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律下筷子最快,率先抢光那盘甜酒雀,又吃起了醉槐花,一边还对毕罗说:“好久没吃这个味儿了,小时候我妈在时,家里每年都蒸槐花馅饺子吃。”

毕罗想起两人刚认识时,唐律给她讲起小时的事,不免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毕舜华还在世时,为了那个毕罗从未见过的生身父亲跟毕克芳断绝关系,有家不能回,每天疲于奔命,因此极少有空闲给毕罗做饭。她本来会做的菜肴也不多。朱大年说毕克芳

对毕罗管得严厉,是因为毕舜华小时对她太宽松了,这话说得不错。毕家人祖祖辈辈,自打有四时春这么个营生起,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到大的,大概就毕舜华这么一位了。自己亲眼相中的男人跑了,又没脸回去恳求父亲原谅,偶有闲暇给自己和女儿做一餐饭,毕舜华最经常做的就是饺子。用她的话说,吃饺子简单,一次包上百八十个存在冰箱,够她们母女俩吃上好几顿了。因此毕舜华在世的那几年,毕罗在家最常吃的就是饺子。春天吃槐花馅,夏天吃莲藕馅,到了秋冬就吃猪肉大葱馅的,毕罗到现在还记得,毕舜华包的饺子小巧又漂亮,摆在案板上,活似一排排银白的小元宝。上小学时,有一回中午在家吃了饺子去上学,同桌的男孩子问她,中午吃了什么,怎么说话时吐出的气都是甜的。她答说槐花馅饺子。身旁立刻有女同学嗤之以鼻,说:“那是什么好玩意儿?我妈说了,都是穷人吃不起肉馅饺子才吃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毕罗还能清楚记得当初那个女同学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后来毕罗回到毕家,每年春天,她和毕克芳都会吃上那么几回槐花馅饺子。今年从回国就忙糟糟的,倒把这个传统给忘了。

“看什么呢?”毕罗回过神,就见唐律不知什么时候凑在自己耳畔,压低声音问:“眼神直勾勾的。要看也等忙完

眼前这码事儿再看啊!”

毕罗瞪了他一眼,对坐在对桌的两人说:“突然想起一道菜,想的入神了。不好意思。”

周先生报以理解的一笑:“我们桑紫也经常这样。”

毕罗见桌上的饭菜都吃的差不多了,朝不远处服务生一抬手,示意后续的茶点可以上了。

餐后茶点是桃花酒、梨花甜羹、和三碟中式糕点。桃花酒虽说是酒,但酒精含量很低,喝来的口感与便利店贩售的汽酒相近,但口味更淳美新鲜,饮罢口中残留淡淡的桃花芬芳,春季里喝这个十分应景。梨花甜羹里有梨花,还有湘白莲和雪莲子,吃来口感软糯清甜,许多老人小孩来了都喜欢点一例作为餐后甜点。

桑紫指着其中一碟糕点问:“这个是什么?”

另外两碟分别是海棠酥和芒果甜糕,桑紫自己也会做一些糕点,见着这两样也不觉有什么新鲜。唯独中间那盘看起来酒红色的糕点十分别致。

毕罗解答:“是柰子糕。”柰子是李子的一个分支,也有说它是苹果的一个分支,但从柰子的味道和药用价值来看,应该还是与李子相近。毕罗见三个人都没听说过的样子,就多解释了两句。

桑紫偏头想了想,说:“千字文中有一句,‘果珍李柰,菜重姜芥’,说的就是柰子。我以为这水果现在已经没有了。”

“有的,只是比较少。家里早年恰巧移栽了一棵。”

桑紫眼睛一亮:“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毕罗笑答:“不在这里,在郊区,还蛮远的。”

桑紫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她拿起一块柰子糕慢慢吃完,才说:“这餐饭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许多都是最新鲜的时令菜,还有几道是药膳,四时春确实不错。”她环视四周,徐徐道:“店里最近重新装潢过,很有品味。”

唐律道:“都是阿罗一个人张罗的。”

桑紫看向毕罗的目光深幽,微一点头:“阿罗确实有一些巧思。”

说“四时春”是“确实不错”,说“毕罗”则是“有一些巧思”,在座几个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出这里面的细微分别。唐律不免横了桑紫一眼,毕罗却并不在意,只看着桑紫等她继续说完。

桑紫说:“能尝得出做这些菜的师傅都是老师傅了,做得很地道;我听说四时春在郊区还有自己的菜地和花房,食材也能最大程度的保持新鲜;”说到这,她顿了顿,拿起手边放着的菜单:“但我觉得,这张菜单里,还有一些可改进的地方。”

唐律闻言一笑,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忍不住笑开了:合着这位还打着做毕罗师妹的主意呢!他今天倒想看看,毕罗这丫头会怎么接招!

毕罗神色平淡,眼神里透着诚恳:“桑小姐请说。”

毕罗的态度不卑不亢,给与了对方足够的尊重,却并不显得迫切。再看桑紫,也不知是没休息好的缘故,还是她确实着

急了,眉眼间隐约可见一抹厉色。唐律在一旁看着,觉得以两人此刻的情绪来看,毕罗已然稳赢。他刚来时也听到了毕罗说的那句“先处理情绪,再处理事情”,从此刻桑紫急切想证明自己的情形来看,这句话她并没有认真听进去。

“阿罗很自信,今天拿来招待我和老周的这一桌菜,除了甜酒雀和杨花漫这两道时令小菜,其余的都在这张菜单上。不过这也方便我通过这些菜肴加深对四时春的了解。菜都很好吃,也有古典韵味,但我觉得,有些做法还是太老式了。现在许多年轻人来餐馆用餐,吃的都是个新鲜。”桑紫眉心紧锁,纤纤素手一指,对着那三道荤菜说:“红根鳗份量太大了,若是情侣来吃点了这道菜,根本吃不完。捶鸡也是同样道理。客人一份菜都吃不完,怎么还会多点其他的菜?还有这名字,也过于直白了。一眼就看出是鳗鱼和鸡,缺了点神秘感,年轻人觉得没意思,可能压根就不会点。”

毕罗问:“除了这两点,桑小姐还有其他好的建议吗?”

桑紫盈盈一笑:“再一条好的建议,自然就是毛遂自荐,请阿罗邀我加盟四时春了。”她恳切道:“我知道后厨各位师傅的资历比我老,各个都有一手绝活,但我也有我的长处。”她手在菜单上一划:“像取名字这种小事,压根就不必麻烦阿罗费心,这些事我都做惯

了,不用一下午的时间就能全部改好。菜的份量略作调整,这一点也是很容易的,客人能品尝更多的菜式,餐馆也能有更多盈余。至于我,上一次我已经跟毕小姐提过了,今天既然登门拜访,我就厚着脸皮再说一次,若能让我加盟四时春,此前我独创的那些菜式,四时春尽管拿去用,我想这张菜单,以后会更丰富的。”

桑紫自觉今天身段放得很低,又有十足诚意,一上来就站在四时春的角度给毕罗提了两条可供改进的建议,却没想到自己林林总总讲完一大段话,毕罗那边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禁有点急了,正想再劝,就听毕罗说:“桑小姐,你提的建议很好,也切实站在餐馆的角度来看问题、解决问题;但你的建议,还有你所擅长的领域,并不适合四时春这块土壤。”她从桑紫手中接过菜单,摊开,放在桌上:“四时春在平城开了许多年,靠的并不是新奇特意来博眼球,我们所面向的也不单纯是图一时新鲜的年轻顾客群体。”

她看了眼腕表,又朝桑紫身后指了指:“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桑小姐可以看看,来四时春吃饭的客人都有哪些。”

桑紫闻言转过身。她看到门口的方向有人影穿梭,有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男女带着小孩;坐在不远处的几桌,有年轻的情侣也有五十开外的中年人;正在服务生引领下上楼的一群人,为首

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后跟着的应该是他的家人,这是一大家子来这家庭聚餐的。

毕罗说:“名字浅白,正是为了方便客人知道这道菜是什么,我们不费心思跟顾客玩文字游戏。荤菜的份量大,这一点我们的服务生会在点菜的过程中跟客人说明,许多在这附近工作的客人中午赶着来四时春吃饭,就喜欢两三个人点一份量大的荤菜,味重又能吃饱。至于新鲜,我们一季度换一次菜谱,这期间如果有什么创新菜,会加印一张单子,和菜谱一起拿给顾客看。”

桑紫听明白了。

毕罗想打造的四时春,是一间将中式古典菜传递给大众的餐馆,虽然只此一家,但四时春并不高高在上。无论定价、份量还是餐馆的样式、菜肴的名字,都没有要吊着顾客玩手段的意思。这些菜肴具有古典意蕴,却又真诚浅白,味道可口且不失独特,又没什么花哨。只要是来过一次的人,就一定想要再来。有这么多的回头客,四时春何愁客人不够多?又哪里用得着挖空心思去讨好只图一时新鲜的年轻顾客呢?

哪怕是最贪新鲜的年轻顾客,也不都是傻子,哪家的菜好吃又实惠,哪家的菜名过于实,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本账。

日子越久,四时春站的越稳当。

她创制的中式意境菜美则美矣,底蕴深,味道好,足够特立独行,但确实并不适合这样的四时春

。毕罗拒绝她,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是二者真的互不交融。

桑紫轻撇嘴角一笑:“看来是我想错了。”

毕罗说:“桑小姐的意境菜不适合四时春,却很适合我和唐律的新餐馆。不知道桑小姐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计划?”

“你和唐先生…”桑紫微讶:“新餐馆?”她的目光在毕罗和唐律之间逡巡了一圈:“是唐氏投资的?”

毕罗笑着说:“是啊,我们现在有大老板。”她一拍唐律的肩膀,接着又指了指自己:“有掌柜的。就缺一位大厨。”她看着桑紫和周先生:“桑小姐想入驻四时春,无非是想找个稳妥的地方一展所长。我们大家一起做个新品牌,不是更好吗?”

老周见毕罗目光灼灼看着自己,清了清喉咙,指着自己问:“我也算在内?”

毕罗洒然一笑:“如果周先生有空闲的话。”

老周其实刚听到毕罗说的一句话时就心动了,听到毕罗后面说要做个新的品牌,更是有如百爪挠心,恨不得拽着桑紫让她先答应下来,如今听到毕罗的计划里还有自己…他平时惯会那些场面上的客套,别人笑得出的时候他笑,别人笑不出的时候他还在笑,可真轮到他自己发自内心地想笑时,老周发现自己脸皮抽了好几下,愣是没笑出来。

毕罗也看到周先生脸皮直抽搐的样子了,她有点迟疑:“周先生有什么顾虑,不妨说来听听。”

周没法说自己是太高兴了笑不出来,只能一直摆手:“没有顾虑,没有顾虑。”他这两年跟着桑紫做这个“四时小宴”的策划,确实赚了一点钱,也积攒了不少属于自己的人脉。然而四时小宴令桑紫声名斐然,收入却并不稳定。两个人东奔西跑,搜罗食材寻找秘方确定下一个落脚点,有时为了一样食材或一道菜费尽周折,到头来只能说金钱上没有损失,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却无法估量。否则桑紫也不会在有了一定累积后就急着寻个东家,甚至像今天这样当着毕罗和唐律的面,低声下气地恳请入驻四时春。

老周这么一说,桑紫的神色也略有松动,她端起面前那碗梨花甜羹,缓缓吃了两口,说:“我有兴趣听一听毕小姐具体的规划。”

毕罗和唐律不免相视一笑。

唐律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只文件夹,递给老周:“这是两份保密协议,二位如果诚心加盟,就先把这协议签了。”

老周双手接过,递了一份协议给桑紫,自己已忙不迭地拿起另一份协议翻看起来。

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毕罗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唐律发来的微信:有门。

毕罗不知道这家伙怎么做到在桌子底下单手发微信的,但唐律发来的这句话,刚好和她心里刚刚闪过的念头一样,看了不免又是会心一笑。

不一会儿功夫,老周已看完整份协议,从口袋里掏出签字笔,翻到

协议最后一页,不等桑紫阻止,已经刷刷两笔签完了自己的名字。

桑紫目光幽幽地看着他,老周却笑呵呵地把协议递还给唐律:“唐总,毕小姐,我大概知道都需要我做什么了。这协议我已经签了,咱们这项目什么时候启动,周某随时听候差遣。”

毕罗看向桑紫,她唇上沾着一点梨花羹的水渍,神情有一丝阴郁。

在座的三人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也不知过了多久,桑紫突然朝老周伸出了手。

她这动作来得突兀,老周一时没反应过来,坐在对桌的毕罗机敏地递了支笔过去。

桑紫抬眸瞥了她一眼,低头将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

两人走的时候还是一前一后,只是相隔的距离远了些。毕罗站起身相送,等人走远了,对唐律说:“没想到合同今天就签了,而且还是老周抻的头。”

唐律似乎也在寻思这两个人的举止:“走一步看一步。我看老周这个人倒是可用。”

毕罗点了点头:“今天多亏了他。等餐馆正式开张,咱们单独请他吃个饭,正式谢一谢他。”

唐律摸了摸下巴,没说话。他心里想的是,桑紫四时小宴积攒的人脉,大多攥在老周手上,依老周这么识时务的性格,等时机合适就把人直接挖过来,也省得毕罗做这个新餐厅一天到晚还要看桑紫的脸色。经历了上次荼蘼宴的事,他有点看不上桑紫这个人。这女

人模样不错,创意不少,脑子也好使,但她和毕罗有个最大的分别,做起事情没有底线。她固然有自己的孤掌难鸣,但现如今这个社会,谁没有自己的情非得已?要论两个人的处境,毕罗比桑紫混得惨多了。可毕罗都没黑化到去报复社会,她桑紫到先不地道地撬起别家墙脚了。唐律觉得自己反过来挖桑紫的墙脚,并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单纯觉得桑紫这人心思难测,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出幺蛾子。但这话他没敢跟毕罗说,以他对毕罗的了解,要是说了,无论他怎么解释,毕罗肯定都要先看不起他的为人。所以这念头也只能搁在心里过一过,谁都不能说。

傍晚,海棠小苑迎来了第二波客人。这些客人有的是毕克芳的老熟人,有的是朱大年、刘师傅、许师傅的挚友,还有两位是以四时春名义请来的专业美食评论家。

都说外行人吃的是个新鲜热闹,内行人看的则是这里面的门道。山水酒家这半个多月来生意火爆,而今四时春重新开张,换菜谱搞装潢,能挽回多年的老客人和从前的回头客;女明星姚心悠的骤然造访,吸引来年轻粉丝和媒体的目光;那么最能引起内行人瞩目的,就是这刚刚开张一天的海棠小苑了。

海棠小苑没有菜谱,做的也不是《四时春录》上有过记载的菜,光这两点已经足够吸引许多行内人来探探门道。有意思

的是,也是因为没有固定菜谱,头一天潘珏派来的两个卧底稀里糊涂地铩羽而归。

唐律随着其他客人一同入座,就见最先上桌的既不是茶水点心,也不是开胃小菜,而是每人面前奉上一只汤盅。唐律以手触碰汤盅外壁,发现温度冷热适中,应该刚好入口。掀开盖子来,闻着香气淡淡的。中午和桑紫老周同桌吃饭,也吃了不少大鱼大肉,这会儿并不怎么觉得饿。但这汤水一闻就让人心神舒缓,喝了半盅入肚,只觉鲜香开胃,竟有点饿了。他不由得向坐在身旁的毕克芳看去,就见他面前的汤盅也下去一多半,而此时在座的各位客人也打开了话匣子,话题也是围绕着这汤水的。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美食评论家中有名的毒舌博主,因为她最早是在网络上博出一片名堂的,到现在许多人都习惯称呼她的网名“素手”。素手戴一副黑框眼镜,扎个丸子头,镜片后面狭长的眼睛眸光一闪,开口说:“毕小姐真是有心了。”

另一位同是美食评论界的大拿陈老爷子也点头赞许:“这泥鳅莲藕汤是我最喜欢的,虽然跟我家厨师做的不是一个味道,但也很不错了。”老爷子语气微顿,一捻胡须,恍然道:“这汤里多放了两样东西,不错,不错。回去我也试试。”

这两位一开口,同桌的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唐律这才听出名堂,原来每个

人汤盅里的汤水不尽相同,陈老爷子的泥鳅莲藕汤补气健脾;素手的红枣乌鸡汤补血安神;像唐律的汤里放了蛤蜊,不仅口味鲜美开胃,而且有清火气的功效;而毕老爷子的更不用说了,他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毕罗更清楚,一盅放了许多药材同炖的清鸡汤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小小一盅汤,不仅投其所好,而且大有为各人身体状况专门烹制的细心和妥帖在里面。

素手夸赞毕罗“有心”,而其他诸人虽然嘴上没说什么,看脸上神色却均是满意的。

后面端上来的菜品各异,但几乎每一道都能博得在座至少一两个人的喜欢或赞赏。

比如一道石榴子,端上来时红盈盈水灵灵,却分成两捧盛在碗碟里。素手是在座的唯一女性,一见到这道菜就忍不住“噫”了一声。她拿起小勺,先舀了左边一勺放入碟里,又从右半边碗里舀了一勺,先后各尝了一口,就是一笑:“这道菜真有意思。”

先尝出味道的一位忍不住揭开谜底:“左边是真的石榴,右边是…莲藕做的?”

唐律此时刚尝了一颗,口味酸酸甜甜的,是真的石榴。再尝尝另一边的,莲藕的脆甜之中别有一缕花香。

“老毕,这莲藕是用什么调的?味儿还挺不赖的。吃着比真的石榴籽还好吃。”

毕克芳眯着眼一笑:“这得问毕罗了。”

那人明显不大相信:“都是依照你们家菜谱做的,

你能不知道?”

另一个人说:“《山家清供》有记载,莲藕截细块,以梅水染色,同绿豆粉搅拌,清水煮出,状若石榴子。”这人说到这顿了顿,见满桌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面上略显出一抹得色,随即又狡黠一笑:“但这个方法我早就试过,做出来可没有毕小姐这道菜的口感和味道。具体怎么才能做成这样子,还真得问毕小姐本人了。”

在座的里面有会吃的,也有会做的,众人听了这话一时神情各异,唯独毕克芳和唐律不约而同地唇角挂笑。

另一道让众人大感兴趣的小菜便是“琅玕脆”了,听名字就觉得这道菜与美玉有关,事实上端上来时,人人都以为端上来的是一盘玉石雕成的小兔子。小兔形状栩栩如生,看得让人不忍下口,还是一旁的服务生好心提醒:“诸位,我们大厨交待,这道菜要趁热入口,时间长了菜冷了,口感就变了。”

唐律这回抢先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只觉温温的,一嚼嘎嘣脆响,不留心的简直要被声响吓一跳。唐律已经尝出这菜是什么,但他今天是来给毕罗捧场加尝鲜的,自然不可能在他人主动说出前破坏这道菜带给诸人的神秘感。

陈老爷子也来了一块,吃完又夹一块:“这么地道的琅玕脆,可有些年没吃到了。”说完,他朝毕克芳眨了眨眼。

众人都知道陈老爷子和毕克芳交情日笃,便

猜到这道菜应当是毕老爷子当年的拿手好菜。

当然也有人不买账,尝了一口便说:“嗐!这不就是炸莴笋嘛!”

另外立刻就有人拿话堵他:“你以为这莴笋好炸?”能做出这美玉般的色泽,琅琅清脆的口感,又保持莴笋原本的清甜不失本真,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好吗!

然而很快又一道菜端上来,众人的注意力又被新的菜品拉走,话题和议论声也一再刷新。整餐饭毕克芳都没怎么说过话,可看他宽泛的眉间和松弛下垂的嘴角就知道这老头儿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为众人送行时,陈老爷子走在最后头,低声跟毕克芳说了句:“老毕,你这也算后继有人了啊!”

毕老头儿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才知道?”

陈老爷子被他气得胡子都是以翘:“看把你得瑟的!”他又压低声音说:“刚那道泥鳅汤,做的实在味美。什么时候毕丫头得了空,让她给我做一道泥鳅钻豆腐呗!最近就馋这个味儿!”

这回毕老头儿倒是没抻着:“等夏天,抓了肥泥鳅给你打电话!”

这都眼看奔5月去了,夏天那不就在眼前?陈老爷子笑呵呵地走了。

送走了这一行人,毕老头儿走到厨房门口,就见门半敞开着,里面唐律正凑在毕罗身边讲话:“怎么给我的就是蛤蜊,给那姓陈老头儿的就是泥鳅!我听说泥鳅钻豆腐可好吃了!我也要吃!”

后厨一片乱

糟糟的,好不容易忙活完,几个帮厨的伙计都在收拾,毕罗收拾干净一片地方,交待几句,推着唐律往门外走:“就你要求多!”

唐律被他推得走两步退一步:“小爷我今天帮你搞定那么大个case,要求吃个泥鳅怎么了!”

毕罗眼尖地瞥见后厨那几个人,明面上干着手上的活儿,其实都在偷偷往他们这个方向偷瞄,不禁脸上一烫,正要说话,就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影。

“外公!”毕罗直接越过唐律,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毕老头儿面前:“陈爷爷走了?他对今天的菜怎么说?”

毕老爷子目光幽幽地瞅了唐律一眼,这才收回视线,扶着毕罗的手转身往院子里藤椅走去:“你陈爷爷亲口答应,要给海棠小苑写篇文章,写好了就发表在《调羹手》这本杂志上。”

“真的?”“调羹手”是国内知名的美食杂志,陈老爷子更是杂志当年的创办人之一兼主笔,到现在还在杂志上经营着自己的美食专栏。后来又在自家孙女儿的指点下成为最早使用博客乃至微博的美食评论家。如今虽然六十开外的年纪,却因为笔风平实,从不接广告不报虚假消息,在杂志和网络平台均赢得无数粉丝。如果老陈说愿意给毕罗开办的海棠小苑写篇文章,那就证明今天这顿宴席是真入了老头儿的眼。虽然这里面肯定也有关照毕老爷子的成分在,但若宴席普通菜

色平凡,依照陈老头儿的耿直性格,肯定也不会买账的。

毕罗亦步亦趋地跟在毕老爷子身边,两个人聊起今天的菜色,毕罗眉飞色舞,毕克芳也笑着偶做评语,倒把唐律这个大功臣冷落在了一旁。

不过唐律是谁啊,人家可是平城小霸王,脸皮厚得堪比八达岭长城拐弯,这么一点儿冷落才难不倒他。

他咳了一声,走到近前,瞄了眼毕罗那神采飞扬的小脸,心里暗骂了句“没良心”,一边毕恭毕敬地对毕克芳开口说:“毕老,有件事需要知会您和阿罗一声。”

毕克芳其实只是不愿意自家孙女儿被唐律黏得太紧,尤其还是在后厨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毕罗回国后接管四时春,又独个儿开辟了海棠小苑,如今风头正劲,本身也不适宜让手底下人议论太多八卦。但对于唐律,他也不好端得太过,一则唐律现在是海棠小苑的股东,论起正事来,但凡他开口,毕克芳祖孙俩都要认真听上一听;二则,头一天四时春开业和今天与桑紫洽谈合作的事上,唐律都出力不小,毕克芳性格是严酷了点,却是个非常注重公平的人,否则四时春的几位老师傅也不会跟着他干了大半辈子,现在对唐律这个新任合伙人更是如此。因此唐律一开口,他也顺道接了这个台阶,指了指一旁空出来的屋子:“里面谈。”

藕截细块,砂器内擦稍圆,用梅水同胭脂染

色,调绿豆粉拌之,入清水煮供,宛如石榴子状。又将熟石榴子剥出同食,真假实难分辨,色美形佳,酥脆甘美,别有意趣。——《四时春录》

批注:

注 : 石榴子,取自《山家清供》,林洪著。

Chapter13 槐花饺子和唐清辰

素手特意将那天赴宴的种种写成一条长微博,仅那碗石榴子的描述就引发诸多网络粉丝大流口水,纷纷排队在长微博下面要求素手能不能大方点儿,分享个现场图片给大家看看。

素手混迹网络多年,又是知名的美食评论家,这些年历练下来,熟谙各种吊胃口的技巧。二十分钟后她又追发一条微博,说照片不好拍,因为这些菜都不在menu上,全凭小苑当天的食材供应和大厨当天的心情临时决定。更重要的是,她坏心眼的加了一句,菜端上来几口就空盘,谁有空拍照,谁肯定是没吃到嘴巴里的那个缺心眼,她觉得自己不是缺心眼,所以压根就没打算拍照。

有人叫好,自然也有人唱衰。素手的文章和后续评论都发表在微博上,当天晚上,就有疑似那天同桌吃饭的人在底下发表评论:“琅玕脆这种菜,费时费力,华而不实。不过一道炸莴笋,被你们这群文青捧上了天!”

发评论的这人微博名叫“小打小闹”,点进去一看,虽然是几年前注册的账号,但此前基本两三个月才转发一条微博,或者鸡汤或者广告,从未发表过原创内容,一看就是从别人手里购买的僵尸号。

这条微博一出,跟着带节奏的人也不少。有和小打小闹一样的僵尸号划水,也有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跟着一块起哄。素

手虽然在网络上拥有庞大的粉丝群体,但谁在业内都有树敌,平时看不惯她过来微博底下嘲讽一波的人大有人在。但像这次这样,一条普普通通的餐厅评论文章底下吵得沸反盈天的情况,素手本人也觉得不太寻常。

她给毕罗发微信说:咱们一桌吃饭的人里头,有人看四时春不太顺眼,你自己当心。

同桌吃饭的那些人,有素手和陈老这样的美食评论家,也有毕克芳和朱大年他们这些人多少年的老朋友,同行相轻并不那么让人意外。再加上这阵子毕克芳身体终于有了好转,毕罗并不愿意让这些网络上的评论影响老人的情绪,因此也只是对素手道谢,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唐律将整件事看的更严重一些。这些发评论的人里面,肯定有那天同桌吃饭的人,不然许多细节的事情他不会点评的那么清楚。但在背后搅动发酵这件事的人,真的只是某个看不惯四时春的专业人士吗?

他觉得这里面有沈潘两家的手笔,却并没有和毕罗提起,只是让手底下人雇佣更多的网络水军去顶素手的那条置顶文章。

好的坏的,这个时候的海棠小苑都得接着。

毕竟对于一个品牌而言,一边倒的夸赞很快就会让大众腻味,现在这个时代,能让两拨人吵翻天的话题才能长久吸引人们的注意。有人说好吃,也有人说不好吃,咋办?麻利儿自己订个位子,

也去尝尝呗!

向来以中庸保守之道屹立平城的中式古典餐馆四时春,借海棠小苑一役,高调重回大众视野。

一周后,陈老爷子《海棠花舍》也在《调羹手》上全篇刊登出来。《调羹手》作为一本专业的美食杂志,每个月的销量虽然比不上那些时尚美妆杂志,但拥有非常稳定的读者群体,毕罗的海棠小苑瞬间在美食达人们的圈子里掀起一股浪潮,一跃成为许多美食爱好者眼中最新鲜、最有趣儿、也最神秘的体验式餐厅。

网络和杂志的连番发酵,让人们对海棠小苑趋之若鹜。不到一周,海棠小苑一周两天、每天两桌对外开放的宴席预约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

可此前让唐律发愁的那件难事儿,就如同大圣头上的紧箍咒,一天紧似一天,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唐律接到毕罗电话时,正坐在唐氏大楼的顶层办公室里,跟自家兄长软磨硬泡。

彼时已是傍晚时分,暮春的晚霞有一种别于其他季节的清润之美,绚烂饱满的色彩铺满了半个天空。唐清辰刚跟在M国分店的总经理开完视频会议,一抬眼正撞见唐律哀怨的脸色,忍俊不禁道:“你今天运气不好,这个会议临时加塞的。”他摊了摊手,又朝自家弟弟一扬下巴:“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还不能电话里说,非要当面跟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