…药材多,人也多。我的脚让人踩了好几下。”大妞说着就笑了:“不过我也踩别人了。人挨着人,以前可不知道京城里有这么多同行,那些人好象互相都认得。”

“奴婢听说这京里各行各业的,好象都有行会的,还有公推的会长呢。”

“我也听说过,不过大家各干各的生意,弄这个行会干什么?还有人要给我爹下贴子,不知道是不是邀他入会的,我看我爹也不大上心。”

“这行会呢…”桃花也不大说得清楚,她也是以前听说过,自己又没有亲眼见过经历过,也就只知道一点皮毛:“好象是挺有用的。遇着大事的时候,一家药铺担不起来,大伙儿可以帮上一把。好象行会还会决定药材定价的事情,有的同行之间起了纠纷,行会可以帮着调停,免得上衙门打官司伤和气惹麻烦。”

大妞点点头:“那会长得有威望,别人才能服他啊。不然说的话没人听,那还有什么意思。”

自家人知自家事,大妞知道张伯那个脾气,实在是太坏了。对着自家人都难得有个好脸儿,对药铺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也不上心,说好听了就是那个什么?对,闲云野鹤,品性高洁。说难听点就是狗脾气,万事只凭自己高兴,他可不会耐烦进个什么行会受拘束。

“人家送贴子给老爷,说明老爷医术高明,医德也好。”桃花挺庆幸的,自己虽然沦落到卖身为奴,可是主人家日子好过。她跟着姑娘,两人关系处得也好。府里都说大姑娘有造化,跟着她的人将来也会更出息。可桃花看着夫人、姑娘身边那些人明争暗斗,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这儿的清静太平实在太宝贵了。

“我爹要是不应的话,会不会被人排挤啊?”

桃花想了想:“不会的吧?咱们家又不是普通百姓,有吴大人呢,那会长再有威望,也是商家吧?”

“对对。”大妞又乐了:“这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赶明要是爹老了干不动了,她接手铺子接着做生意也不用怕。就算吴叔到时候也老了,还有小山呢不是吗?小山将来肯定也会有出息的,她就可以借着小山的光了。

“说起来,小山也快回来了吧?就是这天一下雪,怕他们下山的路没法儿走了。”

“多半是要耽误几天。”

说了几句话,大妞又迷迷糊糊的打起盹来,桃花也跟着又小睡了一会儿。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处处银装素裹,乌黑瓦檐在晶莹的雪层下露出边缘来,看着象是有人在雪白的纸上画出来的一道波浪线。院子里已经扫过雪了,总得先把路扫出来,扫完的雪堆在墙角,大妞想起小时候她和小山两个一起玩雪的事了。

小山说要堆个老虎,她也就依他了。两人堆好了之后,是不是老虎看不出来,反正个头儿挺大的。堆完了大妞擦了汗正想欣赏欣赏,小山上前飞起一脚把头给踢掉了。大妞都傻眼了,问他干嘛要踢,小山振振有辞的说:“打老虎啊!我要把老虎打趴下!”

“我辛苦堆了半天的!”大妞可气坏了,追着小山打,最后两个人在雪地上扭来扭去的打成一团,还是吴叔来把他们俩给拉开的。

回去两人都挨了吴婶的骂,因为刚穿上的袄都湿了,又是雪又是汗的,没法儿再穿了。别的袄又不够厚,吴婶把他俩的袄和裤子都脱了,让他俩上炕盖着被待着,自己去给他们烤衣服。两个人哪里能够老实,也忘了是因为什么,一会儿功夫两人就在被子里又打起来了。

现在想想,当时小山可能已经是让着她了,真打起来她不是对手。

当然现在更不可能打赢他了。小山在家的时候早起练功,一根棍棒能把地下的方砖敲裂。

大妞想起这个,难免觉得惆怅。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能跟小山一样出门学艺,那么肆意,将来还能干一番事业。而且家里的香火也不愁了。

早上吃的小饺子有蒸的和煎的两种。煎的更香,不过油大一些,大妞喜欢吃煎的,油汪汪的,靠锅底的那面煎的脆脆的,一咬下去,肉汁儿就在嘴里充溢开来,别提多香了。

阿青就更喜欢吃蒸的,吴婶也夹了蒸饼,把里面的馅儿喂给小石头一点。粳米粥熬的稠稠的,用勺子舀了,小石头可爱喝了。

吃的正香,听着外头有人说话。

吴婶放下汤勺吩咐桃枝:“你去看一看。”

一大早的应该不会有客上门。

桃枝出去片刻,笑着回来了,一面打帘子一面说:“夫人快看谁来了。”

外头有人大踏步走进屋来,带着一身外头的寒气,脸让风吹得红红的,笑着喊了一声:“娘,姐姐,大妞,我回来了。”

二百一十一 团聚

吴婶惊的把饭碗都打翻了,得亏碗里的粥已经喝完,不然非泼一身不可。

“你,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一大早的回家来?路上都是雪,夜里不可能赶路啊。再说这孩子,算着书院给假,也得过了小年才能到家呢,怎么提前了?

“我们昨天白天就下山了,路实在不好走,快到京城的时候,在七里亭驿歇下了,一早天不亮就动身了,城门刚一开,我们就进来了。”

吴婶这才回过神来,一迭声喊人,打热水,预备换洗衣服,快再做些好吃的送来。

小山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别的都可以慢一慢,我这肚里可是空了,一早起来客栈里还没有饭吃,我到现在肚里正唱空城计哪。衣服吃完饭再换也不晚。”

吴婶心疼的不得了:“你真是的,干嘛赶的这么急啊。”她是想见儿子,可是更怕儿子冒着雪赶路出意外。

小山笑了:“本来说还要再过几天才给假,但是这大雪封路,山下的菜蔬米粮也不好往山上运了,前儿有个挑夫在过山涧的时候就摔下去了。”

吴婶哎哟一声:“可救回来了?”

“断了条腿,命倒是保住了。不过这么一来,其他人也不大愿意这样的天气再干活儿了,实在是要过年了,人人都想回家。”

小山去年到山上的时候,就有一起上山拜师的同窗埋怨山上吃的东西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儿,太寡淡了。可是小山就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有时候跟父亲进山,除了弓箭砍刀。就带着盐、火种这些东西,顶多再带一点肉干之类。不是家里没别的东西带了,而是要走山路,在山里行宿,带的东西多了背不动,真遇到点什么还碍事儿。他们现在在山上住着,虽然山上也能种一些庄稼。坡上还有菜园。可是山地贫瘠,种什么都收的不多,一应衣食用度。还是主要靠从山下运。一粒米,一张纸,都是那些人辛辛苦苦的搬扛挑担的运上来。

所以小山从来不糟蹋东西,菜好不好的。饭反正管饱。再说穷日子他又不是没过过,这些他不挑剔。

吴婶赶紧念了两声佛:“你们师傅也放心。就让你们这么下山,不怕你们也有个万一。对了,你师傅是京城人吗?”

“娘你问哪一位?”

“就是教你们最长的那位啊。”

“哦,谢师傅啊。他其实亲自指点我们的时候不多,隔三岔五的过来看我们练功,有时候指点一句。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虎着脸在那儿站着。他好象不下山了。山上有好几位师傅好象都没有家室,去年就听说他们的年节都是在山上过的,几个人凑一席,喝醉了还比划几招呢,一点儿都不寂寞。”

怎么没家室呢?吴婶有点好奇。不过想着这种事儿子未必知道,可以等丈夫回来向他打听。

再说小山吃的这么香,一张嘴不能同时干两件事,怎么可能又吃东西又好好的跟他说话呢?饿成这样可怜见的,还是让他先吃饱了再说吧。

小山把桌上还剩的早点都一扫而空了,胃口好的让人咋舌。大妞出去吩咐了一声,赵妈妈其实也听着消息了,不等吩咐,又现炸了油糕、现蒸了小笼包子送上来。

大妞出门去药铺,平时都走的干脆,今天却有点不大舍得,不过想着人既然回来了,晚上回来还有大把的时间说话,倒不用急在这一时。

阿青和吴婶坐在桌边看着小山吃东西,吃的这叫一个香啊。

阿青发现,快一年没见弟弟,他又变样了,个子高了,肩膀宽了,连声音都变了。他早上进屋的时候,那身形和气势完全就象个大人一样了。

“你也别吃太多了。”吴婶安慰他:“中午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你也留点儿肚子,别这会儿吃太多了,中午就吃不下了。”

小山抹了下嘴:“那行,我不吃了,等着中午那顿。”

大妞很想刺他一句,您老就算想吃,这桌面上都让你给扫得清光了,连一颗米都没剩下。这上山去学了两年,到底都学什么了?净学着怎么敞开了吃饭吗?

小石头已经把哥忘光光了,小孩子的记性就是这么短暂,可是他一点儿都不认生,小山过来抱他逗他玩,一会儿玩抛高,一会儿把他扛肩上在屋里转圈儿,他顿时就和哥哥亲近起来了。盖因为家里常陪他的人都是女性,没那么大力气,也不会这样陪他玩。父亲倒是有力气,可是在家的时候实在太少了。

他们哥俩玩儿的时候,吴婶也没大惊小怪拦着,怕大的把小的给弄伤了。吴叔和他说过,小山现在功夫学的不错了。

至于怎么个不错法,他是这么说的:“以前在家里我也教他,可他只能放,不会收。现在到山上去磨砺两年,那是大不相同了,起码耍起剑来,不怕伤着人。”

这学武,不就是为了要克敌吗?伤不着人这叫进步了?

吴婶不大懂,不过她听丈夫的。在儿子的养育上头,她一般不插嘴。

“我爹晚上又没回来?”

“回来了,可是走的早。”吴婶说:“他走时我还没醒呢。”

小石头又扯着哥哥的衣裳,意思是想叫他陪着玩儿。

小山乐的把他又抱起来:“哟,小子还挺沉的。你还记得哥哥不?哥哥给你带了东西呢,我带你去看看去。”

吴婶问:“你给他带什么了?”

小山的包袱当然已经被拿回屋去了,小山让人去把那个小个一点儿的灰布包袱拿来。

桃枝没让人帮手,自己亲自跑了一趟去拿来了。放在桌上解开包袱皮,里面还有一层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