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五 异梦

乐声在水面上可以传的很远,而水面映着月色,象谁在水里撒了一把银星。

李思谌也坐到窗边来,抱着儿子往外看:“白天也来过,那时候倒没余暇细看,这样看晚上比白天要好。”

“怎么个好法?”

“这园子小,再精致也有限的,白天看着就是一览无遗,晚上看起来,那些柳树挡住了院墙,水面好象也不仅仅是面前这么小小的一方…倒是有一种柳暗花明幽径通幽的感觉。”

“菊苑其实也小。”从前修院子的人极具巧思,但是茶杯里头玩花样,怎么也玩不出水缸那么大。菊苑就是花树奇石占缀着房舍和庭院,加上地势高低错落,回廊修的曲折,才给人一种空间扩展延伸的感觉。

其实如果从高处俯瞰,这依旧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顶多是比府里其他院子大那么一点儿。

以前阿青觉得菊苑住着挺好,无论站在院子里的哪个地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堪称一副上乘的工笔画。但现在孩子已经要会爬了,可以想见再过几个月他就该跌跌撞撞的学走路了。

问题菊苑这地形实在太不适合孩子学步了。要是一马平川的还好些,平坦,孩子活动得开。现在这地形,怎么办?简直是地无三尺平,不是爬高就是上低的,美是美了,关键是一点儿也不适合小孩子。

当初老太妃建了这院子为什么她自己倒没有住呢?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有年纪的人腿脚不便,一腔情愿的把院子设计成这样,却没考虑到自己的实际情况合适不合适。阿青对这个院子喜欢是喜欢,但有时候也觉得…有点儿憋屈。

“在想什么?”李思谌

“我在琢磨,等阿长学走路的时候。院子里哪块儿地方比较平坦。”

李思谌也认真的想起来…

还真没有!

王府里地方是挺大的,不说能跑马,起码能演武练功的院子还是有的,但问题是那是在前院马厩旁边的。

要想让儿子撒开小短腿在院子里疯跑,那在菊苑里是不可能了,只能出了菊苑才行。

唔,王府里现在还有隐患的存在。并非彻底安全。当然了。谁敢对他妻儿动手,他一定会让那人后悔生到世上来——可那有什么用啊!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做?儿子这么嫩生生的,哪怕碰坏一点儿皮李思谌都得心疼。

得确保那人根本不敢伸手。根本没有伸手的可能才行啊。

夫妻俩从一个点出发,但思绪完全伸展向了不同方向。阿青想的是怎么找片适宜活动的地方呢?要不要把那个栽着芍药的花池移一下?那片地方倒算是平坦。李思谌想的是,把不安分的因素统统拔除,那整个王府就随便儿子平趟啦!

所以说。即使是天天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两口子,这想事情的思路还是完全不同的。

一般人一说同床异梦就好象夫妻感情早破裂了。但是事实可以很负责的告诉所有人,即使是非常相爱也称得上相互了解的夫妻俩,做梦的频率也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阿青看着儿子张开小嘴,美美的打了个呵欠。

“阿长困了?”

“八成是。”

阿青把他搂怀里。轻轻晃着哄他睡觉。

李思谌看过很多次了还是觉得颇新奇:“大人睡觉总得越平稳越好,没听说谁需要晃着睡的。他为什么就得晃?还要拍?”

阿青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个怪问题,本能的说:“人家都是这样的。不信你问问郭妈妈去,你小时候有没有被晃、被拍过。”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李思谌满意。

阿青想了想。又说:“兴许因为他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是经常晃悠的吧?而且大人的心跳声可能跟这个拍拍有关系?”

唉,早知道上辈子就多看点育儿方面的书了,也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有根据没有。

但李思谌显然觉得这回答很靠谱:“原来是让他觉得自己还在你肚子里头啊。”

那时候大概是他觉得最安心的时候吧?

出生之后,所有的冷暖哀怒就要一一体会了。

阿长只要困了,睡的特别快,没拍几下就睡着了。李思谌担心她胳膊酸撑不住——毕竟这孩子现在份量可是不轻。

“你再喝口汤吧,也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出去的时候李思谌抱着儿子,阿青上车的时候还要接过来,李思谌抱着儿子不撒手,连马都不骑了,陪着她一起坐车。

快到宵禁的时候了,可街上还是很热闹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了,人们在外头流连的时辰也越来越久。一年里头最热闹的大概就是这么两个月的时辰了,踏青的,游春的,探亲的。毕竟再过段日子就入夏了,天气就会更加炎热起来,现在的天气出门最相宜。

好久没这样出门了,在外头还不觉得,等到下车的时候,她也觉得两腿又酸又沉,眼睛也要睁不开了。

李思谌一手一个,一边抱着儿子,一边挟着妻子,即便如此还是走的很轻松的进了门。

阿青草草洗漱宽衣就躺下了,李思谌把儿子安顿下,交待乳娘好生尽心照看。想着儿子晚上也跟着喝了几口汤,怕是晚上会口渴,嘱咐乳娘备好温水。

回到正屋阿青已经睡熟了,看来今天是真累狠了。

不单单是身体,大概今天见了她的亲姑母,心里更难受。

李思谌就担心这个,怕她心里大喜大悲的撑不过去,特意去公主府接人。

阿青不是那种有事全放在脸上的人,虽然晚上吃饭的时候看起来平静,但是她越平静,李思谌越放不下心。

这会儿看她睡的也不太踏实。她平时睡觉的姿势很踏实放松的,今天却缩着身子,手握成拳,手腕还有点向内折。

这样睡,一不小心手就压着了,会难受。李思谌把她的手轻轻抽出来,给她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这过程中阿青象是被惊动了,李思谌赶紧停下动作,看她没醒,又接着继续。

看她的样子象是做梦了。

李思谌真想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三百七十六 父子

睡醒一觉之后,阿青已经把昨日的伤怀忘的干干净净了。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她替阿长换上一件新的肚兜,这是一件蓝色缎子的兜兜,吴婶给做的。有的时候就算身份改变了,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也改变不了。比如吴婶的审美喜好。兜兜那蓝色特别艳,上头绣的花红的红绿的绿,不知道怎么想的,花底下还有一条大金鱼。这一摊开来裹在身上,阿长顿时花花绿绿全齐了,喜庆的跟过年似的。

他自己似乎也挺喜欢新兜兜,不时的低头去看。

阿青带孩子算是行家里手了,阿长又聪明又结实,长的特别好。安郡王看着虎头虎脑的孙子,乐的旁的事都顾不上了。

旁观者清,杨得鹏打七八岁上就跟着安郡王伺候他,对安郡王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两年安郡王老的厉害,杨得鹏都看在眼里。

从陆氏事发…认真说从更早些,圣上下旨给世子赐婚的时候,王爷往日身上那股精气神儿就慢慢的变弱,变没了。

说起来也很简单,在府里头做了一辈子当家人,可是王爷发现他现在当不了家了,妻子一直欺瞒他,儿子翅膀硬了反过来将老子的军,可是面对皇权安郡王不得不低头。

这几下子把他一直以来的那股心气儿完全打散了,安郡王好象突然间发现,自己几十年来一事无成,修身齐家治国…哪样他都没干成。

一认命,一认老,那么衰老立刻就找上了他。杨得鹏现在还会做一些贴身伺候的事,比如梳头就是他一直伺候着的。

安郡王长出了许多白发。好象一夜之间就冒出一把。

衣裳还是那衣裳,人还是那人,可是杨得鹏想,王爷真的老了。

连西院儿里头那些小姨娘都很少去见了。以前王爷多么沉迷于吟风弄月,偎红倚翠的,就在陆氏出事之前,还把一个才十五的丫鬟收了房。

但是对于自己的长孙。安郡王现在十分热衷。

虽然说早就当爹了。孩子好几个,可是安郡王真没有自己抱过、带过孩子。就算是最小的女儿李思容,也没有抱过几回。

安郡王就好象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发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原来小孩子是这样的,手脚都这么小,软软的全是肉,怎么捏都是软的。根本摸不着骨头。别人都捧着他奉承他,可是这个长孙却还没长到懂事听话的年纪。他高兴了笑,不高兴会哭,半点不理会旁边的人是什么心情。

有时候看着阿长,安郡王会有些恍惚。

他忍不住想。阿长的爹,他的大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好象前面二十来年,这个儿子在他的印象中都只是个符号。他每天做些什么?和什么人来往?他几时得了皇上的看重开始青云直上的?

安郡王一点儿都不知道。

另外几个儿女。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知道李思炘喜欢吃什么,知道李思涵生来就小气,但凡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手的东西,谁也别再给想抠出来。他还知道小女儿任性,毛病特别多。

其实这三个孩子他也没有照管过,都是听陆氏说的。

就算他不上心,他们总有亲娘。

可是李思谌是没亲娘的。

他一个人,这么些年,是怎么长大的呢?

杨得鹏看安郡王刚才还一脸是笑,转眼间又沉寂下来。纵然他十分了解安郡王的脾性,一时间也没有猜出他现在琢磨什么。

从前安郡王对这个儿子的评价是忘恩负义,忤逆不孝。

可是现在想想,他对儿子有什么恩义?李思谌的母亲怀了两次胎都小产了,生下李思谌之后自己的命都没有保住。生恩、养恩,安郡王觉得自己哪一样都没占上,谈何忘恩呢?至于不孝…都说养子不孝父之过,他自己一天都没教导这孩子,那他长成了一个不明理的不孝之人,那不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吗?

现在对着孙子,一面觉得小孩子着实麻烦,一面又慢慢回想从前。越想他越觉得,自己这个爹是很不称职的。今天哪怕儿子变成了一个祸害,他也怨不着别人。还好儿子不是,不但不是,还十分出息。虽然当爹的现在在他面前一点当爹的威严都没有,安郡王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其实儿子有出息,他心里隐隐约约也有些引以为豪的。

抱着孙子的时候,他就想着自己大概一次也没抱过大儿子。看着丫鬟喂孩子吃糊糊一样的东西时,想着自己也没喂过一次孩子。

这么想着,安郡王对于孙子的容忍度又提升了不少,简直要把这孩子惯上天了,连自己钟爱的一对镇纸被他打碎了也笑呵呵的毫不在意。

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的太多。但是也许现在对孙子好一点,似乎就对当年亏欠儿子的事多做了一点弥补。

天气突然的热起来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池子里荷花都开了,蝉声越过层层院墙扰人清梦。清晨还没睁开眼就可以听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响成一片。

阿长还小不敢给他屋子里用冰,可是这孩子又挺怕热的,早上醒来一摸,就是一头的汗。一天里连吃带喝爬动出汗等等下来,三四身儿衣裳都不够换的。阿青带着儿子午睡的时候,孩子比她先醒,醒来了也不哭闹,自己在那吮手指头吮的津津有味,口水淌的到处都是。

阿青让人备了水,带着他一起洗了个澡。

这孩子特别喜欢玩水,炎炎夏日里头没有比玩水更舒服的消遣了,短胖的四肢一划一划,那自在劲儿就象一条小鱼。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还老大不情愿,可惜他不会说话无法表达,于是他的意愿就被亲妈这么狠心的无视了。

阿青一般集中在上午把事情料理了,她也出了月子,有些推不掉的应酬也得出门。皇后去了将将半年,婚丧嫁娶作寿庆生的事情都不多,应酬不多,倒比以前要轻松。

三百七十七

阿青下了车,从乳娘手里把孩子接过来。

阿长眼皮动一动,眼睛睁开了条缝看了一眼,然后闭上眼,无忧无虑美美的接着睡。

真是小祖宗。

阿青把他头上那顶薄薄的花帽往下扯了扯,挡着可能会投射在他脸上阳光。桃叶连忙上前一步把伞撑开,挺大的一把伞,把阿青母子俩一起遮住还有剩余。

吴婶站在回廊下,看着他们娘俩进了门,赶紧快走两步迎上去,把孩子从阿青怀里接过去,熟练的掂了掂份量。

“又重了。”

“特别能吃。”阿青毫不客气的把儿子的老底儿都揭了:“眼看着饭量快追上我了。”

吴婶白了她一眼:“能吃是好事,是吧小阿长?”

阿长睁着睡意惺忪的眼睛看着吴婶,张开小嘴打了个呵欠。

桃枝笑着说:“夫人从早起就等姑奶奶过来了,点心催了好几回,还让人到巷子口去候着。这会儿人一来了,又装着不上心。”

吴婶啐她:“就你话多,快去沏茶。”

桃枝笑眯眯的拉着桃叶一起:“咱俩一同去吧。”

桃叶知道吴婶和阿青必定有话要说,顺势跟着桃枝一起出来了。

外头太阳大,两人进了茶房坐下。小茶炉子放在了门外头,屋里窗子都敞着,倒是凉风习习。

桃枝捧了两样果子出来,还有瓜子和蜜饯。一共凑了四样待客,还把新茶沏了一壶来,笑着说:“招呼不周,你就随便用点儿。”

桃叶说:“有什么不周的?我看是太周了。你最近是不是忙得很?瞧着比上次见你又瘦了些。”

“可不是忙嘛,家里头又要办喜事,忙也忙的高兴。”桃枝捧起茶杯吹吹上头的茶叶片:“大少爷的亲事一定下来,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心里都踏实多了。原来还想着。老爷夫人和少爷都是难得的好性子。待下宽和,咱们这些人日子也好过。就怕将来娶进个厉害的少奶奶,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别说日子不好过,将来连个着落都没有才惨呢。”

大妞也是这个家里的人,而且大妞脾气甚至比吴家人还要更好,一点架子也没有。看她身边桃花过的那么滋润就能看出来了。不是那心胸宽大的姑娘。能把一个容貌胜过自己数倍的漂亮丫鬟留在身边吗?不但如此,还带着她进进出出。还传她医术,平时一句打骂没有,真跟姐妹似的。

“张姑娘成了咱们家的人,是咱们家的福气。也是张姑娘的福气啊。张家人丁寥落,张姑娘又学了医,换了一般人家哪里肯娶这样的媳妇?所以这是两下里都合适。正凑一个好字。”

桃叶笑笑。她跟着阿青这几年,世面见得多。人情世故懂的也比以前多得多。尤其是在郡王府那样的地方,她学会的头一件事就是祸从口出,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嘴里说出的话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揪住把柄。这会儿虽然是陪着阿青回娘家,不用象在郡王府那样处处小心,可她已经养成了少说少错的习惯。

桃枝自然看出来了,也不再说主家的事,转而说起她们的事情来了。

“你还记得咱们刚进府的时候吗?”

桃叶就笑了:“哪能不记得。”

当时她们被孙家买去还找专人调教了一段时日,原来以为就留在孙府了,没想到却被孙夫人转手送了人。一来看见吴家那么个样子,家里寥寥几口人,连器物东西都不齐全,完全没有个主子模样,都还觉得心里凉了一半。一样是做下人,遇着大方豪阔的主家和小门小户抠门的主家还是有区别的。

可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用不了三十年,三年间光景不同了。当时吴家怎么样?现在又是怎么样?现在外头人说起来哪个不羡慕呢?吴大人前程似锦,还与郡王府结了亲,在京里也是有名有号数得着的人家了。至于桃叶和桃枝她们这些来的最早的大丫鬟,那在下人里的威信也非同一般。桃叶就不说了,桃枝现在伺候着吴婶,那妥妥的是全府丫鬟里的头一个,平时都是被人赶着叫姐姐姐姐的,日子过的可甭提多顺心了。

但人总是有居忧虑的。没衣没食的时候忧心眼下,有衣有食的时候也会忧心将来,桃枝现在的年纪就正正好该忧心将来了。她没有什么放出去自立门户的野心,依她看吴家的富贵长远着呢,安安稳稳在府里头一直当差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