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对她太客气了,客气的不象是对着世上唯一的血缘亲人。

她真正的亲人是吴家人。父母亲、两个弟弟,她现在也有了丈夫,还有孩子。甚至连张家父女两人,都比她要亲近得多。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杨夫人差点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过往汹涌而来,让她气都喘不上来。那一次在梅林说话,她后来才发现自己指甲把手心都掐破了。

她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孩子是石家人。

曾经她无力保护家人,拖累了父母兄弟亲族几十口人丧命,就算她死个几十回、上百回,她也赎不了自己的罪过。可是现在她不是那么想了,她要保护这个孩子,看着她成长、出嫁,生子…让她走的平平顺顺的,让她过的好好的,把自己能有的一切都给她。

这样,将来她死了,去见自己那些亲人的时候,她才有脸向他们谢罪,告诉他们石家血脉延续下去了…虽然说并不姓石而是姓李,可经历过那样多的坎坷变迁,杨夫人对那些都看淡了,姓什么并不重要,人在最重要。

见到她之前,杨夫人还想着她要是对过去有很多话想问,不管她问什么自己都会如实的和她说,哪怕这孩子怨怪她,也是她应受的。

可是阿青太懂事了,她什么都没多问,她只问她过得好不好。

她过的好不好呢?

她的亲人死了,她的仇人也都死了。现在她活着的目标很简单,无所谓过得好不好。

只是阿青这么一问,她忽然觉得,自己得过得好一些…起码,得看起来好一些,以免让她还得为自己担心。

三百七十三

阿长睡醒了。

他可不是被吵醒的,这点阿青当然了解,自己生的,自己一手带着的儿子,哪个当娘的会不清楚自己孩子的习惯?

阿长属于那种只要睡着了,窗外头敲锣打鼓他都不会醒的孩子,简直象头小猪。

不过白天他一般不会睡太久,这也是阿青给他养成的习惯,要不然晚上这孩子得闹腾了。

他醒过来也不象别的孩子那样哇哇哭着找存在感,阿青揉着他的手,让他转过头来看到她,然后把他抱起来。

杨夫人的眼睛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阿青把儿子递给她:“您帮我抱一会儿,我去倒点水来喂他。”

杨夫人受宠惹惊,她迟疑的说:“我抱…他愿意吗?”

“他可愿意呢。”阿青说:“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

事实证明杨夫人的担心确实很多余,阿长对她接受度特别高,杨夫人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因为她和阿青的相貌有很大的相象之处,所以阿长挺乖的被她抱着,还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给自己省力气。

孩子真软,好象没骨头一样,从里到外感觉全是肉。杨夫人紧张的一动不敢动,阿青端水回来,就见她异常僵硬的抱着孩子坐在那儿。

“没事儿的,不用抱这么紧。”阿青拿小勺给阿长喂水,天气热起来了,睡了一觉阿长也口渴,挺配合的把一碗水喝了大半,而且并没有撒出来多少。

杨夫人几乎是用一种非正常的口气说:“他可真聪明…长的真好。”

会喝个水也不是打了胜仗,更不是天上下红雨的世界奇迹啊。

不过杨夫人这种无理由的吹捧阿青不是没见过,吴叔吴婶对阿长也是这样。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隔辈儿亲。对自己的孩子他们尚且能严厉客观,但是对于外孙子,他们就只剩下没理智的宠溺了。

瞅杨夫人这架势,这也完全是一面倒,不讲理啊。这会儿哪怕阿青这个亲娘说一句不好,她都不能答应。

幸好不管是外公外婆,还是这位姑姥姥。能见阿长的次数都有限。基本对孩子的成长起不到多少负面影响。老实说,看了他们的表现之后,阿青特别理解为什么京里头纨绔子弟这么多了。一般来说。做母亲的对孩子总是慈爱的,当爹的做为一家之主呢,又在外头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比如吴家现在就这样。吴婶成天的骂吴叔不着家。要是家里再有溺爱孩子的祖母啊之类的人物,出纨绔子弟的机率真是超高。

“我听文安公主说。你平时也喜欢看书。当年石家的那些书,被抄家的时候毁损了大半,还有一部分后来让她给抬回来了,就搁在她那藏书楼里。你要是喜欢。回来整理一下,就搬到郡王府去。”

啊…怪不得上次文安公主会那么说,原来是有这个原因在。

“您要是喜欢他。下回我再带他一块儿来。”

杨夫人点点头:“好。”她忽然想起来,从袖子里往外掏东西:“我给他绣了个肚兜。就是不知道大小,可能做的大了些。”

阿青接过来抖开看:“不小,兜兜有什么大小啊,要是觉得松了就把带子系紧点儿嘛,能穿好久呢。”

这肚兜绣的格外精致,就象曾经做给阿青的衣裳一样,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心做的。

多好啊,跟阿青在一起,还有这个可爱的孩子。

她一点儿都不想回去。

那个冰冷的,寂寞的皇宫,每到时近黄昏的时候,四面宫墙的阴影投在地上,将人牢牢的罩住,就象一座坟墓。那儿的人挂着一张一张不同的面具,口是心非,尔虞我诈。

这意思不是说全天下的坏人都集中在皇宫里头,除了皇宫,全天下就都是好人了。但是在那里她连觉都睡不踏实,一个一个的长夜,常常都是睁着眼度过。

没有对比的话,那样的日子过就过了。她在山上的时候,也常常整夜的睡不着,一个人翻着佛经对着孤灯过。可是…

那时候没有这么压抑。

她出了文安公主府,上了车以后,就觉得刚才那一股撑着她的劲儿就散了。她靠在车壁上出神,一旁的宫女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来问了一声:“夫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

宫女不敢再问,看她靠在那儿象是睡着了,取过来薄被替她搭在身上。

杨夫人恍恍惚惚的,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儿,又要去哪儿。

她想起刚才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笑起来声音脆脆的,嫩嫩的。后来有点不耐烦了,哼哼两声,张着嘴想哭。阿青说他是想出门转悠不爱老闷在屋里。

天要黑了。

她好象又听见有孩子在哭。

不,没有什么孩子,也没有什么哭声。

她脸色苍白满身冷汗的睁开眼,可是睁开了眼看见的还是一片黑暗,那哭声断断续续,就象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头一样,拔都拔不掉。

“夫人,夫人?”

杨夫人定定神,问她:“什么时辰了?”

“快戌时了。”

见她又不动了,宫女轻声说:“夫人,下车吧。”

车下头几个宫人举着灯笼在那儿侯着,杨夫人脚步虚浮的下车,旁边的人战战兢兢的扶稳了她,生怕她蹭掉一根头发。

殿内殿外灯火通明,廊下宫灯的穗子在风里飘摇不定。杨夫人进了屋之后也没说话,宫女服侍她更衣,端茶过来小声禀报:“夫人,姜公公刚才过来传话,说皇上等下就过来,夫人看晚膳预备点儿什么?”

杨夫人摇头:“我头疼,想歇一会儿,你下去吧。”

“夫人身子不舒坦,奴婢去请太医来看一看吧?”

“不用。”杨夫人定定神:“我就歇一会儿。”

宫人不敢再劝,服侍她躺下来歇息,把帐子也放了下来。

她没有睡着,皇上来时她听见了,只是不想动弹。

皇上坐在床边,俯过身来轻声问她:“怎么了?累了吗?”

“嗯。”

“见着她们母子了?”

三百七十四 好汤

是的,见着了。

不过她没有说出声来。

为了这次相见,她甚至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期待,每天数着相见的日子又少了一天,这种等待并不焦虑,甚至等待着见面的每一天她都很快活,反复想象着见面的时候会说什么,做什么,想象阿青母子的模样。

可是见过之后,却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在想什么?见着了还不高兴?”

“不是,挺高兴的。多半是今儿天热,所以才没精神。皇上也累了吧?要不也歇会儿?”

皇上褪了靴子就在她旁边躺下:“那就陪你歇一会儿。今儿让他们吵吵的头疼,没一个想着做正事的,吵到最后也没个定论。”

“今天有一批贡品到了,里面有好几匹渝锦,天儿眼见着要热起来了,你要不要裁两件新衣裳?明天让人送来你看看吧?”

“石径山的新茶也到了,我记得你喜欢。”

“宗正寺的人说,西内的宝泉宫、长霞殿都要修缮,瓦与梁都要换,不然入了夏遇着暴雨,怕是要塌了。”

他自顾自的说了半晌,没听见人回应,低头一看,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即使睡着眉头也是皱着的。

皇上脸上刚才看着温煦亲和的笑意象是被一只手全抹掉了一样,他低头看着她的脸庞。

乱纷纷的多少年岁月过去,可是并未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看起来还如当年初见的时候一样。

他这样注视着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眼眶酸涩,才转过头靠在枕上。闭起了眼。

李思谌又光明正大的早早的溜出来,接媳妇和儿子回家。

等坐到车上,李思谌端起她的下巴认真端详一番。还行,不象他想象中那样,眼睛没红没肿,看来即使哭,也顶多是流了两滴泪。

李思谌松口气。把儿子接过来抱着。问她:“见着了?”

文安公主的贴子一送来,夫妻俩心里都有数。

文安公主这是替人请客。

“哭了没?”

“没有。”顿了一下,阿青小声说:“真没哭。眼泪也没有淌。”

杨夫人经历坎坷,阿青身世飘零,石家几十口人死在二王之乱中,这中间的苦楚要是攒起来。都够写一本话本的了。

“杨夫人…她就是跟我说了一些从前的事儿,我亲生父母的事。”

而且都是些好事。有趣的事。去游湖的时候石建裕掉进湖里头,他不识水性,当时一船人嘛,扑通扑通连宾客带下人。又跳下去七八个。结果都跳下去了才发现那地儿水浅的很,一群人站在深还不及胸的湖水里面面相觑。

这溺水倒是没有,就是那天回去以后人人都灌了碗*辣的姜汤。旁人倒都没事。毕竟天气不算太冷,可石建裕也许是体格不行。或许是胆气太弱,他回去了就发了两天高烧。

她也说了好些薛氏的事。

年轻的女孩子们难得能聚在一块儿,一起放风筝,一起去庙中进香。

“杨夫人说的,都是她记忆中那些最美好的部分。”

李思谌心说,即使如此,那些事情听来也未必让人开心。

他把话题岔开了:“咱们去梅香居吧?听说他们家的汤特别好喝。”

阿青想了想,点了头。

梅香居就是以好汤闻名京城的。荤的最有名的一味是五味汤,素的是百菌汤。当然除了汤,他们家还有两样招牌菜。一个是素烧豆腐,一个是蒸火腿。

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名菜,但是人家卖的就是一个鲜字。五味汤的香味醇厚,百菌汤爽滑鲜美。素烧豆腐里的豆腐是店家祖传的手艺,蒸火腿与别家做的也不同,口感要硬一些,初入口会觉得咸味儿稍重,但是越嚼越香。

梅香居不大,地段不错,一次招待不了几桌客人,所以想来这儿总得提前知会一声。

阿青先喂饱了阿长,李思谌把儿子抱过去,催促她:“你快吃饭吧,汤都要凉了。”

汤当然不会这么快凉。

阿青给自己盛了半碗汤,慢悠悠的尝了一口。

傍晚时起了风,敞着窗子感觉十分凉爽。窗子外面就是池塘,隔着水面,不远处的戏亭子里有人正在唱一折戏。唱的什么听的不是太清楚,但是婉转曲声越过水面传来,清丽动人。

阿长揪着李思谌的衣襟,吭哧吭哧的不安分。

李思谌也不管他,只要确保他不会掉下去,他想摸爬滚打一概随他的便。

“汤怎么样?要是你喜欢,改天咱们再来。”

阿青点点头:“挺好喝的。”

不过天天下馆子…咳,也就是说说,不然传出去了别人非以为她是个馋婆娘不可,别说以她现在的身份了,就算是平常人家也不会如此。

如果真喜欢哪一家的菜肴,可以打发下人来买了带回去,有时候酒楼饭铺也会有小伙计给送到府上。

不过在外头吃,和买回去了在自家吃,那体会不一样啊。在外头吃,哪怕是一块干馒头好象吃着也比较香。买回去了吃,不管是什么东西吃起来都带上了一股家的味道了。

不是说不好,就是…偶尔也要尝尝新鲜嘛。

李思谌见她频频往隔了水的戏亭处看,把儿子一举,让他坐在了自己肩膀上:“有想听的戏?写个条子递过去点一出来听听。”

“我不太懂得听戏。”阿青说:“不过有一回去逸郡王府,他们府上的小戏演了只曲子,叫朝凤调吧?中间有学凤鸟啼鸣的调子,听起来很活泼热闹,就不知道这儿的人会不会。”

李思谌说:“这曲子应该会的,那就点了来听听。”

他把点戏的银子和写好的条子交了店中伙计送过去。等到这一出唱完,后头接着唱的就是他们点的朝凤调。

笛管清脆,弦索悠扬,人声模仿鸟鸣活灵活现。阿长本来一直不老实在乱动,现在听着这活泼的曲调,他倒是安静下来了,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仿佛在侧耳倾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