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人还个个都乐呵呵的。一开始唐律觉得这群人一定是被毕罗的美食给收买了,可住了没两天,他发现自己也成了曾经嗤之以鼻的乐呵呵的傻子。

这剧组里可不光有毕罗一个大厨。北派南派,中餐西餐,只有他们这些只知道吃的家伙想不到的食物,没有人家几位大厨做不出来的美味。

就拿他刚到的当天晚上那顿晚餐来说,一锅清水炖羊肉汤清肉肥,连瓣祛腥膻的蒜都没放,就那么清水寡炖,可那味道真是绝了!羊肉嫩的滑不溜口,热乎乎地吃进肚里,嘴巴里一点腥膻都没有,汤水清亮亮的,喝进嘴里满口生香。就连对吃羊肉向来挑剔的毕罗都难得称赞了句:“这里的羊肉,吃起来是甜的。”

做清水炖羊肉的那位大厨看起来没比毕罗大几岁,说话倒是老成,端着一碗羊肉汤笑着说:“毕小姐以前肯定没来过这边。这里的羊是吃什么长大的?咱们城市里的羊是吃什么长大的?中午用佐料炖,也好吃,这么做,吃的就是个原汁原味,才不枉费咱们寒冬腊月跑这一遭!”

唐律也来了谈兴:“听你说话是南方口音,怎么,以前在这边住过?”

那年轻大厨笑:“对,十岁之前,都长在这边。”他又对毕罗说:“你如果喜欢这的羊肉,也好办。我每年都会从这边跟老乡订羊肉,到时候让他们也给你送一份。你按照市价给,绝不吃亏。

毕罗连连点头,这样的好事,求之不得。而且人家也是个敞亮人,并没有要白送东西巴结人的意思,反而听着让人觉得痛快。

唐律说:“我听说这边的瓜也好吃。不是季节,不然这回来也能吃到。”

那人笑着看了眼毕罗:“那就看我们这个节目能不能做到明年夏天了。”

“那怎么不能?”毕罗说:“就冲你这句话,明年夏天说什么也要再来一趟!”

唐律啧了声:“你这细皮嫩肉的,夏天来这边,还不得晒秃噜皮了。”

那人点了点头:“也是。别说毕小姐肯不肯来,那些大明星肯定吃不了这个苦。”

三个人越聊越来了精神,等第二道大菜端上来时,还是小橙喊了好几声,才唤回毕罗的注意力。

“炙鹿肉来了!”毕罗端着一个不锈钢餐盘快步走回来,放在小桌上,拿起串好的一块递给唐律:“快尝尝!千金难买!”

唐律抽着鼻子闻了闻,问:“这回该不会也是原汁原味儿,什么佐料都没加吧?”

做炙鹿肉的厨师刚好站在附近,听到这话不禁笑了:“怎么会呢,就为了这一口酱汁儿,忙活了三个多小时。不然肯定赶在小田的清炖羊肉前头!”

唐律不免多看了这二人两眼:“你们这是在比赛呢啊?”

毕罗用手撕了一块肥嘟嘟的烤蘑菇:“快吃吧!他们俩天天比赛才好呢,大家就有口福了!”

唐律嘴里嚼着那块烤蘑菇,毕罗在

一旁催:“赶紧咬一口鹿肉!这两样配在一块才好吃呢!”

唐律依言而行,果然,那蘑菇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肥厚流油,上面洒了一层辣椒面,吃起来咸辣可口;炙鹿肉口感劲道,不像此前的羊肉那样一味软嫩,而最妙的是鹿肉上裹着的那层酱汁儿,咸香微甜,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香气在里面。唐律卷了卷舌尖,仔细品尝,依稀从这酱汁儿里尝到了一股奇特的酒香,似乎还有其他什么香料,但他只是喜欢吃,辨别这佐料里都有些什么,则是毕罗的特长了。 “怎么样?好吃吧?”毕罗笑眯眯地看着他,自己撕了一块鹿肉,裹了一小块蘑菇在里面,一同送入口中,腮帮鼓鼓地吃了起来。

被唤作小田的大厨也跟着依样画葫芦,尝了一口,便朝站在几人身后的那位炙鹿高手竖起了大拇指。

那大厨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叉腰看着这三人在毕罗的带领下吃得话都顾不上说,隔空朝毕罗做了个揖:“毕大小姐,我真服了你了!这种吃法也就您能想出来!”

毕罗咽下口中的鹿肉,端起一旁的马奶酒,佯装惊讶地瞪大了眼:“怎么,你把这两样一起放在一起烤,不是这么个吃法?”

小田说:“他那是本打算卖关子的。”

毕罗闻言,又笑眯了眼,指了指旁边的几撮人:“大梁,你去他们那边指点乾坤,保管能重新找到成就感!”

大梁也耍

起了赖,干脆往小田旁边的位置一坐:“我啊,哪也不去!跟着毕大小姐,说不准又能学到什么新鲜吃法儿。”

小橙乖巧地又送来一盘子鹿肉和烤蘑菇,端着自己那份马奶酒,在最后一个空位坐下来。

五个人围坐在篝火边,吃着炙鹿肉,喝着马奶酒,不知不觉间越聊越high,甚至在大梁的带领下讲起了过去旅途中的奇异见闻。

其他几堆篝火边也玩得热火朝天,把一顿晚餐一路吃成了宵夜。好在剧组准备的食材足够丰富,末了毕罗上场,煮了一锅莼菜汤。莼菜本不是这个季节这个地区能吃到的食物,纯粹是毕罗个人的私藏,可在这样的夜晚,大家吃过了滑嫩香糯的清炖羊肉,又尝过咸辣可口的炙鹿肉和颇具当地特色的烤蘑菇,喝了马奶酒也品了奶子茶,这时候来一碗清澈滑溜的莼菜羹,简直如神仙汤一般,将整个肠胃涤荡一清,口中腹中的那点子火气燥气也都随之散去。

莼菜口感滑溜,毕罗又在汤里片了些火腿丝,让汤水更为香醇,味道也不至太过寡淡。许多人喝了一碗又来一碗,对着遍布着星子的夜空大呼过瘾。

回小木屋的路上,已是深夜。禾木前些天才下过一场雪,剧组来拍摄的这几天,天清气朗,非常适宜,可毕竟已是隆冬,子夜时分更是寒冷。但在这样人烟稀少的野外,再寒冷的夜,空气也是清澈的,深吸

一口气,仿佛心肺都被洗涤过一般,让人觉得身体都跟着轻盈起来。

走着走着,唐律突然牵起了毕罗的手:“阿罗,咱们再在外面站一会儿?”

“好啊。”毕罗见他望着夜空中的某处,猜想他或许有些特别的话想说:“不过别待太久。你里面穿的衣服薄,我怕你感冒。”

于是两个人就站在距离毕罗的那座小木屋不远的地方,望着夜空,站了好一会儿。

都快转身回去的时候,唐律突然从后面抱住毕罗,他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低垂着头,轻声说:“谢谢你啊,毕罗。”

他们站的地方,一半是夜的黑,一半是不远处其他小木屋里灯光投射出的亮,在这一半一半的光影之间,毕罗突然想转身,看一看唐律此刻的神情,可唐律就那样抱着她,力气大得惊人,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时的神情。

然后,毕罗突然觉得耳朵上微微一烫,那是唐律的吐息,还有他的吻:“我还得谢谢毕老爷子,要不是他打那个电话,你迟迟不肯回国,我也不会认识你。”

认识你真好啊,毕罗。

你的出现,是我此生最好的奇遇。

Chapter30 一杯清茶和生死情关

唐律的这个假期,过得有点长。

跟着剧组一路拍摄完“大雪”和“冬至”两期节目,返回平城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刚下飞机,唐律的手机就没完没了响了起来,毕罗在旁边听得直咧嘴。第一个电话是唐清辰打来的,第二个电话是他那位堂兄唐清和打来的,第三个电话,则是现在正跟他密切合作的展氏老总展锋打来的。看起来,他们家小唐如今也是抢手货了嘛!

毕罗这边自然也是有电话的,可是考虑到不好打扰唐少的“正经事”,毕罗将电话都转成了微信私聊。

两个人各自处理完各自的这些事儿,车子也开到了毕家老宅门口。

回平城的第一桩事,是为了毕克芳的生日宴。

经过一周前的复查,医生已经正式宣布,毕老爷子的病情终于算是稳定下来。大脑里的肿瘤采用保守治疗,如果没有恶化的趋势,不会对老人家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不利影响。对于这件事最乐观的要算毕克芳本人了。用他的话说,活一天赚一天,每一天都是老天爷额外赠送的。

当然日常需要注意的事项很多,其中有一条,自然关乎饮食。

因此毕老爷子的生日宴并不铺张。地点照旧选在自家老宅,四时春的各位成员,清早每人来家里领一碗长寿面吃,晚上则是毕老爷子和家人小聚的时光。

毕罗和唐律抵达老宅

的时间刚刚好卡在傍晚。

一进院门,就听到朱大年声如洪钟的嗓门:“先生,大小姐说已经开到前面那条街了,再有五分钟,怎么也该到了。”

“到啦到啦,这一路耳朵被你们念叨得烫死了,再不到都能烤熟吃了。”毕罗的声音又脆又甜,听起来喜气洋洋的,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先有了片刻的静谧,紧跟着朱大年、朱时春父子和容茵都迎了出来。

容茵说:“一个月没见,你这脾气又见长啊。现在我们连念叨都不让了。”

毕罗吐了吐舌头,将手里的两只旅行袋递了过去:“都是上好的食材,一路上经过买的,明天就做给你们尝尝鲜。”

容茵接过毕罗手里的行李袋,朱时春见唐律手里胳膊上拎着好几个,就去帮忙,结果唐少一偏头,朝门外的车子示意:“后备箱还有好几袋子呢,去拿。”

朱时春“哎”了一声,忍不住嘀咕了句:“真像新女婿上门啊!”

唐律耳朵灵,听到了却不生气,反而去问毕罗:“时春说我是新女婿上门,你看像吗?”

毕罗瞪了他一眼,长辈都在呢,他也敢占这种口头便宜!

朱大年年纪渐大,耳朵也没那么灵了,听不清这两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他站在门口,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走着走着就停下脚步,毕罗还一直瞪唐律,不禁急得跺脚:“快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再说!饭菜都做好了,就等你们了。

朱大年说的还真没有错。老式八仙桌上,各样肉食蔬菜摆的满满登登,当中空出一片地方来,众人各自安置的功夫,朱大年去而复返,端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铜锅回来。

铜锅涮肉,可以说是平城老一辈儿人冬天里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朱大年的这道铜锅涮肉又做了改良,端上来时,里面盛的不是清汤,而是用中火熬了一下午的羊骨羊肚汤,色泽乳白,清香扑鼻,饶是毕罗和唐律这样才从北疆吃了当地鲜羊肉回来的人,闻到这香气也不禁要叫一声好。

再看每人面前那只酱碟,就更见功夫了。芝麻酱里调入少许花生酱,再放入手指肚大小的一块豆腐乳、一撮鲜韭花,其他诸如葱花、香菜、小米辣、海鲜汁、香油等各式调味料,另放一只架子上,摆在一旁,任由各人随吃随选。

吃火锅的过程自不必赘叙,众人各自放入牛羊肉、油豆皮、宽粉、各式现打肉丸和新鲜蔬菜,沾着朱大年的特质酱碟,热火朝天地吃了起来。也难为朱大年掐算着这两个人下飞机赶回来家的时间,准备了这么一桌火锅宴。可既然是自家人吃饭,又正值寒冬腊月,还有什么比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更能慰藉人心呢?

吃罢火锅,自然是每人一碗寿面,以及容茵这位甜品师做的生日蛋糕。毕克芳向来不喜奢靡铺张,对于饮食,他虽然要求尽善尽美、营养均衡,却向

来不愿意看到浪费的情形,因此容茵做的蛋糕尺寸并无夸张,口味比之外面购入的却更上一个台阶,蛋糕口感更为蓬松软绵,鲜奶油的部分也不会过于甜腻,相反吃在口中,隐隐有一丝清淡的花香,很是解腻。毕罗吃的在兴头上,不禁说:“哎,下期再去录制节目,真应该把你也带上。”

容茵忍不住喷笑:“那你怎么不说把整个四时春都搬去。到时候不仅有我这个给你做蛋糕吃,想吃什么不都手到擒来。”

毕罗瞧了她一眼,哼哼道:“知道你不舍得离开你那家店。我也就是念叨念叨,这不是好久没吃到你的手艺了嘛。”

毕克芳说:“容丫头如果腾得开时间,下一回倒可以跟我还有陈老头儿一块去散散心。”

毕罗一时间没听明白毕克芳的意思:“外公?”

毕克芳说:“这两个月天冷,我和你陈爷爷年纪也大了,别说我,就是他家里那些小辈儿肯定也不允许他外出。不过你们做的这个节目,是真的很好,没有刻意讨巧,去找那些省事儿的商业景点,都是些纯天然的地方。我和你陈爷爷上次参与录制了一回,还在距离拍摄地不远的镇上找到了一家有意思的小餐馆。”说到这儿,他看向唐律:“我们两个回来之后,商量了两回,但还需要先跟唐少打声招呼,问一问情况。”

唐律说:“外公您说。”

他这声称呼实在自来熟,不仅

引来了毕罗不满的瞪视,也引来了其他人的笑声——这笑声自然来自容茵和朱时春,朱大年对待毕罗总有一份父亲看女儿的心情,每每见到唐律,虽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偏见,可那神情仍是紧紧绷着的。

毕克芳瞧着他,那目光中隐含笑意,却也没有拒绝他这个称呼:“经过这三个月,我的体检报告又出来了,你和阿罗也都看到了,应该对我的身体放心了吧。我和老陈头儿经过上次的录制,有了一些想法。《四时春录》这本菜谱是怎么来的,你们也都清楚,过去这几十年,我将全副心力都放在经营四时春上,如今有了你们,四时春也逐渐步入正轨,我倒是觉得,我应该去做另外一件拖欠了许久的事儿了。”

毕罗听明白了毕克芳话里的意思,可心里却并不大愿意:“外公…”

毕克芳说:“你先不要说话,今天大家都在,我也正好有一些事,要分别托付给你们。”他看向朱时春:“时春,阿罗如今跟着剧组成天跑,虽然有些学习和收获,可她做这些,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宣传海棠小苑和四时春的名号,终有一天,她还是要回到海棠小苑的。所以这个地方啊,你要替阿罗看好了。”见朱时春点了点头,他又看向朱大年:“大年,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和老陈头儿都不在平城,四时春,就交托给你了。”

毕克芳的此番托付,反应

最大的人就要数朱大年了。

要不是朱时春从一旁托着,他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栽过去:“先生,这怎么成呢!这不可以…”

“怎么不成呢?”毕克芳瞥了唐律一眼,说:“既然唐家的人也在这儿,我不妨把话摆明,当初我不肯将四时春卖给任何人,心里早就做好打算的,这家店,陪着你我春秋几十载,这地方,以后是毕家的,同样也是你朱家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善加维持,再过几年,你陪我一块退休去,店里的事儿,就交给他们年轻人去折腾啦。”

朱大年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迟迟说不出话,也没有要接受的意思,无论朱时春和毕罗怎么在一旁劝都没有用。对于这位老伙伴的脾气,毕克芳是最清楚的,他也不急着劝,只是站起身来,喊了唐律一声:“你跟我来一趟。”

谈话的地点挪到了老宅二楼的书房。

唐律隐约明白,毕克芳的这一次谈话,事关四时春和海棠小苑日后的发展,也关乎他和毕罗的未来,因此随着他和毕克芳一同坐下来,他的神情也愈发严肃。

毕克芳见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禁笑了,取出两只盖碗,放入少许阳羡茶,指了指一旁显示温度已经烧开的电水壶:“唐少,给老头儿添点水吧。”

唐律连忙拎过水壶,为两人沏茶。

水息缭绕,蔓延过两人的眼,也模糊了面部的轮廓。

袁枚曾说“七碗

生风,一杯忘世”,其实无论茶酒,不光要看水如何,更要看这茶,是同谁人共饮。

毕克芳叹了一声,说:“说来也快,到今天认识你,也有四年光景了。我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也是四年前,我过生日那天吧。”

唐律默然片刻:“毕老好记性。”顿了顿,他说:“认识毕罗之后,觉得时间好像走得慢了,这一年,比我过去二十几年,都过得有意思。没想到也快一年了。”

毕克芳说:“我的身体报告,你看到的那份,应当比阿罗看到的那一份,要详尽许多吧。”

唐律点了点头,他端着茶盏在手中,有那么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神情和应对。

毕克芳说:“我喜欢你这样。”唐律看向他,就见毕克芳笑了笑:“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要是什么都让女孩子家家的知道,那还要咱们男人干什么?你说对么,唐少?”

唐律缓缓点头:“是。”半晌,他说:“毕罗很聪明,比之从前,也刚强了许多。她现在这样,刚刚好,我不希望她再承担太多。”说到这儿,他好像自嘲般笑了:“否则她身边多一个我,有什么用呢?”

毕克芳说:“唐律,我今天跟你说这一番话,希望你能永远压在心底。”他看着唐律,见唐律也侧过身,神色凝重却诚恳地望着自己,方才再度开口:“我的身体状况,我清楚,你也清楚,多活一天

,都是老天的恩惠。我想用接下来这段有限的时间,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不仅是我想做,也是未来的四时春所需要的。”

唐律深吸一口气,望着毕克芳的神色有一丝不忍:“今天是您的生日,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尊重,可是如果照您的意愿,放任您和陈老先生一块去旅行,搜集菜谱、古方,集结成册,固然能圆您的一个心愿,也对四时春的未来大有裨益,可这不一定是毕罗想要看到的。她既然能因为朱伯伯的一个电话就回国,一开始不喜欢做菜,却能在您的重压下坚持至今,逐渐从这里面捡拾出乐趣,又将这些发展成自己的事业,您在她心里的份量,比您知道和以为的还要重。您如果这么…哪天在半路上,您要毕罗怎么面对?哪怕有我陪着,我想她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这段伤痛。”

毕克芳听完这句话,只是一笑,他年纪逐渐大了,脑子里长出瘤子本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疾病,而随着病情的不断恶化,他的头发和胡须从斑驳到全白,如今这么一笑,伴着须发皆白,倒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出尘味道。他捋了捋渐长的胡须,笑着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唐少,你以为这句诗说的是什么?我既然是毕家人,既然身后已经培养出毕罗这样一个传人,这便是我最后能为阿罗、为四时春做的一点事,也

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了。”

唐律沉默许久,才说了句:“毕老,我一直以为,虽然跟您年纪差了不少,到底我不是那些俗人,我跟您、您跟我,碰到一块,总有些话说。我现在觉得,您这个境界,我达不到。”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毕克芳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想娶毕罗做老婆。如果你现在就能有我现在这份体悟,我倒要担心担心,重新考量要不要让毕罗给你做老婆了。”

唐律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笑。旋即又仓促放下杯盏,用一只手撑住额头,他借由这个动作挡住眼睛,说:“您和陈老,既然有这个默契,我会跟我堂哥那边事先打好招呼。每趟来回,您二位跟剧组的人同去同回,其他时间,您二位要去其他地方游历,如果您不介意,我这边也派人手跟着,以防…”

既然唐律要用手遮着,自然是不希望被人瞧见他此刻的模样,毕克芳相当体谅,他看向窗外的方向,笑着一摆手:“这方面,随你去安排。我都放心。”

许久,唐律才放下手,他微微阖上眼,又睁开眨了眨,眼底那阵水光淡去,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只是眸色更清澈了些:“毕老,我很佩服您。是真的。如果我将来,活到您这把年纪,能做到您今天这样,我会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

毕克芳拍了拍他的肩膀:“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朝唐律

面前的茶杯一点,又指了指自己的:“就如同这两杯茶,一样的杯子,一样的茶叶,倒入一样多的水,可呈现的颜色和品出来的味道,还是会有些许不同。”

他看向唐律:“你和毕罗,小时候吃过同样的苦,都是小小年纪就没有了母亲,你的人品能力,我也都亲眼看过,辨过,对于你们俩,我是放心的。你们都是有后福的孩子,不要总看着我,我这一辈子,也不像你想象那么辉煌灿烂。那些光鲜亮丽的,都是摆在人前,给人看的。我也有许多不如意,也犯过许多过错,也有过悔不当初的时候。”

唐律临走前,跟着毕克芳缓缓喝完一盏茶。

毕克芳说:“这些事我,我会写在一封信里,等到了合适的时候,你再拿出来给毕罗看。她现在还太稚嫩了些,而且啊,女人的心,终究不如男人坚硬。把这些交付给你去完成,我放心。”

那天,唐律少有的没有在毕罗面前腻着,早早回了自己的公寓休息。

毕罗只以为他是旅途劳顿,这段时间累得狠了,又考虑他家大业大,大概与唐清辰有许多家族事务要处理,她本来也不是性格粘腻的女孩子,并没有过多追问什么。

回到自己的公寓,唐律一个人独处了整个下午和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终于将毕克芳与他的谈话消化一二。

他早知道,毕克芳大脑里的肿瘤虽然暂时不会要了这位老人的

命,可依照医生的专业诊断,他接下来能有的日子,也不过是接下来一两年的光景,至多不超过三年,终有一日,这位面冷心热的老人会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刻撒手人寰。

等到了那一天,毕罗就真如她从前哭泣时说过的那样,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离她而去了。

毕克芳的理想和心愿固然伟大,可那是针对他个人和四时春而言,有的时候,生离死别,被留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伤情的。

人生中的其他事,唐律自诩都可以为毕罗妥善安排、小心规避,甚至代为受过;唯独这一桩,他不可能以身相替。毕克芳将全部心思摊开来坦诚告之,固然是对他的信任,可同时,也抛给他一个天大的难题。这是对毕罗的考验,可何尝不是他的。

果然,这世间能将生死看淡者,从无几人。

过了十来日,适逢圣诞节。平城近十年来,年轻人过洋节的热忱简直比过传统佳节还要高涨,连带着各大商家也从中牟利、每逢过节总要大赚一笔。

过洋节的商家忙碌,像四时春这样的传统中式餐厅则中规中矩度过一天,海棠小苑则更轻松,索性全员歇业,员工能去休假,老板自然也能乐得清闲。

毕罗打电话给唐律,问他平安夜晚上去哪里消遣。说起平城各式各样的新奇餐馆,唐律总是消息灵通,既然两人都没有其他安排,索性带毕罗去参加朋友聚会,地点就

在平城一家私密性极好的私人会馆。

唐律这关子卖了一路,直到车子停妥在停车场,为毕罗解开安全带时,他才说:“这个月初,沈氏的高端体验店不是重新开业了吗?如今跟他们打擂台打得最狠的,就属这家‘松间堂’了。”

这人解个安全带也不好好解,说完话,还在毕罗唇上落下一个热吻,惹得十二月底的天气,毕大小姐走进这家松间堂时,脸颊还红扑扑的。

来门口迎客的也是熟人,正是那位肤白微胖的向公子。

毕罗讶异:“这家店是你家开的?”

向烨连连摆手:“我可没这个本事,这是我大堂哥开的。”

毕罗又看向唐律:“你刚才说…那这家店,也是才开业?”

向烨听到毕罗的这个提问,倒是奇怪:“怎么会呢,我大堂哥这家店开了也有七八个月了,毕小姐怎么会这么说?”

毕罗有点尴尬地看向唐律,后者淡然一笑:“我刚才跟他说,沈氏搞得那个高端体验店,各方面,都有点抄袭你堂哥这家店的意思。”

提起这件事,向烨显然颇为义愤,他脑筋转得快,旋即看向两人:“说起来,前阵子闹得风风火火的,不是你们俩把沈氏给告了?”

毕罗点了点头:“法院已经正式受理了,许多资料还在审核中,等开庭吧。”

唐律若有似无地瞥了向烨一眼:“你堂哥知道这件事儿吗?”

向烨沉思片刻,眉头越锁越紧,他虽看

着不谙世事,但这些世家子弟,自小耳濡目染,又有哪个真的傻到不知听话听音?三个人走到大门入口处,他停住脚步,看了唐律一眼:“这件事我要去跟堂哥说一声,多谢提醒了唐少!”他拍拍毕罗的肩:“我待会就来,有好几道很值得一试的菜,等我待会儿回来给你介绍,先让唐律带着你转转!”

毕罗看着向烨小跑着离去的身影,一时没转过来:“你这是…”